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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定缘睁开眼来,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处怪异的牢笼之中。这个牢笼形状是不规则的,它是由数十条如肋骨般的褐色大木条构成,这些大肋木横躺斜插,彼此交错如同一片竹林,只在中间围出一个极狭窄的小空间。刚才的强烈撞击,让吴定缘脑袋里仍在嗡嗡响荡。他强忍眩晕,勉强伸手去晃其中一根木条,可惜却纹丝不动。他再一低头,发现身前还横着另外一具躯体:苏荆溪双目紧闭,额头上一缕鲜血缓缓下滑,在惨白的脸颊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红痕。吴定缘花了好一段时间,才搞清楚之前发生的事情。这条漕船从坝上跃下运河后,强烈的冲势让它像楔子一样插入附近的临时船坞。船头一路撞碎闸门、浮槽、吊龙口,然后直通通地顶进船坞尽头的匠作坊。匠作坊里摆着一堆堆加工到一半的榆木舵杆、杉木大桅、船肋板条等大料,被这么一撞,噼里啪啦地散落下来。他与苏荆溪从船头跌落的同时,便好巧不巧地被这些坍塌的木料给埋住了。幸运的是,这些大木都是厚长条形状,彼此碰撞交叉,没有压实在身上。但船料实在太重了,光靠人力根本没法撼动,活像个关蛐蛐的木笼。木笼外头一片寂静,不知道梁兴甫是个什么情况。此时吴定缘顾不上那凶神,他先俯下身去探苏荆溪的鼻息,呼吸微弱。他好歹做过捕吏,多少知道一点急救之术,便托起她后颈枕在臂弯,去掐人中。连掐了十几下后,一声虚弱的呼唤从苏荆溪唇间飘出来:“这是骤冲昏瞀之症,又不是闭气,掐人中没用,你照我说的做……”在这种状况之下,苏荆溪居然保持着冷静。她闭着眼睛,断断续续地发出指示,每一个都简洁明了。吴定缘依言施救,其中一些手法不免有肌肤相触,事涉礼法之大防。只是说者虚弱,听者专注,加上牢笼里阴冷局促,两人都生不出丝毫旖旎之心。苏荆溪的手段高妙,吴定缘执行得认真,过不多时,她总算恢复了些许精神。吴定缘又从她腰间摸出一袋止血药粉,这本是给太子预备的,被他抓出一把抹在苏荆溪额头,再撕了半条袖子缠住。苏荆溪其实头部受伤甚重,但如今条件所限,也只能勉强这么维持住了。“这里太冷,得更暖些才好。”苏荆溪半靠着他肩膀,喘息着说道。吴定缘要把外袍脱下来给她披上,苏荆溪说:“人身似火,你来把我抱紧。”她的语气平淡,好似医师在给患者开方子。吴定缘略一犹豫,伸开双臂把她拥在怀里,胸膛紧贴脑门。他虽然常去富乐院,耳濡目染了不少男欢女爱,自己却从未与一个女子贴得这般近。倒是苏荆溪一点不见尴尬,还凝神去听他胸音:“你心跳得可有些厉害……也好,血流得快,还更暖和点。”说完往他怀里拱了拱,让两人之间再无空隙。黑暗中,有幽幽的药香冲入吴定缘的鼻孔,以至他浑身僵直,一丝肌肉也不敢挪动。从认识以来,苏荆溪被这个凶暴的南京捕吏骂过、踹过、捆过,见他如今居然瑟缩得像只小乳猫,不觉一阵好笑。她怕他肌肉太过紧绷,有意岔开话题:“也不知太子可曾脱困。”“在船落下来之前,我把他踢下去了。怎么也比落到梁兴甫手里强,希望小杏仁能捡到他吧。”吴定缘总算稍稍放松了点。“说起来,这位太子爷可一点也不像个天潢贵胄,毛躁,脾气急,情绪起落比江潮还大。”“那家伙啊,棺材里头搁脂粉死要面子。”吴定缘刻毒地补充了一句。反正他们哪儿也去不了,便保持着相拥的姿势,你一言,我一语,描摹起太子性格里的恶劣之处。说第三个人的坏话,永远是两个人聊天最好的佐料,气氛慢慢松弛下来,姿势也变得自然。“不知你注意到没有,每次一有人说他不配做皇帝,太子反应就特别大。我猜他如此咄咄逼人,只是为了掩盖心中的恐惧与失落吧,大概平时不甚自信之故。”苏荆溪不知不觉又犯了职业病,“这很奇怪,作为大明皇太子,按说这该是他最不缺的东西。”“他对旁人的眼光这么在意,大概是因为还在乎什么东西吧。”吴定缘简短地评价了一句。“听起来,这可不光是在说太子呢。”