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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两京十五日
作者:马伯庸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0-07-01
ISBN:9787540496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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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的金陵城,与往常不太一样。起先是秦淮河畔的垂柳扑簌簌地抖动着细枝,随后雨花台上的五彩石子儿互相碰撞着,摩擦着,发出细碎的悲鸣声。与此同时,城北后湖黑乎乎的水面上,一圈圈涟漪无端浮现,轻轻冲撞起城墙与城墙另外一侧的钦天山;而在钦天山顶的北极阁中,那尊本该如北极星一样万世不移的铜铸浑天仪,四角的铁链子当啷当啷地战栗起来。黯淡的月色之下,金陵内外的美景化成一座又一座烽火台,相继传递着令人不安的征兆。突然之间,鸡鸣寺、清凉陟寺、大报恩寺与朝天宫的大钟同时不敲自鸣,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所摇撼。钟声惶急而杂乱,转瞬间响彻全城。城中居民们还未睁开惺忪的睡眼,整个大地便陡然震动起来。佛讲:地震有六相动、起、涌、震、吼、击。此时,这六相竟同时爆发。霎时,钟山动摇,秦淮肆流,城市里仿佛冲入数千匹钉着铁蹄的疯马。无论是长安街两旁的官廨还是西水关的钞库民房,无论是皇城中的三大殿还是龙江提举司的船厂,无论是聚宝门的瓮城还是大报恩寺内那座还未完工的琉璃高塔,都在这沛然莫御的伟力下瑟瑟发抖。大明最壮美华丽的巨城,此时像一个匍匐在地的囚徒,正俯首挨受着天威的杖刑。在震动声中,奉天殿内一座镏金漏壶轰然倒地。它的浮标,永远停在了大明洪熙元年五月十八日(丁亥),子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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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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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油亮的蟋蟀摆动触须,发出阵阵清脆的虫鸣。这是一只上好的寿星头,赤须墨牙,一望便知是一员骁将。它此时正顺着一段狭长的舷墙的上缘游走,得意扬扬地东张西望。这段山形舷墙长约五丈,对蟋蟀来说是不折不扣的庞然大物,可它不过是一座巨型楼船的船尾右侧部分。整条楼船足足长三十丈,通体漆成黑红二色,底尖上阔,粗桅宽帆,浑似三保太监下西洋的宝船。不过,真正的宝船,在双桅之间只安放一个平层,这条船在同样的位置却拔起一座四层雕栏彩楼。楼顶歇山,楼角飞檐,一层层的鱼鳞亮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这种设计比宝船气派得多,只是一旦出海,不出半日便会被大浪晃翻。好在这条船此时不在海上,而是正浮于长江水面,头西尾东。区区江波,撼不动这个庞然大物,所以那只小蟋蟀得以安稳地趴在舷墙上缘的突起处,对着浩渺的江面畅声鼓噪。突然,一柄金丝小罩网从天而降,牢牢地把它扣在里面。随后,罩网被轻轻抬起一角,受到惊吓的蟋蟀奋力一蹿,跃入早已等候多时的紫砂鼓罐里。“哈哈,成了!”朱瞻基迅速地把盖子扣紧,用指头拂了拂上头的钱形气孔,笑嘻嘻地从地上爬起来。这只蟋蟀名唤“赛子龙”,是他一路上悉心调教的爱将。谁知这“赛子龙”身在曹营心在汉,刚才居然从罐里逃走了。朱瞻基在大船上转悠了半天,这会儿才把它擒回营中。他左手托着鼓罐,右手骈指一点,嘴里念念有词:“传令三军,我要活赵云,不要死子龙。”戏词后头的拖腔还没哼完,一个身穿云肩贴里的老宦官跌跌撞撞地跑过来,颤声喊道:“千岁爷……千岁爷,别靠在船边上。江面风大,要是一晃悠掉水里头,奴婢万死莫赎呀。”朱瞻基哈哈大笑道:“大伴,你真是没见识。这可是两千料的宝船,区区江水怎么晃得动。”说完他把罐子一举,“你瞧!赛子龙回营了。”“好,好,抓回来就好。”老宦官趋步走到他身边,满脸堆笑,“咱们赶紧回彩楼吧。几位东宫师傅都问了几遍啦,催促千岁爷您去准备。”朱瞻基一听便大皱眉头,道:“他们急什么?”老宦官劝道:“咱们马上就到南京啦,百官可都在码头候着呢,得早点准备。”他见太子面色渐渐沉下来,赶紧又安抚道:“殿下权且忍忍,等到了南京城里头,想怎么玩都成。”朱瞻基望着起伏的江波,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了,道:“到了南京,只怕更没时间逍遥啦。眼下还有几个时辰,你就让我最后再快活一阵吧。”他口气可怜,老宦官先是一阵心软,可转念一想,又“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道:“这次咱们来南京,关乎大明社稷,殿下您有皇命在身,可不能这么任性!”朱瞻基苦笑着摇摇头,没再吭声。他知道老宦官说得半点不错,可正因如此,才倍觉郁闷。这桩皇命,还得从朱瞻基的爷爷永乐皇帝说起。永乐十九年,永乐皇帝把大明京城从金陵迁至北平,从此大明有了两个国都正都北京及留都南京。三年之后,永乐皇帝驾崩,庙号太宗。太子朱高炽即位,次年改元“洪熙”。洪熙皇帝一直想把国都迁回南京,不过兹事体大,始终未有定论。洪熙元年四月十日,天子突然颁下一道诏书,让皇太子朱瞻基南下留都,监国居守,兼抚军民。是诏一出,朝野为之哗然。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一个极其明确的信号:皇帝陛下终于决心迁都了。太子这次南下,应该就是为了迁都打前站,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差事。当年永乐皇帝迁都北平,在南京留下了一套朝廷架子:六部、都察院、通政司、五军都督府等官署一应俱全,体制与京城无异。何况天下赋税,泰半出自江南,地方上有诸多士绅大族盘根错节,局面极其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乱起来天下都要震动。这是二十七岁的太子第一次独立处理政事。往小了说,这是天子在考验储君的资质;往大了说,这是关乎大明百年兴衰的节点。天下人都在拭目以待,看他能不能把握住留都的局面,老宦官一念及此,只能硬起心肠,摆出一个死谏的姿态。朱瞻基纵然心性贪玩,总算分得出轻重缓急。他拎起蟋蟀罐子,幽幽道:“子龙啊子龙,你总嫌自己被圈在方寸之地,我又何尝不是?也罢,你我相熟一场,好歹有一个能逍遥的吧……”太子顺手要打开盖子,可环顾大船四周,无不是烟波浩渺,这蟋蟀即便被放生,也无路可走。他无奈道:“你瞧,你离了罐子又能如何?外头还是重重牢笼,又如何真正走得脱呢?”话音刚落,忽然听到长江北岸传来三声清脆的炸响:“啪!啪!啪!”朱瞻基手中一颤,蟋蟀罐差点摔在甲板上。他有些恼怒地转头去看,见到半空三团黄褐色的烟花正次第绽放,烟形四散,转瞬便消逝于无形。