牢笼里的空气似乎有些凝滞,吴定缘心里一阵后悔。这女人太擅长从言辞里窥出真意,稍有破绽便会被看穿心思。“我跟他可不一样……”“怎么不一样?能说说吗?”苏荆溪道。她感觉吴定缘的身体僵了一下,不由得笑道:“不必紧张,只是闲谈而已。咱们在这里左右动不得,多聊聊天,有助于保持神意警醒。再者说,反正在瓜洲水牢里,你不是已跟太子吐露过一次心事了吗?”吴定缘点了点头,虽然他并不觉得太子会记得这种无聊的小事。“还记得你说出来的感觉吗?是不是像卸除了一点点包袱,根骨都轻了几分?”苏荆溪的语气就像一根茑萝,看似虚弱柔软,却不知不觉缠绕上来,等吴定缘觉察时,发现难以推拒。“可是……”“做人坦诚,心无负累。多少烦恼,都是庸人自扰憋出来的。无论如何,总比你靠酗酒来逃避要好。”苏荆溪说到这里,环顾四周,忽然笑了,“哎呀,还记得我说过的吗?再遇着像汪家水牢那样的处境,你我之间也许会变得更坦诚一些,没想到这么快就应验了。”这里一片漆黑,又动弹不得,除了没有水,倒真与水牢所差无多。苏荆溪见吴定缘还是很紧张,便道:“看来是天意使然。这样好了,你说说你的,我便讲讲我的,咱们谁也不吃亏。”这个回答大大地出乎吴定缘的意料。那日在瓜洲水边,他开口问王姑娘是谁,苏荆溪避而未答,现在却主动表示要开口。吴定缘犹豫片刻,轻轻叹了口气:“好吧……”他刚要开口,苏荆溪说等一下,然后调整了一下姿势,把耳朵贴在他右胸肋骨上:“人的骨头,亦能传导声音,右胸不存心跳,可以听得最为真切。”吴定缘犹豫地半伸开胳膊,把手虚搭在她肩头,摆出个搂抱的姿势,再一次讲起了当年变成“篾篙子”的过往。低沉的声音化为烟气,缭绕于这个支离破碎的船坞之间,飘过竹架,掠过桐油大缸口,穿过船篷和栈板之间,并最终随着灰尘徐徐落定。这一次的讲述一气呵成,全程苏荆溪听得十分认真。待他讲完之后,她仍保持着聆听的姿势,若有所思。直到吴定缘咳了一声,苏荆溪才抬起脸,道:“感觉如何?”吴定缘从胸中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确实觉得肩上松快了一点。苏荆溪轻轻笑道:“你可真是个执拗的人啊,只为一个身世,居然作践自己到这地步。”“也许吧。”吴定缘苦笑着摸摸后颈,“我娘亲从小便说我脖子硬,犟起来几头牛都拽不动,死顶起来能一条路走到黑。我这脾气,也许是随我那个不知是谁的亲爹吧。”苏荆溪若有所悟,道:“难怪我总感觉你怪怪的。你看,从南京开始,你所做的一切都是被动的,都是别人要求的,就没有自己主动想要的。我们苏州有句话:船行无针路,四向皆逆风。因为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也就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做什么,所以无论如何,都摆脱不开这种茫然。”“你以为我不想知道吗!”吴定缘情绪陡然激动起来,“可我一个羊角风病患,又能如何?”“你这个病,其实来得很蹊跷……”一涉及医症,苏荆溪便神情认真起来,“痫病分为风、惊、痰、食、虚、虫等。你一见火光就犯病,听起来该是惊痫之症,想必是曾经遇到过什么可怖之物,埋下了病根。”“可我在知道自己身世前,并没犯病啊。”苏荆溪摇摇头,道:“这可未必。惊痫的病根千变万化,未必只有一端。我曾见过一桩病案,病人幼时在雷雨天的稻田里猝遇一蛇,吓昏过去,醒来时全不记得。之后,病人一切行动如常,单看见雷电或蛇都不会犯病,但四十岁那年,恰好又在雷雨天里看到房梁上一条蛇,立刻犯了惊痫。从此之后,即便只遇到雷电或只遇到蛇,都会复发。”“你是说,我的惊痫,非得是火光和身世之谜凑到一块,才会出事?也是小时候留下的病根?”“这我可不知道,但我能感觉到,你内心隐藏着一种很深的恐惧,你自己都未能觉察的恐惧。你的一切所作所为,酗酒也罢,惊痫也罢,都是为了避开这种恐惧。”“胡说,人怎么会害怕自己都不记得的东西。”吴定缘摸摸下巴,不自然地说。“你也许会遗忘了恐惧的细节,但绝不会遗忘那种感觉。你仔细想想,你酗酒时真的是觉得好喝吗?还是为了换取一夜浑浑噩噩?”面对犀利的质问,吴定缘沉默不语。