烟花下头是一片白花花的摇曳的芦苇,看不见放炮之人。这大概是江边哪户人家在娶亲吧?声响离大船尚有数里之远,并不值得多加留意。朱瞻基又纠结了一阵,到底没舍得放走蟋蟀,悻悻地捧着鼓罐,跟随老宦官返回彩楼。两人并不知道,此时在他们头顶的桅杆之上,一个头缠罗巾、身披皂褂的船工也在凝望着那三团烟花。这个人皮肤黝黑,面貌与寻常船工无异。此时他正一手攀住横杆,一手搭起凉棚,面无表情地观望着天空。待烟气彻底散尽之后,他挽起索具,灵巧地顺着桅杆滑下甲板。像他这样的船工,在船上有百十号人,分散在各处甲板操船。除非太靠近彩楼,否则禁卫们根本不会特别留意这些人。这个船工混在忙碌的人群中,谨慎地避开彩楼的视野,径直来到船首靠近右舷的甲板。甲板上有一个小小的铁把手,他俯身抓住轻轻一抬,地上露出一个方形的舱口,一截双排木梯延伸到下方。船工双手扶着梯子,缓缓爬下位于甲板下方的船腹。这条船虽然形制上模仿宝船,可建造初衷是享乐,因此船腹颇为巨大。从甲板到船底一共分了四层。甲下一层是伙房与存放饮宴器皿的内库,甲下二层是水手歇息的号房及橹口;甲下三层是存放资材与粮食的大库,底层则堆放了几百块压舱用的石头。每下一层船舱,空间便越逼仄,光线越弱。船工一路沿木梯降到底舱,周围已是一片晦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杂了阴湿霉水、朽烂木料和呛鼻石灰的气味。附近一个人都没有。除非船舶大修,否则没人愿意待在这种鬼地方。这一层分了十几个封闭隔间,如同一个个阴森的兽巢,隐约可以看到许多巨大的石躯趴伏其中。船工略微辨认一下方向,径直走进右侧第三个隔间。在黑暗中,不时有古怪的嚓嚓声传出来,还有低微而模糊的呢喃,似是某种祝祷。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船工从隔间里走了出来,脚步轻快了不少。他重新爬回甲板上方,混入其他忙碌的船工之中,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的短暂离岗。恰好在这时,望风手观测到一阵江风吹过,立刻发出信号。船工们迅速调动帆面,兜住迎面而来的江风。艄手们感受到船速又提升了几分,一起有节奏地发出“哟嗬嘿”“哟嗬嘿”的号子声,加速划动。这条大船向着南京疾驰而去。同样的号子声,此时在南京城中也响了起来。“哟嗬嘿!”十几条胳膊同时绷紧,合力将一根粗大的木梁抬离地面。大梁的下方是遍地的瓦砾与家具碎片,中间躺着一具血肉模糊的成年男尸。他的头颅和半边身子都被压瘪了,血和脑浆在地上凝固成一摊触目惊心的污秽。啧啧的惋惜声从周围响起。昨晚那场突如其来的地震摧垮了屋舍,脱了架的大梁斜倒下来,正正地砸中这个正在床榻上酣睡的倒霉鬼。吴不平凝视着这一番惨状,紧皱眉头,一言不发。这套宅子位于南京城太平门内的御赐廊,这一带的官舍是洪武年间为都察院修建的。眼前这死者穿着一身团领青袍,胸前补子依稀可见一只七品獬豸,显然是一位监察御史。昨晚那场地震,震塌了城里许多房屋。工部的匠户忙不过来,应天府不得不紧急出动了三班差役,一起抢险救灾。吴不平身为总捕头,负责巡查各处,防止有人趁火打劫。一听说这里死了位御史,他立刻赶了过来。吴不平今年六十二岁,永远是一袭皂色盘领公差服,头戴平顶巾,腰别铁尺、锡牌,走起路来透着一股敦实的气势。他独领应天府皂、壮、快三班总头役,屡破奇案,虽是北方人,可整个南京城地面无人不识。公门里都称其为“吴头儿”,江湖人唤他“铁狮子”,老百姓则大多爱叫他的本名哪里有不平事,哪里就有吴不平。他问过死者左右的邻居,原来这位御史叫郭芝闵,扬州府泰州人,是南京广东道监察御史,单身赴任,并无亲眷跟随。可怜郭御史刚搬来这里没多久,居然就这么死了。这是一桩明明白白的意外,倒不必去花费心思破案。内院的尸身暂时不能动,吴不平便让衙役们退到外院,继续清理废墟。五月天气,已有了些许闷闷的暑气。一个小衙役用白褡膊擦了擦汗,低声抱怨道:“吴头儿,你说这老天爷还有完没完,咱们金陵都震了几回了?”自从永乐迁都之后,南京人心里都有一股微妙的怨气,平时从来不称自己为“南京”,而以“金陵”呼之。吴不平听到这问题,没吭声,周围的同僚们却轰的一下议论开来。昨晚的地震,可不是第一回了。今年一开年,南京城跟中了邪似的,隔三岔五就来一场地震,每震一次,城里屋舍就得倒上一大片,害得官府忙活好久,全城上下人心惶惶。衙役们有的说十三四次,有的说是十七八回。最后一个老衙役晃着脑袋,炫耀似的说道:“我有个兄弟在工部当书手,那边都有记录。上个月你们猜金陵周边震了几次?五次!三月你们猜震了几次?十九次!再上个月,二月,又是五次!算上昨晚那一场,开春以来金陵城足足震了三十次!”三十次?这个超乎常理的数字,把大家都吓到了,废墟上陷入一片沉默。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句:“咱们金陵啥时候这么震过?会不会果然是真龙翻身哪?”周围的人,一时都露出讳莫如深的表情。这是洪熙改元的第一年,正月刚过完,南京便地震频频,坊间传出一个大逆不道的说法:皇上本非真命天子,却窃居帝位,惹得真龙生气。真龙一生气就得翻身,一翻身可不就地震吗?这谣言的始作俑者是谁?没人说得清楚。反正老百姓就爱怪力乱神,于是这说法不胫而走,连这班衙役,也公然议论起来。“喀,我看这真龙也是脑壳不灵光,放着北平不去震,折腾咱们金陵干吗。”“京城早留在这里,哪里会出这么多乱子!”“话不能这么说,我看哪,不是地方不行,是……”“兔崽子,一个个嫌脖子痒痒了?都快给我专心干活!”吴不平一声厉声呵斥,生怕他们说出更离谱的话来。衙役们赶紧停止闲聊,继续埋头干活。吴不平环顾四周,正要沉心琢磨,忽然闻到一股浓烈的酒味。他看向门口,只见从宅院外头晃晃悠悠进来一个人。这人瘦瘦高高,细眉挺鼻,白净得好似一个读书人,可脚步虚浮,双目看着特别迷糊,一脸的惫懒。“爹,我来了。”那人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那浓浓的酒臭味,来自他袍襟前洇的一大片酒渍,想来是喝多了宿醉未醒。吴不平眉头一挑,闷闷回了一个字:“嗯。”“妹妹说你早上没吃饭,让我带点新烙的炊饼来。”年轻人在怀里摸了摸,然后拍拍脑袋,“哦,好像忘带了。”“不妨,我不饿。”吴不平道。周围的衙役们专心收拾着砖瓦,脸上却都露出不加掩饰的轻蔑。说起来,这也算是金陵一大谈资。吴捕头是个凶人,无论城里的浮浪顽少还是南直隶的悍匪大盗,无不深畏其名。这位连知府老爹都要客气奉茶的奢遮人物,却家门不幸,养出一个废物儿子来。吴捕头是个鳏夫,膝下有一儿一女,女儿吴玉露今年十五岁,儿子吴定缘今年二十七岁。这个吴定缘脾气乖僻,懒散成性,据说还患有羊角风,时不时就发病什么的,所以至今未曾婚配。这人整天从父亲手里讨钱钞去酗酒、逛窑子,大家私下里都叫他“篾篙子”竹篾细软,拿去当撑船的长篙,自然是一无是处。虎父生出一个犬子,也是可怜。应天府看在吴不平的面子上,让吴定缘在快班里做个挂名捕吏。不过这夯货平时从不出现,白吃钱粮。今天要不是知府严令全员出动,只怕还在家酣睡呢。吴不平也知道自己儿子什么德行,做了个手势,让他去内院待命。那里除了一具没盛殓的尸体,再没别人。大概吴捕头觉得,宁可让儿子沾点死人晦气,也好过在活人面前丢人现眼。吴定缘也不忌讳,晃晃悠悠地走去内院。过不多时,里面传来一声呕吐,随即空气里弥散出酸臭的气味。外头的衙役们面面相觑,心想那个混账东西要是吐到御史的尸身上,乱子可大了。