苏荆溪盯着他的眼睛,道:“讳疾忌医,这可不好。你这个病,只有再一次去面对那种恐惧,把它击败,才能够根除所以你到底在恐惧什么?是外头那个病佛敌吗?”吴定缘脸色一变,道:“怎么可能!我是打不过他,可不代表我会怕他!”“你们吴家跟病佛敌之间,恐怕并非仇敌这么简单吧?”她刚才在土堤上已注意到,梁兴甫要杀死吴定缘时,脸上浮现出的不是复仇的快意,而是一种微妙的欣慰与感激。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动作与情绪,居然同时出现在一个病佛敌身上,这让苏荆溪觉得好奇。她先前听太子提过,说吴定缘骂梁兴甫的话是“忘恩负义”,便知道他们之间必有更深的渊源。吴定缘无奈地摇了摇头,苏荆溪这是在诱导他一次把秘密倾吐干净啊。不过,也好,在这个大难随时临头的狭窄空间,反而让人拥有了开口的勇气:“永乐十八年冬,梁兴甫硬闯金陵城,先是把南城兵马司打得稀烂,然后又潜入城内搅扰四方,博得佛敌之名。应天知府头疼至极,逼着我爹立下了军令状,半个月之内要把他擒住。我爹动用了大批差役,还请了很多江湖上的硬手,却一无所获。“当时我不服气,一直也在暗中查访,但跟官府的查法不太一样。我仔细勘察了梁兴甫每次犯事的地点,都在舆图上标出来,试图找出规律。脚磨地有印,嘴喘气有味,他只要还是个人,肯定会留下点什么。我终于发现:他每次犯案,附近必有水井。金陵原来战乱频繁,很多水井都有密道相连,这样围城时不用担心没水。过了那么多年,大家都差不多快忘了这回事,没想到他还记得,用这些井道来回移动,难怪官兵都捉不到。“我立刻把这个发现告诉我爹,并设计了一个诱捕之计。我爹大喜,立刻着手安排人手,三天之后果然把他围在了冶城山上。我爹身先士卒,划伤了他的面孔,眼看凶顽即将完蛋,可柏川桥那边的火药库突然爆炸,举城皆惊,梁兴甫趁机重伤逃走。“我本以为这是他运气好,可再一查,发现火药库的爆炸十分蹊跷,而且颇多线索与我爹有牵连。我跟着我爹,发现他竟然把梁兴甫藏在清凉山下的一座寺庙里养伤。我十分惊讶,质问我爹为何这么做。我爹说他当年在江湖上混时,曾与梁兴甫有旧,故而冒着偌大风险留了他一命。梁兴甫伤愈之后,便自行离开了。”“令尊怕是没说实话。”苏荆溪评价道。“我自然知道。可他既然不想说,我也懒得问,只是多问他讨了些钱喝酒。”吴定缘发出一声低沉的叹息,“当时梁兴甫离开时,说了要报答我家的救命大恩。没想到他现在恩将仇报,竟一心要杀掉恩人全家。”“也许……他不是以怨报德,而是真心相信,把你们全家超度升天才是最好的报答。”“这也太荒唐了吧!”“我知道的一些病人,跟梁兴甫差不多。他们有自己的一套道理,并沉溺其中,执着到了极致,在世人看来便是疯的。”“好了,好了,不说他了,越说越晦气!”吴定缘晃了晃脑袋,“现在到你说了。”苏荆溪偏了偏头,仍旧用前额贴住胸膛。她的声音不同于平时的冷静或温柔,就像被掀去了一层湖绉纱面,露出了真正的质感:“我那一位手帕之交,名叫王锦湖,是苏州长洲人氏,是个极聪明的姑娘。我与她在同一位老师手下修习岐黄之术,因此相识,可以说是情同姐妹。锦湖在医道上的天资远胜于我,假以时日,必是义妁、鲍姑、张小娘子一般的人物。我们经常叹息世人偏见太重,女子为医者少之又少。而受制于礼法,太多女子没法延请男医师诊治,以致香消玉殒,实在可惜。在入学那一年的乞巧节,我和锦湖对着明月立下誓言,他日学成,在苏杭一带开个女医馆,我们都是坐馆,一边设帐收徒,一边治病救人,教江南女子再无疾病之苦。“可惜的是,她家里觉得,医道对女子来说终究是杂学,相夫教子才是正道,便在永乐二十年把她远嫁京城一家高门若只是如此,也还罢了。苏州与京城有漕河畅通,我与她时时鸿雁传书,可聊解思念之情。锦湖甚至在信里勉励我,让我一个人把女医馆开起来,代替她去享受她所憧憬却再不能触及的那种生活。我从字里行间,能感受到她在京城生活的苦闷,却无能为力,只能多写几封信去,希望能为她稍做排遣,聊解云树之思。”“云树之思?什么意思?”吴定缘插了一句。