没过多久,一个皂隶匆匆从街上跑过来,道:“吴头儿,吴头儿,府里来的消息,太子进外秦淮河了。”吴不平“嗯”了一声,当即把所有人都召集起来,不忘冲内院高声喊了一声:“定缘,出来点卯了!”过了一阵,吴定缘才磨磨蹭蹭地走出来,懒懒地斜靠在一处断柱旁,与大部分人保持着距离。吴不平环视四周,沉声道:“你们这群不省心的东西,一会儿上番,把招子放亮点。这次太子到南京,守备衙门的老爷们下了严令,名册上有役名的,只要没死都得去沿街站岗,从东水关到宫城这段路,一只蚊子都不许放进来。”衙役们一听还要去上番,无不唉声叹气。吴不平冷笑道:“想偷懒也成,日后流放三千里,路上可以慢慢走!”看手下都不吭声了,吴不平展开麻纸,开始分派各人的执勤。他第一个点到的,便是自家儿子:“吴定缘,你去守东水关外的扇骨台。”听到这一声指示,衙役们齐齐吁了一声。东水关位于南京城的东南方向,建有全城唯一一座船闸码头,乃是南北商贾聚集的繁盛之地。太子的船从长江拐入外秦淮河之后,将系泊于东水关,南京百官在码头迎候入城。这个扇骨台,毗邻秦淮河东岸,与东水关隔河而对。名字听着风雅,其实只是一个光秃秃的高坡,只因为附近有几户做扇子的人家,才得此名。这里缺少草木遮阳,正午值守会湿热难忍。在所要分配的执勤任务中,实在是个下下签。吴不平先把自己儿子派在最差的地方值岗,接下来再怎么安排,手下的其他人也不好说什么了。吴定缘在人群后头打了一个酒嗝,倒是一脸无所谓。分派结束之后,衙役们纷纷赶去自己的执岗地段,霎时走得干干净净。吴不平看着自家儿子,眼神慈祥了不少,道:“定缘,都是地震闹的,所以这趟差事谁也逃不过,权且忍上一忍吧。”“怕地震就去祭城隍,光是人多有什么用?又不是给太子爷陪葬做阴兵。”吴定缘耸肩讥讽了一句,吴不平正要板起面孔训斥,吴定缘顺势把身子凑到父亲跟前,低声道:“这位郭御史,可不是被砸死的。”吴不平闻言一怔。吴定缘又道:“昨夜地震是在子时,谁会穿着官服上榻?”经他这么一提醒,吴不平立刻恍然。死者那一身带补子的团领青袍,是官员办公时的常服,按说回家就该脱下来,更不可能穿着它上床睡觉。吴定缘又道:“我适才看过,倘若是活人被砸死,身上血气未停,伤口边缘必有充血痕迹。可是那裂开的头颅边缘并无血瘀,所以……”吴不平接口道:“……他是死后才被摆上床的?!”“接下来随您处置,我上值去了。”吴定缘咧开嘴笑了笑,转身走开两步,忽然身子一旋:“从这里到扇骨台要路过杏花楼,那儿最近运来几窖无锡的荡口烧酒。”没等他说完,吴不平从腰间顺袋里摸出一沓宝钞,许有十贯,表情复杂地递给儿子。吴定缘没接,道:“他们只收现银。”吴不平只好又摸出几钱散碎的银锞子,吴定缘毫不客气地揣到怀里,晃晃悠悠地迈步离开了。吴不平喊道:“你少喝点,酒水伤气血。”吴定缘头也没回,只是伸起右拳用力一握,意思是不必担心。铁狮子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摇摇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也不知在忧心什么。“撤伞!”东水关码头上一个浑厚的男声响起。一瞬间,几十顶绸边大罗伞被迅速翻转、撤开,让毒辣的日光抛洒在一片煊赫的朱紫之间。站在码头最前列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襄城伯李隆,身着青缘赤罗裳,头戴七梁冠,刚才那一声“撤伞”即出自他之口。站在他身边的则是大名鼎鼎的三保太监郑和,也是同样装束,只是多了一身猩红色大氅。两人皆是永乐朝的老臣,如今一位是南京守备,一位是南京守备太监,是留都的两尊山岳之镇。在他们身后,则是十几排南京诸部衙署的大员。放眼望去,一片雉尾金蝉、云凤锦绶,视野里充塞着黄、绿、赤、紫等诸多贵色,令人眼花缭乱。在更外围,还是一圈大纛、旌旗、黄扇、金瓜构成的盛大的卤簿仪仗,以及护卫、乐班、舞班、车马脚夫等,密密匝匝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偌大的东水关码头,居然寻不出一处落脚的空隙。整个南京官场的大半精英,如今都麇集于此。这些平日出行都要喝道净街的大员,此时肩并肩簇拥在一起,任凭身上的朝服如何厚热也不挪动分毫。在恢宏的雅乐声中,所有人都垂手肃立,屏息凝气,热切地望着远方那逐渐接近的帆影。巨帆之下,宝船正在飞速地接近码头。太子透过彩楼的大轩窗,可以看到河道两侧修有平整的围坡土堤,堤顶耸立着一排排的杨柳。这种野柳林没有行道柳那么整齐划一,可胜在浓密茂盛,几无间隙,沿着河岸两侧一直绵延到远处的城墙根,宛如两条绣在秦淮河边的绿绦。这只是靠近江口的外秦淮河,无非是些不成章法的野趣。据说,城里的内秦淮河两岸更是风光秀丽,十里歌楼舞榭,一宵桨声灯影。跟苦寒单调的京城相比,这里简直就是仙境。可惜此时的朱瞻基,已全无欣赏的心情。他刚刚得知,昨晚南京又地震了。留都向无地震,可自从父皇登基以来尤其是有了迁都之议后这里竟然一口气震了三十次。东宫师傅们在经筵上总说天人感应,祥瑞、灾异皆与人事相干。照此说来,这反常至极的连绵地震,简直是扇在父皇脸上的三十记耳光。尤其是昨晚那一场震动,偏偏赶在太子抵达南京的前夜爆发,这算什么?难道老天爷认为我们父子德不配位?本来朱瞻基已经说服了自己,这些只是巧合,不必细想。可随着大船越来越深入秦淮河,柳堤附近开始出现星星点点的民居,其中三分之一都倒塌委地,瓦砾满地,如同一幅上好丹青被泼洒上几滴墨点。这些墨点落在朱瞻基眼中,像一根根柴薪添入心火。他生性跳脱,总被人明里暗里批评不似人君。这种无形的压力积蓄,令朱瞻基始终如鲠在喉,只好借玩斗虫排遣。没想到临到南京,又来了一场地震,仿佛连老天爷都在指责他,让太子的郁闷又浓重了几分。“千岁爷,咱们快到啦,奴婢伺候您把曳撒脱了,换上袍冕吧。”老宦官满脸堆笑,身后两个婢女,一个手托蟠龙锦袍,一个端着翼善冠。朱瞻基没理他,依旧怀抱着蟋蟀罐,看着窗外出神。老宦官小心翼翼地又催促一句。不料,朱瞻基邪火陡涨,把鼓罐往地上狠狠一掼,“啪”的一声摔了个粉碎,婢女们不由得尖叫一声,手里的衣冠差点摔落。重获自由的蟋蟀在地板上摆动须子,似乎不太明白状况。老官宦赶紧跪在地上,想要用两只胖乎乎的手掌把它扣住。蟋蟀受到惊吓,猛然一跳,顺着窗棂跃出彩楼。朱瞻基怔了怔,随即阴着脸往外走去,老宦官急忙拽住他的窄袖:“您这是去哪儿?”“去把赛子龙找回来!”老宦官大惊道:“可咱们马上就到东水关了。”“所以得立刻找!等船一靠岸沾了土气,它就跑了!”“那奴婢去唤几个伶俐小厮。”老宦官还想阻止。朱瞻基烦躁地跺了跺脚,道:“那些扯屁股的狗彘,粗手笨脚,我信不过!”“百官都已经在码头迎候,您,您不能为了个蟋蟀就……”朱瞻基内心一股无名火起,眼神陡然凶戾起来,道:“让他们等会儿怎么了?难道我的话,没到南京就不管用了?”老宦官吓得身子一颤,不敢再去阻拦,太子冷哼一声,甩袖走出房间。此时东宫那几位师傅都忙着检查仪仗,不知道楼顶闹出的这档子事。太子气呼呼地沿侧梯下楼,穿过忙碌的船工,来到彩楼靠后船一侧的甲板上。刚才赛子龙从窗口跃出,最有可能就是落在这附近。朱瞻基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心火,耐心地弯腰搜索起来,仿佛只有找到赛子龙,才能找回内心的安定。他扫视片刻,忽然想到,蟋蟀性喜干燥。甲板上湿气重,它应该会往高翘的船尾方向跑,就像上一次出逃一样。远处传来的钟磬雅乐越来越响亮,朱瞻基直起身子,已经可以隐约看到码头上空猎猎飘扬的五色旌旗与鳞片一般排列的伞盖。宝船徐徐收起了帆索,只靠船身两侧的八十对艄桨划动,以可控的低速缓缓驶过最后一栋望水楼。