“这是杜甫的《春日忆李白》: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苏荆溪知道吴定缘肚子里墨水不多,笑着又补充了一句:“这是形容朋友别离思念的话。”吴定缘“哦”了一声,也不知听懂了没有。“可就在一年前,我惊讶地发现,这些信石沉大海,再无回应,她整个人完全消失了。我很惊慌,亲自去王家询问,却没有回应,托人去京城打听,也毫无音信。于是,我决定自己去查,一查才发现,她在永乐二十二年已经死了,死在夫家最堂皇、最残忍的手段之下,带着不甘与惶恐,就这样死了。你能想象我那时的心情吗?就像是把心脏剖开,把砒霜与钩吻灌下去,流过全身经脉。”说到这里,苏荆溪的声音变得有些嘶哑,娇弱的身躯微微弯曲,仿佛剧毒至今仍在侵蚀。吴定缘不得不把她抱得再紧一些,才能抑制住她的颤抖。“参与这一次谋杀的,有很多人,他们的名字我都知道。有些已经死了,有些还活着。可我一个远在苏州的女人,又能如何?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为锦湖在独墅湖畔立一座衣冠冢,四时祭拜,只盼她能转世到个好人家。“当我以为自己会慢慢走出伤痛时,却听到一个消息,杀害锦湖的其中一个凶手朱卜花,居然大摇大摆去了南京……当天晚上,我梦到了锦湖。她漂浮在一片漆黑狭窄的幽冥之中,身上吊着一根细细的丝线。她的脸色铁青,眶内唯余眼白,双手十指流着脏污的血。她告诉我说,每一个魂魄,都靠阳世之人的思念为丝牵系,方不堕无间地狱。而整个世界只有我还在惦念她、关心她,只有一根细丝还在牵着她的魂魄。说到这里,锦湖的身体开始摆动起来,一边摇摆一边在哭在怨,在惨呼,在尖叫,在重现她临死前的可怖神情。这个梦,一次又一次在我眼前复现,每一次都令我痛彻心扉,让沸腾的毒液渗透全身。我知道,我必须替她报仇,否则她将永堕深狱。”说到这里,苏荆溪突然自嘲地笑了:“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自己是医师,自然知道这一切与锦湖无关。不过,是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内心一股戾气无可抒发,遂化成梦里锦湖,给自己一个理由罢了。这是心病,却不必用心药来医,只要化为一剂心毒就够了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吴定缘磨动着嘴唇,嗓子有些干涩。他猜到是复仇,却没想到竟是如此炽烈决绝。“我决定杀掉每一个害死锦湖的凶手,至死方休。所以我主动陪同太子北上京城,不为忠君,亦不为报国,只为一个微不足道的理由,为了一个在世人眼里微不足道的女人。”苏荆溪疲惫地说道,似乎因这段故事耗尽了心神,整个人瘫软在吴定缘怀里。“竟能为一个朋友做到这地步……你们的感情可真好啊。”“我这一世,只有一个交心好友,魂魄相通,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唉,你不会明白的。”“我怎么不明白,过命的交情嘛。”吴定缘看向苏荆溪的眼神,微微有了变化,饱含着钦佩、怜惜、敬畏,甚至还带了一点羡慕。她这么一个弱女子,居然能为朋友做到这地步,着实令大部分男子因之蒙羞。“你这是帼帼不让须眉啊。”他想起瓦子里形容穆桂英的一句话。“是巾帼不让须眉。”苏荆溪扑哧笑出声来,气氛缓和了不少。两个人交换了秘密之后,关系总算不那么僵了。过了不多时,对面突然传来“咔啦”一声,似是什么东西被拽倒。过不多时,又是“哗啦”一声,铿锵作响,黑暗中似乎有什么野兽在逐渐逼近。两个人的身体,都是一颤。这几乎没有第二种可能。不知梁兴甫为何耽搁那么久才过来,但此时两人身陷囚笼,逃不能逃,战不能战,只待他过来瓮中捉鳖。吴定缘伸出手又晃了晃木条,纹丝不动,当真是穷途末路。这一次,他可没有在黄册库的好运气了。吴定缘叹了口气,看了眼仍伏在胸前的苏荆溪,却骤然怔住了。原来苏荆溪不只有额头上的撞伤,她的右腿也被死死压在了一条断水梁下,虽不至粉碎,但也动弹不得。之前苏荆溪在指导他施救时,这么严重的腿伤却一字不提。甚至她主动扑在吴定缘怀里,是为了刻意转移视线,不叫他觉察。