楼顶望夫迅速挥动飞龙旗,向东水关码头宣告宝船即将抵达。太子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一咬牙,义无反顾地朝着船尾跑去。与此同时,一只挽起裤腿的光脚踏住宝船腹内的木梯,厚厚的茧子压在横档上,几乎一点声音也没有。另外一只光脚旋即向下再踏一阶,但只用脚尖踏住,空出大半个脚掌。这是水手们在紧急情况时用的爬梯之法,比寻常要快上许多。两脚交替下降,悄无声息地沿着木梯下降。很快那位头缠罗巾的船工,再一次站在了位于宝船深腹的底舱前。底舱仍是一片逼仄沉滞的漆黑,但外面的喧闹声能透过舱壁,隐隐传来,可见大船已接近东水关。船工半蹲在地上,从怀里取出一根火折子,拔掉顶盖短促一吹,立刻有小火苗悄然绽放。底舱潮湿的空气里洇开一圈昏黄的微光,船工的身影映在舱壁之上,飘忽不定,恍如狞厉的魂魄从坟隙里冒出来。光亮所触之处,可以看到一堆堆码放整齐的压舱货,它们体形巨大,几乎填塞了整个分舱的空间,上面严严实实苫着沤黑了的稻草盖。外面的喧闹声越发响亮,船工拿着火折子,缓步走了过去。他伸出胳膊,“唰”地把其中一片稻草掀开……吴定缘拧开酒葫芦,用力往嘴里灌了一口。辛辣的液体直入胃袋,让他哆嗦了一下。现在日头奇毒,丝丝缕缕的湿气从水面蒸腾而起,从河滩一直弥漫到扇骨台的坡顶。整个坡顶成了一个大蒸笼,人待在里面,感觉有无数灼热黏腻的牛毛细针刺破衣衫,渗入肌肤,简直无处躲藏。若没有新酿的烧酒,真不一定熬得住。其实酒不能解决问题,但至少能让人对问题变得迟钝麻木一点,这是吴定缘的经验之谈。钟磬交错的雅乐之声隐隐传过河面。吴定缘忽有所感,放下葫芦举目前观,只见眼前一条黑红色巨船正庄严地掠过扇骨台前的河道。这是何等巨大的一条宝船啊。它庞大的身躯占据了小半片河面,舷身崔嵬,桅樯耸峙,简直如同一座正被夸娥氏之子负走的巍巍太行。吴定缘一瞬间产生错觉,以为这座大山会倾倒下来,把自己碾成齑粉。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仰起头来,看到船尾突然冒出一个人影,似乎趴在舷墙上在找什么东西。两人短暂对视了一眼,不知为何,吴定缘的头皮微微一疼,像是被一枚细针刺入太阳穴一般。他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对方已转身跑去,好像在抓什么东西。大船逐渐远离扇骨台,朝着东水关码头开去。吴定缘挠了挠头皮,扭开葫芦口,又啜上一口酒。烧酒的辛辣还没蔓延过喉咙,他突然看到一幅妖冶而壮丽的景象。如果以佛家的“刹那”来分割这短暂的一刻,那么吴定缘看到的画面是这样的:第一个刹那,位于宝船吃水线中段的船壳板条开始向外弯曲。整个船肋像是吹气似的鼓了起来,在咯吱咯吱的悲鸣声中向外弯折,如一把逐渐拉满的弓箭。第二个刹那,板条弯折到了极限,上面浮现出无数细小的裂隙,迅速延伸至整面外壁,如瓷器开片的纹路。用于固定结构的锹钉、铲钉和蚂蟥钉无法承受这种压力,纷纷飞射而出。第三个刹那,失去束缚的力量从船舱内急速涌出,一股深赤色的力量显现出了峥嵘。那是燧人氏的心血,是祝融的法宝,是阏伯最磅礴的怒意,那是一团无比炽热的火焰。这力量顺着橹口喷发而出。右舷的四十对船橹失去了整齐划一的节奏。一部分船橹猛然向前,一部分船橹高高跳起,还有一部分船橹还依照惯性向后划去。第四个刹那,船肋彻底崩裂,但这仍不足以平息火焰的怒意。狂暴的焰团自底舱升腾而起,冲天而上,依次击碎龙骨中轴、翼梁、中舷,可谓樯倾楫摧。宝船的中部被拱起到极限,船首和船尾却同时向下一沉,那情景,就好似有一只朱色巨手攥住整条大船,硬生生要把它撅成两截。第五个刹那,宝船的船中彻底崩裂开来,分为前后两截。那座华丽彩楼陡然失去基础,先被牵引着朝后方倾覆而去,却突然又被下沉的前半截船身拽了回来。摇摆之间,火焰攀升,把整座木楼变成一根耀眼夺目的火炬,无数燃烧的人影纷扬跌落。一直到第五个刹那过后,站在岸边的吴定缘才感觉到有一缕劲风触及鼻尖。他的瞳孔陡然收缩,极度的危机感在一瞬间吹飞了颓丧的外表。一瞬间,他整个人陷入一种空白的呆滞状态,仿佛整个世界都凝滞了,只有眼前妖娆残酷的火光还在舞动。那巨大的火光如同一根尖锐的长矛,贯穿了吴定缘的脑壳,令他的羊角风不合时宜地猛烈发作起来。吴定缘抽搐着向后仰倒,无比强劲的冲击波旋踵而至,把他狠狠撞倒在地。腰间的酒葫芦砰然破裂,半壶烧酒洒在沙土表面,被迅速吸干。这是一幅难以名状的诡谲画面:一个人瘫倒在黄褐色河滩上舞动四肢,双眼无助上翻,如被妖祟附身。在他身旁的大河之中,一座黑红巨船熊熊燃烧着,被深青色河水徐徐吞没。抽搐持续了好一会儿,方才逐渐平息。吴定缘仰面躺在泥土上,有唾沫从嘴角斜斜流出,浑身都被汗水湿透。随着疯癫消退,刚才的可怖景象重新在脑海中浮现。太子的宝船,爆炸了?一念及此,吴定缘顾不上去擦拭嘴边的流涎,挣扎着爬起身来。他的视力和听力还没彻底恢复,但先闻到一股刺鼻的硝烟味道,刺鼻到可以直接跳到结论:火药爆炸?能够在五个刹那间摧毁一条宝船的手段,除了地震,只可能是在船舱内堆放了大量火药。南京设在柏川桥外的火药库曾发生过意外爆炸,当时炸倒了方圆几里之内的房屋,现场气味和现在完全一样。可,那是太子乘坐的宝船啊,谁会囤积那么多火药?此时视力也缓缓恢复正常,吴定缘眼前的景色重新清晰起来:秦淮河上,还残留着宝船的半截船首和船尾,两头均高高翘起,与水面的角度越来越大,近乎直立,很快就会彻底消失。船中部分与彩楼已先一步沉入水底。大量衣物、帆布、碎木条和断成几截的桅杆漂浮在水面,几乎覆满了整个河面。一个人都没看到。如此规模的爆炸,应该不可能会有人幸存。随着耳鸣声也慢慢平复下来,吴定缘已能听见,远处码头的雅乐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隐隐的哭喊声。看来爆炸也波及了东水关,那里距离宝船更近,人群密集,场面恐怕会比扇骨台凄惨十倍。面对如此惨绝人寰的大变故,即使是一贯懒散漠然的吴定缘,也是心神震骇,茫然无措。他怔怔地扫视着河面,突然双眸一凝,发现远处水中有一个黑点,一上一下,似乎在挣扎。吴定缘犹豫了一下,还是“扑通”一声跳入河中。他水性甚好,几下拨弄便游到了黑点旁边。溺水者不可正面相救,吴定缘随手拽来附近的半截板条,叫他双手攀牢,然后拽着另外一头朝岸边游去。待两人都扑到河滩上,他才回过身去,仔细端详这个幸运的家伙。这是一个年轻男子,脸面漆黑,头发被烧去了一多半,浑身衣物被燎得残缺不全,只勉强看得出是件曳撒短袍。他甫一上岸,便趴在地上拼命呕吐,吐出一大摊又酸又臭的糊糊。待得喘息片刻,吴定缘开口询问他的身份。可年轻男子张开嘴,喉咙只能发出“呵呵”声,想来是在爆炸中把声带给震麻痹了。吴定缘只好先掏出腰巾,蘸着河水给他擦了擦脸。刚一擦干净,吴定缘猛然间太阳穴又是一阵刺痛,稍显即逝。好险,差点又惹起了羊角风。吴定缘眉头一皱,再度去端详那个年轻男子的面孔,方脸、直鼻,还有一双满是惊恐的圆眼,痛感又一次袭来这是怎么回事?他可不记得曾经见过这张脸。不对,见过!离奇的疼痛提醒了吴定缘,刚才宝船开过扇骨台时,他向船上望去,这张脸恰好出现在船舷边缘,两人还对视了片刻,然后那人立刻跑去了船尾方向。宝船发生爆炸时,船尾是受波及最晚的区域,估计他是被震落水中,这才侥幸生还。随着吴定缘的脑袋逐渐恢复清明,他注意到了更多细节。这家伙的曳撒短袍是湖绫质地,绝非船工民夫之流,也不是护卫仆童,在船上的地位应该不低。眼看宝船要抵达码头,按道理每个人都在前船伺候太子下船,这个家伙为什么跑去最清闲的船尾?而且还是在爆炸几瞬之前?