可这又是何必?吴定缘惊疑之余,迅速把两人的对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突然想通了。苏荆溪说什么搜集病案,都是幌子,她绕了一大圈,真正目的不是探听吴定缘的故事,而是找个借口,不露痕迹地把自己的复仇大计讲给吴定缘听。从右腿被压住之后,这个女人知道自己没法活着离开船坞。而吴定缘还有机会活着逃出去,回到太子身边。他一定会把这故事说给太子听,而太子登基之后,必然不会放过锦湖的夫家这样一来,即便自己死了,复仇仍可以继续。真是苦心孤诣的好算计!她居然强忍剧痛,在极短的时间内动了这一连串的心思,简直太……吴定缘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苏荆溪才好。苏荆溪注意到他盯着自己右腿,有气无力地笑了笑:“我就知道瞒不住你……可我并没骗你什么,我说的都是真的。只要能报得了仇,生死又有什么打紧……”她从他的胸膛上勉强撑起,离开怀抱,整个人虚虚地向地面滑下去。吴定缘一阵苦笑,道:“有时候我还挺羡慕你的。面对仇敌,憋着口气弄死就行。现在我的仇敌就在眼前,我甚至都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一边说着,吴定缘一边脱下自己的袍子,轻轻覆住苏荆溪的身躯。然后他从牢笼的间隙伸出手去,从附近捡回更多的散碎船料残骸,撒在她身上。饶是苏荆溪聪睿过人,也被他这一番举动搞糊涂了,只好伏在地上尽量不动。远处的“咔啦”声逐渐逼近,吴定缘的动作也越来越快,很快苏荆溪便被大大小小的碎木片盖住,不点亮火烛凑近,是发现不了的。“我刚才说过,我跟太子不一样。他在意别人的评价,是因为还在乎什么。而我现在什么都不在乎,包括我自己。”吴定缘从囚笼里站起来,挺直了胸膛,“如果你还有机会见到太子,让他赶紧回京城去,不要管我了。”苏荆溪有些发怔,但出于直觉,她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过不多时,一个高大的身躯在囚笼外的黑暗中浮现。梁兴甫的肩、背与粗大的臂弯肌肉上插着许多碎木竹屑,半个脑袋上都扣满了褐皮漆,还有几条铁链斜搭在身体上,随着走动不住摇晃,发出铿锵的碰撞声。看来刚才碰撞之时,他是被甩到了更麻烦的地方,到现在才算脱困。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梁兴甫孜孜以求的目标,居然被船料困在如此狭小的地方,静等着他来取走,这一定是佛母护佑的结果。梁兴甫走到囚笼前,一言不发地盯着吴定缘,想要多享受一会儿这美妙一刻。直到吴定缘的一口唾沫飞出牢笼,落到额头上,他才伸出手来,握紧其中一根板条。吴定缘撼不动的大料,在梁兴甫的巨力之下被轻易抬起。平衡一失,囚笼“哗啦”一声坍塌解体,梁兴甫的手捏住吴定缘的手臂,把他硬生生拖了出来。吴定缘没有做任何反抗,因为这毫无意义。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仇恨的眼神一直瞪着梁兴甫,牵引他的注意力在自己身上,确保梁兴甫不会再往这个囚笼里多看一眼。既然脱不开囚笼,那么唯一保住苏荆溪的办法,就是把她藏得更深些。这策略说来简单,只要一个人愿意主动牺牲,便可实现。梁兴甫解下身上的铁链,将吴定缘五花大绑,然后将他扛在肩上,朝着船坞外头走去。吴定缘知道自己必然无幸,勉强抬起脖子,最后瞥了一眼身后。“一线生机,还是留给你们这种还在乎些什么的人吧……”他道,随即闭上眼睛,等待着命运的最终一刻降临。此时,在礼字坝的运河对面,混乱已经接近尾声。在永安营的强力弹压之下,三百多个纤夫全都老老实实地蹲在地上,双手抱住脑袋。那些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官吏,也都被拖到树下,接受简单的救治。“廷益,这次我欠你一个大人情!回头去宋风楼,我请你吃最地道的宋嫂鱼羹!”方笃对于谦深深一揖,语气里一半感激,一半后怕。没想到这些白莲余孽如此嚣张,居然把主意打到了五坝之上。若不是于谦坚持要他出兵,只怕漕河运输都要为之中断,他作为当值官员怕是要倒大霉。于谦赶紧把方笃扶起,嘴上客气着什么同年之谊,心里却是一阵苦笑。他的本意,是用白莲教的名头吓唬方笃,好出动永安营去对付梁兴甫。可谁想到假戏真做,白莲教居然真的在礼字坝策动暴乱。方笃的麻烦解决了,可于谦的目的一个也没实现。他扫过河岸,黑压压一片全都是光着身子的纤夫。太子不见踪迹,吴定缘和苏荆溪也不知下落,梁兴甫这个大敌更是消失不见。怎么想,这都不是一个好兆头……于谦强抑住不安,对方笃道:“白莲信众狡黠,千万不要掉以轻心,这坝上坝下,得好好搜查一下才好。”方笃点点头:“廷益考虑得周到。我这就派人去运河对岸,贼人一个也别想走脱!”于谦犹豫了一下,道:“若是搜到什么可疑人物,不妨知会一声,也好让我安心。”他不敢在方笃面前透露太子身份,可又得仰仗永安营来找人,讲话时必须斟字酌句,特别累人。方笃满口答应,一转身,脸色突然一沉。原来那位薛孔目被人救醒,一脸狼狈地跑到老槐树下请罪。方笃二话没说,抬起腿来狠狠踢过去一脚,把他打翻在地。这个儒生在漕河上混得久了,行事也沾染了江湖的彪悍气。“你贪虫穿了心!纤夫伙食都敢克扣五成,真不把陈总兵放在眼里吗?”方笃痛骂。他知道下面的人不干净,只是没想到贪蠢到这地步。纤夫是力役中最辛苦的,盘坝又是拉纤中最累的活,一分油荤一分力气,所以纤夫伙食一向得供足。胆敢在这里头截留五成,那是成心跟漕运过不去啊。薛孔目赶紧辩解,说伙食没有克扣,只是食材没来得及送来,他愿意垫钱先补上,为陈总兵分忧。至于漕船倾覆,不是管理上的疏漏,而是白莲余孽故意捣乱之故。方笃知道这些小吏世代攀附在漕务衙门下面,盘根错节,自己一个流官也不敢太过责罚。既然薛孔目愿意吐钱出来赎错,又把盘坝事故推给白莲信众,把上官的麻烦择得干干净净,他也就不为已甚。反正一没死人,二没波及城内,三来弹压及时,方笃觉得这个分寸刚刚好,没必要再搞大了。方笃开口道:“如今给你个将功折罪的机会。你把混进纤夫里的白莲教众挑出来,一并送到刑部分司的狱里。记住,不得枉抓一民,不得漏逃一人。”他特意提醒一句,是告诉薛孔目抓几个典型,别把人都抓光了,谁来干活?薛孔目闻言大喜。本来是贪腐小吏逼迫民反,他搞不好要被杀头,现在方笃把它直接定性为白莲余孽闹事,自己的罪过就没那么大了。方笃交代完之后,继续去跟于谦说话。薛孔目狞笑着拎起灯笼,走到这群黑压压蹲着的纤夫中间,一个一个照过去。很快他走到孔十八身前:“老东西,怎么样?刚才的嚣张劲呢?咽回到狗肚子里去了?”孔十八一口痰飞过来,薛孔目闪身避过,狠狠地砸了他肚子一拳,老头痛苦地蜷起身子,把刚才吃的馒头呕了出来。“这个是首恶!”薛孔目大声道,永安营的兵丁立刻把孔十八往外拖。他又看了一眼旁边的朱瞻基,好像也是首先冲上来的几个,一指:“这个也是!”薛孔目一口气又挑出来八个纤夫,都是平日里看不顺眼的刺头。永安营的士兵拿绳子把他们反手拴成一串,押着往刑部分司送。一长串犯人就这么垂头丧气,踉踉跄跄地从大槐树旁边走过,朝着新城而去。于谦站在槐树之下,下意识地朝这边望了一眼。他对白莲教深恶痛绝,能多抓几个总是好的,这时他忽然发现,队伍里有个身影似乎有些熟悉,可惜夜色深重,附近人数太多,三晃两晃便看不见了。于谦本想走过去,仔细张望一下,忽然耳边传来方笃的声音:“廷益,运河那边似乎搜到了什么人。”于谦一听,立刻把注意力转回到这边来。那支队伍,便继续朝前走去,很快隐没在黑暗之中。根据前方永安营传回的消息,他们进入了被漕船撞毁的船坞里,并从中发现一个平民女子。当时她被压在一堆木料堆下,额头与左脚都受了伤。“苏大夫?!”听完汇报,于谦忍不住喊出声来。方笃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你认识?”于谦说:“这是我同来淮安的朋友。”“你的朋友,怎么会跑到那里去?”方笃有些惊讶。漕船在盘坝时,上头不能留人,一个女人大半夜怎么上的船?于谦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等她过来一问便知。