难道是……要赶在爆炸前逃离?他突然注意到,这人刚才攀住板条,用的是左手和右胳膊,右拳却始终紧紧攥着。一直到现在,那右拳也没舒展开。吴定缘一把扳过右手,年轻男子嗓子里嘶吼着什么,不肯让他看。吴定缘抽出铁尺,冲着他肘关节狠狠一敲。男子惨叫一声,右拳五指松开,一只蟋蟀从掌心跳了出来,落在沙地上。吴定缘愣了愣,无意中向后一退,鞋底“啪叽”一声,把那蟋蟀踩得汁液四溅。男子“嗷”的一声,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愤怒地扑过来。吴定缘恶狠狠地飞起一脚,踹中男子心窝,把他直接踢翻倒地,然后从腰间取下牛筋绳索,干净利落地将其双臂压后捆起来。男子在地上拼命挣扎,表情恼怒至极。大概嫌他闹得实在太凶,吴定缘又随手掏出一个麻核塞进他嘴里,很快只能听见细微的呜呜声漏出来。他再一次端详这人的相貌,头皮不出意外地一阵刺痛。吴定缘从腰间解下盛酒葫芦的布袋,撕开两侧缝口,毫不客气地蒙在这家伙的脑袋上。这下子什么都看不见,头自然不疼了。解决完这个麻烦之后,吴定缘隔着秦淮河向对岸看去。码头上人影闪动,哭喊震天,旗纛东倒西歪,完全乱成了一锅粥。大半个南京城的官员刚才齐聚在码头,再加上仪仗、鼓吹、护卫及围观百姓,这么多人近距离地被宝船爆炸波及,伤亡必然惊人。码头尚且如此,至于船上的太子和东宫班底,恐怕早已化为齑粉。吴定缘的脸色变得严峻起来。有明以来,何曾出过如此惨烈之事。可以想象,接下来南京、南直隶乃至整个朝廷将会震动成什么样子。吴定缘又低头看了看那家伙。他估计是宝船上唯一的幸存者,要破这天字第一号大案,这可能是唯一的线索。当务之急,是尽快把这犯人扭送到老爹吴不平那儿去。吴不平是应天府总捕头,这案子迟早会归他来查。越早把人犯送过去,便越早能破案;越早能破案,赏赐也便越多。于是,他把这男子一把拽起来,推搡着往扇骨台下走。男子开始百般不情愿,可架不住吴定缘在胫骨上狠踢了几脚,只能踉跄着朝前走去。两人下了扇骨台之后,推推搡搡地沿着河滩径直向北走去。可只走出约莫半里,吴定缘猛一拽绳子,停住了脚步。迎面走过来一高一矮两个军汉,外罩青边小袍,里衬软甲,腰间用白绦系着一柄雁翎刀,看装扮应该是留守左卫的旗兵。这次太子入城,各个官署负责的值守区域犬牙交错,这里出现卫所旗兵,不足为怪。可吴定缘心中疑窦大起:刚才河上那么大的爆炸声,这两个人非但不惊慌,反而东张西望,像是在找什么东西似的。那两个军汉也注意到了这边,厉声喝令停步。吴定缘一亮锡牌:“应天府快班办事。”一个高个儿军汉先怔了怔,随后笑着拱手道:“对面莫不是铁狮子的公子?”矮个儿一听,眼神里闪过一丝轻蔑,看来他也听说过“篾篙子”这个绰号。吴定缘不动声色地回了一礼,道:“在下还要押解犯人回衙,恕不奉陪了。”他不愿多说,两个军汉却缓缓靠拢过来。高个儿军汉道:“刚才秦淮河上有爆炸声。吴公子既然从那边过来,这个犯人能不能给我们过一眼?”他说着话,身子已朝吴定缘左边贴来,矮个儿同伴则粗鲁地伸手去扯犯人头上的布袋。吴定缘眼中闪过一道厉芒,身形一动,手里暗握的铁尺狠狠抽向矮个儿的手腕。这既是警告,也是试探。如果他们只是出于贪婪来抢功,那么见到铁尺便会知难而退,若是……吴定缘没有继续做假设,因为一把雪亮的雁翎刀已从左边刺向自己的肋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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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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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明辨无误的杀心!吴定缘眼神一闪,铁尺顺手往回一送,“铛”的一声,尺面正好挡住了刀尖的进击。他没任何迟疑,身子左旋,右拳直直砸向袭击者的面门。高个儿军汉完全没想到对方的反击如此迅猛,鼻子登时被砸得鲜血迸流,整个人朝后倒去。吴定缘一击得手,右肩顺势朝前一撞,把犯人朝对面的矮个儿军汉推去。犯人双臂受缚,踉跄朝前,一下子扑到矮个儿军汉的怀里。趁着两人纠缠的空当,吴定缘完成了转身,疾步向前,从矮个儿军汉腰间抽出佩刀,“扑哧”一声直接捅进他的胸膛侧面,随后立刻拔出。犯人和军汉同时软软倒地,那高个儿军汉才从眩晕中恢复过来。他大吼一声,挥刀砍过来。可吴定缘已完全拔出了刀,直接旋身格挡。两刃相交,登时火花四溅。高个儿军汉本以为吴定缘是个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废物,现在才惊骇地发现,对方居然是一个深藏不露的技击老手。这片刻的失神,对吴定缘来说已经足够。他用雁翎刀格挡本是幌子,左手铁尺已从下盘悄然递进,正戳在对方腰眼。高个儿军汉疼得“嗷”了一声,动作一霎变形,随即发出一声惨呼,因为雁翎刀的刀刃在他脖颈处抹开了一条深深的沟壑,鲜血喷出数尺之远。从动手到结束,这一番攻防只持续了几个呼吸,可谓行云流水。吴定缘把雁翎刀插在河滩上,半跪在地,胸口喘息不定。他长期酗酒导致体力有限,只能趁对方心存轻蔑时放手抢攻。倘若陷入对峙,他以一敌二可没有胜算。这两个军汉肯定是炸船者的同伙,他们沿河搜查,是要将可能存在的宝船幸存者灭口。如今敌人已然毙命,可吴定缘的脸上并没有任何欣喜,反而浮现出浓浓的悔意。那个高个儿军汉认得吴不平,说明炸船者在南京城中买通了不少当地人。也就是说,从现在开始,沿途碰到的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是炸船者的爪牙;任何一个熟人,都有可能拔刀相向。这样的人有多少?该怎么分辨?他一个也回答不出来。那些连太子宝船都敢炸毁的狂徒,岂会容忍唯一的人证被带回官府,一定欲除之而后快。吴定缘望着不远处的巍峨城墙,那连绵的墙垣背后仿佛涌现出了无穷恶意,像阴云一样迅速遮蔽了整个留都的天空。他意识到,一时心软救下的这个家伙,让自己陷入一片危险的泥沼。可如今后悔也晚了,他已经动手格杀了两个人,就算现在扔下那人一走了之,也势必会引来更多杀手。吴定缘厌恶地低头扫视一眼,那个犯人依旧趴在矮个儿军汉的尸体上,虽然头被蒙住,刺鼻的血腥味却挡不住,身体不断地惊恐地挣扎着。早知道就该让他淹死在秦淮河里,吴定缘不无遗憾地想。可惜世上并无后悔药,吴定缘叹了口气,动手把高、矮两个军汉的尸体抛入水中,然后把犯人从地上拎起来。事已至此,赏钱什么的已经无所谓了,这家伙会惹来无数追杀,尽快把这烫手山芋送出去最好。归根到底,还得先找到老爹。吴不平身为应天府总捕头,此时应该是在长安街沿途巡查,那是进入皇城的必经之路。而从扇骨台到长安街,最短的路径是向北走到通济门进城。通济门就在东水关码头旁边,是十三座城门之一,进城后有一条宽阔的通济门大街,与秦淮内河相携北上,右转便是长安街。不过现在东水关码头陷入瘫痪,通济门前一片混乱。吴定缘观望了一下形势,远远可以看到无数人要跑出来,无数人要冲进去,嘤嘤嗡嗡如炸窝的蜂巢。别说穿行,就连靠近都有危险敌人能在宝船上放火药,说不定在码头上也有安排。吴定缘想了想,决定带着钦犯朝东走去。东边三里开外,还有另外一道城门叫作正阳门,进门便是皇城南侧,离长安街不远,乃是御街正门。对方势力再大,总不至于能把每一座城门的门卫都收买了。那个犯人许是被刚才的血腥搏杀骇破了胆,不再挣扎,老老实实被吴定缘押着走。两人一路沿着护城河向东,很快便来到正阳门前。