他不善扯谎,索性把麻烦推给苏荆溪,她肯定可以在一瞬间想到一个合乎情理的故事。过不多时,永安营兵把苏荆溪带到大槐树下。于谦快走上前,低声急切询问。苏荆溪虽然神色委顿,神志还算清醒,便把之前的遭遇讲了一遍。讲到吴定缘被梁兴甫抓走时,于谦第一次感觉到,她的语气里产生了微微的波动,似乎有一缕情绪从破裂的外壳散逸出来。不过,他此时无暇顾及别的感受,道:“也就是说,太子之前就掉下船了?”“是的。”“具体位置?”“就在漕船被拽到礼字坝的顶端时,朝反方向摔下去的。”苏荆溪抬起胳膊朝那边一指。于谦二话不说,撩起袍角撒腿就跑。他一口气跑到运河旁边,沿着坝侧的纤路一路寻找。路面上到处都是脚印和垃圾,于谦忽然看到远处有一个躺在地上的影子,心中一阵狂跳。等赶到那影子旁边,他才发现是一具纤夫尸体,枯瘦的身子上还盖着发臭的篷布。于谦又是庆幸,又是失望。他抬头看了看,礼字坝就在侧旁,如果太子跌下来的话,应该就落在这附近。他索性趴在泥地上,在灯笼照耀下一寸寸地搜寻。这里遍布纤夫的脚印大多是前深后浅,因为他们需要身体前倾,用力拽动纤绳。其中只有几个平浅的脚印,一看就不是纤夫所留。他沿着这串古怪的足迹,一路摸到了附近一条分水渠。于谦看到,渠内泥沙里有一个凹陷下去的人形坑,似是什么东西从天下砸下来的。于谦精神一振,再沿渠找了一圈,终于发现渠隙里卷成一团的衣袍与灰靴,毫无疑问,这是属于太子的。可是,他为什么要脱光自己再离开?一个荒唐的念头像白驹一样闪过心头,于谦猛然直起身子,讶异地看向远处那群赤条条的纤夫。“砰”的一声,牢房的栅门被重重关上。刚刚推进牢里面的,是十个被指认为白莲余孽的纤夫。他们被永安营的人押到刑部分司之后,先扔在这座属狱之内。今晚官府的第一要务是恢复盘坝,至于怎么收拾他们,要等漕河通畅之后再说。这间牢房不算太小,纵横有二十多步,塞进十来个人一点不嫌拥挤。地上铺着残缺不全的芦苇席子,墙角是一片片尿苔,牢内阴暗潮湿,但总体来说味道还好。牢门上挂起一把铁铸云翅大锁,锁头沉重黑亮,就是铁锤都别想砸开。等到狱卒一走,这些纤夫立刻聚拢起来,围在了孔十八身边。刚才薛孔目那一通殴打,打得老头萎靡不堪,一路上几乎是被人搀到牢房,一进来就瘫靠在墙角,受创匪浅。“你们都给我记住……”孔十八声音虚弱,可威严犹在,“等会儿推官问话,你们只管把罪过往我这儿推,说是被我骗来的,揭发我胁迫你们作恶。若问起坛里的事,你们就说没烧过香,没拜过佛母,都是被我这个坛祝骗来的。”“可这么说,佛母会不会不高兴……”一个纤夫颇有些犹豫。“咱们穷苦人为了活命而已,佛母慈悲,不会为难。你们就照我说的说!”可其他人面面相觑,都有些为难。这一转脸就往同伴身上泼脏水的事,良心上实在有些……再者说,如果他们这么供述出来,孔十八是必然要被判死刑的……孔十八眼睛一瞪,大声道:“这有什么为难?咱们动手前都约好了,谁出了事,家人由活下来的人共养。我一个孤老头子,死了便干净,你们不用有什么负担,合算!”朱瞻基一直在冷眼旁观。也许真如孔十八所说,他们暴乱的目的,只是让薛孔目不敢再中饱私囊,让大部分纤夫能吃上饭。现在只付出了十个人入狱的代价,就达成了目的,哪怕孔十八因此被杀,也“合算”。他不期然想起了白龙挂。那些人每年送几个人给官府归案,换来盗取粮食的默许,以养活杨家坟那千余流民。他们的做法,与孔十八颇有相似之处。这些底层百姓唯一能拿出来做交换的,只有人命,而且视之为“合算”。这时孔十八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洪望小兄弟,你来,我有几句话要说。”朱瞻基一愣,他找我能有什么事?可还是赶紧凑过去了。说来也怪,朱瞻基跟白莲教的仇恨极深,可面对这个连累自己入狱的老信众,怎么也恨不起来。他走过去蹲下身子,孔十八端详了他一阵:“你不是普通的庄户人家。”朱瞻基一瞬间全身绷紧,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孔十八这时笑了,道:“莫紧张,关起门来上榻,谁家没点藏着掖着的事?