前一阵子总是地震,正阳门被震塌了一截门楼拱顶,城门关不牢,现在正在修葺中。灰黑色的城门前搭着密密麻麻的竹架子,门廊下堆满了泥浆盆子和青砖,两扇刚刚卸下门轴的大铁门斜倚在门洞旁边,露出一个大大的豁口。一大群守军和工匠聚在城门前,惶恐地交头接耳。就连督工和城门将军都心神不宁,一直朝西边眺望。他们应该也听到那巨大的爆炸声了,只是还不知道事情有多严重。吴定缘亮出锡牌,说要押解犯人进城,一个负责核验的老军提醒道:“要不你换个城门走吧,这里今天可不太方便。”“不行,这名犯人必须立刻送衙,不得阻滞!”吴定缘下意识地握住铁尺,生怕这也是敌人伏下的杀手。老军还要劝一句,吴定缘厉声道:“此人案涉行刺太子,耽搁了送官,你来背这口锅?”老军一听居然涉及这么大的事,手一哆嗦,连忙把锡牌递回来,让开一条窄路:“这可是你非要走不可,出了事,须怪不到我等。”在守军和工匠们古怪的目光中,吴定缘押着犯人,迈进那条黑漆漆的城门洞子。在迁都之前,正阳门是皇城外郭的正门,因此修建得格外宏阔,门洞宽可容两车并行,地覆石板,两侧青砖贴边,上顶用上好的青条石砌成。不过,此时正值修葺,门口堆放着各种营造杂物,遮去了大半边光线。吴定缘往里走上七八步,周围便暗了下来,状如深隧一般。此时外头是五月天气,可城门洞里还一片凉沁沁,有丝丝缕缕的阴气从砖缝与地隙中钻出来,缠腿而上。他们两人走到一半,吴定缘忽有所感,一抬头,才明白老军的反应为何如此古怪。原来在他的头顶,正悬着一块长约三丈、宽一丈的大石条。石条还没被嵌入拱顶,只靠几根麻绳捆吊在半空,晃晃悠悠。在拱顶下方,是塌了一地的脚手架残骸。很明显,刚才的爆炸把支撑的脚手架给震塌了,抬吊到一半的石条一下子变成悬空。匠户们不知何时会再震一次,怕石头掉下来砸死人,先逃去了城楼外面。这块青灰色的巨石采自幕府山中,边钝质厚。如此庞然的身躯,居然如吊钟一样在幽暗中缓慢摆动,那种随时可能泰山压顶的死亡威胁,着实令人不寒而栗。不知为何,吴定缘没有急忙躲开,反而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苦笑。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城门洞子里,无论来路还是去路都晦暗不清,偏偏在头顶,生死悬于一线。这带有某种讽刺意味的不祥谶兆,竟令吴定缘一时入了神。据说,人在面对注定的死亡威胁时,不会移开视线,反而会一直盯着。那种随时可能被砸成一摊肉泥的想象,居然让他皮肤浮起一层说不上是恐惧还是兴奋的鸡皮疙瘩。身旁的囚犯一直蒙着头,浑然不知身处险境,老老实实站在原地。过了不知多久,他才不安地呜了一声,把吴定缘从死亡的遐想中拽回现实。吴定缘最后瞥了一眼头顶的巨石,摇摇头,这才带着囚犯继续前行。两人很快穿过门洞,眼前忽现一片光亮,这便算是进到南京城内了。在正阳门北侧横亘着一条东西向的宽衢大街,叫作崇礼街,它的西侧尽头恰好与长安街相交。崇礼街上如今也不太平,这里是许多官署的所在地。宝船爆炸的冲击,让这边乱了套。一拨拨的步兵、骑兵拥出诸卫屯地,朝东水关那边疯狂地开去,无数马蹄和革靴将街面上的黄土高高扬起。很多小吏书手从衙署门前探出头来,在扬尘中茫然无措地呆立着。吴定缘看着那些救援队伍,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出了如此大的事,吴不平身为总捕头怎么可能还留在长安街,一定第一时间赶去东水关现场。可东水关码头现在绝不能靠近,吴定缘思忖片刻,本想干脆把犯人先扭送应天府,可转念一想,也不现实。且不说府衙远在城西,沿途变数太多,就算送到了,现在也没人接收应天府的高官们,都跑去了东水关等着巴结太子,如今生死未卜。至于其他衙署,也是同样问题。南京城内的治安力量颇为复杂。五城兵马司归南京兵部管,十八卫所亲兵由五军都督府统辖,应天府控制着三班,守备衙门掌握着诸城门锁钥,皇城里还趴着一支年初从京城调来的禁军。这几套城防班底各有统属,平日互不买账。东水关码头这一炸,一干高层灰飞烟灭,诸多衙署群龙无首。整个南京城,已经完全瘫痪。他现在手握着一名朝廷钦犯,居然无处可以解送。吴定缘环顾四周,忽然看到在崇礼街北侧,钦天监与行人司之间有一座朱门白墙的衙署。衙署上无匾额,两侧门柱漆成墨色,显出与寻常衙署卓然不同的肃杀气势。他的心中,浮现出一个主意。那里是南京锦衣卫的镇抚司,它不受南京任何一个衙门的节制,直接向京城的锦衣卫指挥使汇报,不挂匾额,不书牌面,在南京官场的地位超然。吴定缘“啧”了一声,虽然不无遗憾,但他决定把这个烫手山芋送到锦衣卫算了。锦衣卫未必会给多少赏赐,但至少可以甩脱这个大麻烦。他最怕麻烦,只想赶快了结这桩意外差事,回家让妹妹烫上一壶酒,清净地待一会儿。吴定缘拽着犯人走到镇抚司,敲了敲大门,发现居然是虚掩的,一推即开。他往里走了几步,突然听到内院传来一声怒吼:“国家有难,尔等竟敢置若罔闻?”这声音势若洪钟,连屋顶的瓦片都被震得嗡嗡作响。吴定缘带着犯人绕过照壁,看到里面是一个宽阔的四方正院,一个身穿浅绿官袍的年轻官员站在院门之前,伸直双臂,死死挡住了对面一排锦衣卫。这年轻官员二十七八岁,身材不算高大,但鼻梁硬直,眉角飞扬,尤其下巴特别方正,一抿起嘴来,整个面相顽若坚石。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千户拍拍绣春刀,呵斥道:“我等正要去码头救援上官,怎么就置若罔闻了?”那年轻官员上前一步,目光灼灼,道:“东水关出事,自有守备衙门应对。你们锦衣卫的职责不是救援,而是尽快去查找奸凶!”旁边一个副千户不由得嗤笑道:“你一个小小的行人,口气倒大得像个大学士!不好好在隔壁待着,反而跑来这里指手画脚!”上前作势要把他推开。那小官见他们来推搡,涨红着脸,挺起胸膛大叫:“你们一窝蜂跑去码头,贼人正好可以趁乱远遁潜离。若错过时机,只怕东宫危矣!留都危矣!你们……怎么都不明白!”副千户见他脾气犟起来,手里反倒犹豫了。行人虽是个正八品的芝麻小官,可非进士不能担任,他一个武官不敢对文官真的动粗,一时两边僵持在那里。吴定缘大概听明白了。这官员应该是南京行人司的一个行人。宝船爆炸之后,他跑到隔壁锦衣卫这里,要求他们不要去码头救援,而是马上展开调查。从锦衣卫的角度来看,这确实莫名其妙。行人司的日常工作是负责颁布诏谕、出使外藩,跑来这里指手画脚,算怎么回事?可锦衣卫的长官此时也陷在码头,剩下这几个千户和副千户群龙无首,愣是被这小小的行人堵住了门口。说实话,吴定缘很赞同这个小行人的判断。锦衣卫与其赶去码头添乱,还不如抓紧时间去盘查线索。只不过……关你屁事啊。南京的行人司只是一个闲置空署,在这里注定升迁无望,无非混吃等死而已。南京城里那么多高官,轮得着你一个冷衙门的小角色忧心国事?这小行人八成是吃陈年禄米吃得脑壳坏掉了。吴定缘懒得听他们争吵,使劲咳嗽了一声。那个小行人和锦衣卫们同时转头看来,目光都有些诧异。吴定缘把犯人向前推了一步:“在下是守备扇骨台的应天捕吏。擒得太子宝船跳船疑犯一人,特来移交贵卫。”听他这么一说,人群立刻骚动起来。吴定缘把犯人的头罩一摘,一踹腿窝,让他跪倒在地。那几个锦衣卫瞪大了眼睛,看到一张满面尘烟、神色委顿的狼狈脸孔,一头湿漉漉的乱发散披下来,头上缀满了碎屑残绳。吴定缘把他在扇骨台的遭遇约略一说,但为了避免麻烦,没提那两个杀手的事。锦衣卫们惯于缉事,立刻明白此人的形迹确实可疑。老千户正要走近细问,那小行人却抢先凑到跟前,皱眉端详片刻,伸手把麻核从犯人嘴里抠出来。蓄积已久的愤懑,猛然从犯人嘴里喷泻而出:“你们这些老獾叼的杀才!没眼色的驴狗卵子!我是大明太子!大明太子!快放开我!不然诛尔等三族!不,九族!十族!”小行人双眸一闪,赶紧将他从地上搀起,解开束手的绳子,然后一撩袍边跪倒在地,口称“殿下”。这一番变故,让周围的锦衣卫都有点发蒙。老千户狐疑道:“你一个小行人,怎么知道太子长什么模样?”那年轻官员下巴一抬:“我是永乐十九年的进士,曾在殿试时亲眼见过太宗皇帝,和眼前这位,当真是一模一样!”周围的人还有些不信。朱瞻基从脖颈里摘下一枚青莲云形玉佩,怒气冲冲地举手一晃,喝道:“你们来看!”这枚玉佩是当年他跟随祖父出征时,永乐皇帝于营中所赐,上镌“惟精惟一”四字,他从不离身,天下都知道这是太子之物。锦衣卫们看到这件信物,登时再无疑问,哗啦啦跪倒了一大片。只剩吴定缘一个人愕然站在原地,全身僵直。这个炸船的疑犯,居然会是大明皇太子?这……这也太不合常理了,宝船明明已经接近东水关,太子应该在东宫幕僚的簇拥中准备下船才对,怎么会一个人跑到船尾去?一直到他的双臂猛然被人钳住,吴定缘才从恍惚中惊醒过来。原来是几个小旗冲上去,恶狠狠地把这个挟持太子的反贼压在地上,让他动弹不得。吴定缘“嘿”了一声,似是自嘲般地笑了笑,也不挣扎,把头慢慢垂下去。老千户知道把此人留在现场,只会让太子尴尬,喝令道:“把此人先投进内狱,容后再审!”小旗们发一声喊,连拖带拽把吴定缘带到后院去了。看着那莽汉的身影消失,老千户这才亲自从院内掇出一张圈椅,讨好地请太子暂且歇息。朱瞻基一屁股坐下去,双眼怔怔地盯着照壁,胸口起伏不定。他的脑子,一直到现在仍是懵懵懂懂,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先是一场令人筋熔骨销的大爆炸,然后又几乎溺毙于冰凉的河水之中,接下来被人蒙住了脑袋,踢踢打打,还有刺鼻的血腥透鼻而入如果是噩梦的话,现在也该清醒了。小行人从地上把玉佩捡起来,检查了一下并无破损,毕恭毕敬地双手递还给朱瞻基。朱瞻基抬起眼,喃喃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众人面面相觑,具体怎么回事,他们也说不清楚。最后还是那位小行人大声道:“殿下座船被贼人所炸,波及东水关码头百官。”周围的千户、副千户们倒吸一口凉气,你小子好大胆,局势尚未明朗,就敢铁口直断,这个话要不要负责?朱瞻基看了这小行人一眼,他刚才脑袋被罩着,听见有个声音嚷了句“东宫危矣”,心中颇有好感:“你叫什么名字?”小官连忙回道:“微臣是南京行人司行人,于谦。”他说这话时声音洪亮,双眸熠闪。那老千户暗自不屑,你三十岁不到就混在一个养老的冷衙门,不知有什么可自豪的。朱瞻基点点头,说了一句“你很好”,便不言语了。于谦趁机道:“如今城内形势未靖,还请殿下暂且驻跸于此,待襄城伯、三保太监有回话过来,再动不迟。”朱瞻基眉头轻皱,道:“他们如今身在何处?”于谦回道:“两位皆在东水关码头迎候殿下,目前情形……呃,尚不清楚。殿下万金之躯,得天独眷,宜遣人先行询问,待两位镇守前来接应为宜。”于谦相貌端方,讲起话来又喜欢直视对方,颇有说服力。朱瞻基决定听他的,先留在锦衣卫这里观望形势。老千户不忿于谦抢了风头,也上前抢着给太子通报姓名。朱瞻基对他可没什么好脸色,毕竟这小老儿刚才还试图阻挠于谦。老千户见状不妙,连忙自告奋勇,说要亲自前往码头打探消息,然后慌慌张张地跑开了。老千户走了以后,院里的人给太子打来一盆井水,请他洗脸沐发。锦衣卫们平日里习惯收拾犯人,真伺候起贵人来实在粗手笨脚。朱瞻基勉强洗了几把脸,整个人随后蜷缩在圈椅里,双手无力地搭在两侧扶手上。往常这些事,自有伴当代劳,可如今那一干人包括赛子龙都已粉身碎骨,只剩下他一个孤家寡人。一念及此,朱瞻基心中便有无穷的悲恸涌上来。随悲恸而至的还有一阵紧似一阵的惊悸,像皮鞭一样抽打着脑中的神经,让那恐怖的爆炸画面不断被唤醒。于谦不敢打扰太子,一个人骤逢大变,需要一些时间来静待消化。他走到旁边一个副千户前,说给太子端杯热茶去,最好搁点压惊的酸枣或柏子仁。副千户眼睛一瞪,心想你算哪根葱在锦衣卫指手画脚,可又一想,太子刚夸过这家伙“你很好”,只得悻悻转身,喝令旁人去泡。于谦又问内狱所在,说要去看看那个绑来了太子的人。副千户有心回绝,可架不住于谦目光凛冽如刀,忍着气也回答了。他叫来一个小旗带路,顺便监视,别让这个行人做什么多余之事。于谦跟着小旗步入后院二堂。垂花门后是一条回字雕花走廊,一圈都是重檐配房,正北是寅宾厅,两侧依次是签押房、录事房、值吏廨、架阁库,而内狱恰好位于正南位置的甬道尽头。这里只是作临时周转犯人之用,牢房大多空着,虽然脏了点,怨气倒不算浓郁。小旗见快走到了,好心提醒道:“你问话时可离得远些,免得被这篾篙子沾上赖痞气。”“哦?你认得他?”长舌碎嘴乃是人类天性,小旗对应天府情形还算熟悉,便把吴定缘这个绰号的来历约略一说。于谦听完,默不作声走到最后一间,隔着木栅看到了那个有名的败家子。吴定缘此时被绑在了一个十字木架上,身子紧贴直杆竖立,双手分开与横木平行,丝毫动弹不得,这是对重要钦犯才会采取的措施。他身后的石墙特别厚实,上头只开了一扇巴掌大的小气窗,窗上两根铁柱,把照进来的阳光分割成三道,像三把金黄色的长刀顶在囚犯的后背。吴定缘低着头一动不动,一副引颈待戮的姿态。不过事起仓促,锦衣卫也只是把他简单捆住,身上衣衫还未剥掉,麻核也没塞嘴话说回来,在锦衣卫内狱里,又能喊给谁听呢?于谦吩咐打开牢门,走到吴定缘跟前。他身材不算高,必须仰起头来,才能看到吴定缘的面孔。“我知道你有救驾之功,只不过局势紧急,不得不从权处置。一俟大局落定,我会替你去向太子申明冤屈。”于谦轻轻道。“我把他从河里捞出来平白受苦,实属罪有应得,哪里冤屈了?”吴定缘依旧垂着头,嘶声回道。这个刻薄的反应让于谦皱了皱眉头。他走近一步,道:“太子骤经大变,神志未复,又不是故意陷害你。你快把太子落水前后之事,给我详详细细地说一遍,不要有半点遗漏。”吴定缘懒洋洋地抬起头:“难道不是该锦衣卫来审吗?你一个小杏仁不管咸淡,倒管起闲事来了。”他故意把“小行人”说成“小杏仁”,于谦额头登时浮起一条青筋,不由得怒喝道:“现在局势危殆、都城动摇,只要是食君禄者,人人皆有责任赴难济危,还分什么闲事不闲事?”吴定缘笑道:“好,好,皇上和太子最爱听的就是这话。你把握好了机会,一步登天,须不是小杏仁了。”于谦仿佛受到侮辱似的,揪住他衣襟大声道:“别把每个人都想得像你那么龌龊!我于谦虽然官卑位贱,却不是幸进之徒!”于谦出身钱塘于氏,最听不得被人说是钻营小人。他嗓门本来就洪亮,加上情绪激荡,竟震得天花板的灰尘都抖搂下来几缕。吴定缘嗤笑一声,斜眼乜着他,不再说什么。于谦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松开对方衣襟,冷笑道:“你也莫装糊涂。一个应天府的捕吏拿住炸船疑犯,不交给本管府上邀功,却白白送到锦衣卫门口,分明是觉得有性命之忧,想要置身事外。你一定是发现了什么,刚才却没说,对也不对?”吴定缘嘴角一抽,这“小杏仁”当真敏锐得紧,一句便戳到点上。于谦气呼呼地瞪着他,道:“我真没见过像你这样的蠢物。太子落水时不知身份,你千辛万苦把他救下来;如今知道了太子身份,你反倒推三阻四,简直是个副藤头丝!”他情绪过于激动,前头还说着官话,末一句却蹦出一句钱塘土话来。吴定缘多少能听懂一点,知道这是形容不知好歹、顽固执拗之人。这个骂法,让吴定缘不期然想起自己的父亲。每次他们父子联手破获大案之后,吴定缘坚决不肯露面领功,只讨了钱钞去喝酒、逛窑子。他老爹吴不平给钱时,都会狠狠骂上一句“死孙”这是个北方的词,意思跟“个副藤头丝”差不多。想到自己父亲,吴定缘突然意识到,如今东水关闹出这么大的乱子,吴不平身为应天府总捕头,肯定也会被牵连进去。万一这案子没破了,以官府的禀性,说不定会把他推出来顶缸,谁让你负责南京地面的平靖呢?想到这里,吴定缘叹了口气,道:“好吧,好吧,我说还不成吗?”接下来,吴定缘把自己的遭遇原原本本讲给了于谦听,如何看守扇骨台,如何看到宝船上的人影,如何救下太子,如何碰到那两个怀有杀意的卫所旗兵,自己又是如何改变主意把人犯押来锦衣卫。一番话听完,于谦对这个惫懒捕吏倒真是刮目相看。这家伙的谈吐虽然粗鄙,但分析起事端来,简洁精准,切中肯綮,就是积年老吏也未必有这种见识。那个小旗嘴里的“篾篙子”,居然是个深藏不露的精明人。他极其鄙夷吴定缘一遇到危险便推卸责任的做法,但很认同其判断这个幕后策划者显然是要把太子和南京官场一网打尽,其野心之大、规划之周密、手段之狠辣,实在令人叹为观止。不幸中的万幸是,太子奇迹般地得以幸免,吴定缘又临时起意,将其扭送锦衣卫。这一连串意外,神仙也没法事先预料,更别说那些炸船的反贼了。也就是说,太子至少现在很安全。吴定缘见于谦眉角一下子松弛下来,便猜到了他的心思,不由得嘿嘿一笑,道:“你说,他们花了这么多心思炸船,难道只是为了听个响动?”“什么?”“今天,可还没过完呢。”吴定缘抬起眼皮,漫不经心地补了一句。于谦眼皮猛然一跳。糟了,那个老千户跑去东水关码头打探消息,万一到处表功说收容了太子,难保不会被反贼的耳目侦知。一想到这个,于谦顾不上向吴定缘说明,转身迅速离开内狱,噔噔快步朝前院走去。不管这种可能有多少,必须让锦衣卫提前做好防范。当于谦回到前院时,他发现圈椅上空无一人,太子不见了,附近那几位副千户也没了踪影。于谦大惊,抓着旁边一个留守的小旗问怎么回事。小旗倒老实,直接全说了出来。原来在于谦离开不久,码头那边的老千户便传回消息,一好一坏:坏消息是,襄城伯受了重伤,他身在码头最前,受冲击最强烈,一时还未醒转过来;好消息是,三保太监侥幸无事。在爆炸前一瞬,他的大氅半边脱落,几个侍从正手忙脚乱地挡在身前摆弄卡扣,替他挡住了大半冲击。三保太监见惯了大风浪,临危不惧,坐镇码头指挥。在他的调度下,东水关与南京诸衙署已逐渐恢复了秩序,救援工作有条不紊地展开着。恰好老千户跑过来禀明太子下落,郑和一听,亲自赶来迎候,刚刚把太子接走。那个老千户耍了点手段,接走太子时,故意没通知在内狱的于谦。于谦听说接走太子的是郑和,不由得长出一口气。郑和是永乐老臣,其人忠直耿介,兼有韬略,几次下西洋的壮举攒下巨大声望。只要有他这尊山岳镇着,南京城乱不起来。不过,眼下尚不是松懈之时。于谦认为,吴定缘遭遇两名旗兵袭击这条线索很重要,必须尽快让高层知道才行,便讨来一副纸笔。他笔法流畅,转瞬就写满了一页工整的台阁体。信中警告太子与三保太监,南京城里还有敌人未除,要尽快彻查,不可轻忽。信末还不忘提了一句吴定缘的冤枉之情,生怕贵人们事情一多给忘了。写完以后,于谦吹一吹淋漓的墨汁,四方叠好揣在怀里,举步匆匆出门。此时,外头崇礼大街上还是一片混乱景象,两侧街面的旗幌下、沟渠旁、树荫下都站满了人,个个面色惶恐。先前大家只是听到巨响,不明所以,现在宝船被炸的消息已从东水关码头扩散开来,这在南京居民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甚至已有零星百姓卷起包袱,扶老携幼,打算出城避难去了。于谦不知道太子与三保太监如今身在何处,但以情势推断,他们一定会先行返回南京守备衙门,那里是整个留都最安全的地方。南京守备衙门位于皇城西南角,无论队伍从哪条路线行进,皇城西侧的西华门都是必经之路。他只消从崇礼街转到通济门大街,一路向北穿过西皇城根南街,赶到西华门外的玄津桥,就一定能截住队伍。于谦略扶一下幞头,把腰间的乌角带提了提,举步从惶恐不安的人群中快步穿过去,钻进一条小巷子里。他来南京已有数年,对城内地理轻车熟路,知道哪里有捷径可走。不消两炷香的工夫,于谦已经跑到了西皇城根南街的中段。他一踏上街面,伸着脖子朝北边看去,只见烟尘滚滚,前方一百多步开外,一支队伍正匆匆移动着。这队伍的构成颇为驳杂,里面既有顶盔贯甲的守备衙门亲兵,也有一身短衫的勋贵府家丁,有人腰悬弓箭,还有人手擎金瓜,乱七八糟不成章法。不用问,这一定是护送太子的队伍。东水关爆炸波及人数太多,只能临时拼凑出这些乱七八糟的人手。队伍之中,最醒目的是一匹枣红色的青海大马,上头的骑士头顶高丽冠、身披猩红大氅,无论马背如何起伏,双肩始终稳稳不动。在他身边,还有一抬黄绸阔轿,抬轿的却不是轿夫,而是几个身披彩肩的号手。那个在马上的高大身影,想必就是三保太监郑和;而他旁边的阔轿之内,只可能是当今太子朱瞻基。那支队伍移动速度很快,眼下队首已越过桥头的守桥石狮,即将踏上玄津桥面。于谦略喘了口气,加快速度追了上去。玄津桥是一座三眼白石拱桥,两端斜坡,中间高拱如山。它横跨秦淮内河,对面即是西华门。当年南京还是京城时,百官每日出入皇城,都必须通过玄津桥从西华门入皇城,一度是南京最繁盛的路口。这玄津桥最大的特点,就是桥两头各卡着两尊石狮,说是镇岁辟邪之用,其实是为了缓解交通压力。它们把石桥入口分成三条狭窄的通道,防止太多车马一次拥上桥面。因此当这支队伍走到桥头,不得不让队形稍做变换。簇拥在前方的护卫让开路面,先让三保太监和那顶阔轿从两座石狮中间的狭窄通道走过,他们再从两侧过道跟上去。可这支临时拼凑的队伍没有默契,分进合流之间发生了不小的混乱,互相碰撞拥挤,一度与前头的两位要员拉开了距离。于谦趁机追到队尾,他身材不高,只能看到那顶高丽冠与黄绸轿顶在视野里逐渐升高,徐徐走到玄津桥的最高处。突然一种极度不祥的预感,像毒蛇的牙齿一样狠狠钉在他心脏上。于谦的耳边,蓦然响起吴定缘那淡淡的声音:“今天,可还没过完呢。”于谦一咬牙,把袍角一拎,骤然加速,瞬间超过了三四个押后的护卫,同时大喊:“快退!快退!”距离最近的卫兵一见有人闯阵,第一时间拦腰合抱,几下扭打便把这个小小文官按在身下。于谦动弹不得,那副大嗓门却堵不住,“快退”二字的声量从石狮子旁一直传到玄津桥顶。三保太监听到声音,只是微微回了一下头,继续向前。他旁边那顶黄绸阔轿的轿帘,却兀然被一只手掀开。朱瞻基探出头来,惊疑地朝后头望去。这个声音他记得,是那个锦衣卫里的小行人,他怎么追到这里来了?太子掀帘,轿夫们连忙停下脚步。这一停顿,让轿子与郑和之间拉出了半匹马的距离。郑和勒住马头,正要催促轿夫们快走,鼻子却突兀地捕捉到空气中一丝奇怪的味道。这味道在他漫长的航海生涯中时时能够闻到,每一次都与战场密切相关,而刚才在东水关码头,也弥漫着同样的味道。三保太监的反应极快,他一勒缰绳,坐骑扬起后蹄对轿子高高踢去。那匹青海大马生得极为剽悍,钉了铁掌的漆黑巨蹄像一具攻城槌,狠狠撞在轿子顶边的蝠形铜角之上。轿夫们四散摔开,巨大的冲击力推着轿厢,顺着倾斜的石面仓皇滚落下去。与此同时,从桥下传来一声闷闷的爆破声。整座石桥震颤了一下,从最中间裂开一条大缝。裂缝迅速扩成沟隙,沟隙又变成深壑,很快整座桥面便分崩离析。散开的石块化为无数张裂开的大嘴,裹挟着三保太监连同那头坐骑落入秦淮河中,溅起巨大的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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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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