我不是查你来历,只是问你一句话:能不能接了我的香坛?”“啥?”太子莫名其妙。“我肯定是出不去啦,可我在外头起的那个香坛,总得有人照管。”孔十八扫视了一圈牢里的同伴,“这些乡亲都是好人,可他们一辈子除了服徭役,从来没离开过村子十里,更谈不上什么见识,管不来香坛的。我看你谈吐不凡,肯定读过不少书,去了不少地方。你来做这个坛祝,我也放心。”朱瞻基觉得这事太荒唐了:你知道你在干吗吗?邀请大明皇太子加入白莲教担任坛祝?“你连我的来历都不知道,就这么放心把香坛交给我?”他找了个理由婉拒。孔十八笑了笑,道:“这又不是什么家财庙产,有什么不放心?来坛里烧香的,都是十里八乡的穷苦百姓,尤其老太太特别多,她们又唠叨又犟,可最诚心不过,宁可省下自己一口,也要捐给坛里。再就是那些孩子,来了也不念经,就想偷一口供品糕点吃。他们爹妈天天刨地,没人管,若不是香坛帮着收拢,不定什么时候就掉河里淹死、瞎吃野果毒死、栽到井里摔死什么的。那些皮猴子简直是魔星下凡……”说着说着,孔十八的话开始多起来,神情越发松弛,不像是在说服,慢慢变得像是在回味。他显然对自己的香坛极为熟稔,一桩桩事情、一个个人历数下来,说得津津有味。周围的纤夫们,年纪小的开始啜泣,年纪大的也是面色凝重。他们都意识到,这是在托孤。“其实佛母如何神通,我不曾亲见。可有了这么一处香坛,把乡亲们拢在一块,互相都有照应。赶上年景差的时候,至少能撑下去。所以我死了不可惜,唯一挂念的,就是把坛祝传给一个有办法的人,让香火别灭了就行……我这次一定会死,可你们得在这坝下活下去不是?”孔十八的声音,逐渐低落下去,这一段话说得他疲惫不堪。周围的纤夫扑通都跪下了,纷纷哭了起来。他们平日受坛祝的恩惠颇多,心甘情愿追随,突然听到这么一句,又怎能忍得住。朱瞻基看到此情此景,心潮剧烈地澎湃而起,他突然有一种强烈冲动,想要说出自己的真正身份。只要太子一句话,孔十八一定可以活命,这些人一定都能得到赦免。他们明明没做错什么,只是挣扎着想要活下去而已,为什么要承受这种苦难?话到嘴边,却怎么也冲不过双唇。理智化成于谦的模样,反复在脑内劝谏,说这样不安全,这样太危险……朱瞻基终究还是把冲动按了回去,跺了跺脚,大声道:“若我是皇上,就把这劳什子漕运停了,百姓便不必再受这盘坝之苦了!”监牢里的纤夫们听了,纷纷点头附和。他们只当朱瞻基在说气话,但觉得很过瘾。没了漕运,沿途官府就不必征调徭役,大家可以安心在家里种田了。只有孔十八没出言应和,看向朱瞻基的眼神越发犀利起来。“你们都散开歇歇吧,我跟洪望小兄弟单独说几句。”他忽然说。纤夫们以为两人开始移交香坛事务了,纷纷散到牢狱各处待着。孔十八从腰间取下一方巾子,从旁边的瓦盆里蘸了蘸水,让朱瞻基先擦擦脸。朱瞻基脸上的泥水早就干了,变成一层薄薄的硬壳,很不舒服。他接过巾子,一边擦脸一边说:“承蒙厚爱,可惜我真没办法接管香坛,您还是另外选贤的好。”孔十八盯着他,反而说起另外一个话题:“你可知道小老儿从前是做什么的?”“当兵?”“呵呵,眼睛比隼子还尖。”孔十八赞了一句,“我是淮安附近的军户出身,年轻时勾军去了燕藩,然后一直在兴和千户所里面,做一个夜不收。”朱瞻基瞳孔一缩,“夜不收”是明军的侦骑尖兵,而兴和千户所位于大明与鞑靼的边境地带,永乐皇帝数次北征,都是从这里出征。有本事在兴和当夜不收的人,都是精锐中的精锐。难怪他策动暴乱的手段那么高明,边军连鞑靼精骑都不放在眼里,何况区区一个中原河坝。“我在一次征伐中受了伤,再也上不得阵。军中想留我做个教头,不过我年纪大了,终究思乡难免,便脱换了军籍,回到淮安府。”后面的事情,孔十八没说。但朱瞻基多少猜得到,多半不尽如人意,否则他也不致被征调过来盘坝。太子疑惑的是,他突然说起这个干吗?孔十八道:“小老儿常年在边境,看到了太多事情。这些事跟乡亲们是没法讲的,说了他们也不懂。但我相信你一定能听懂。你刚才那句话,说得不对。要说漕河之上的弊端,那真是比水蚊子还多,但若因此废弃南北漕运,那句话怎么讲?怕噎着就不吃饭了。”朱瞻基一瞬间以为自己回到了朝议现场。要知道,洪熙皇帝打算迁都的主因之一,正是京城用度全靠江南支撑,每年漕运靡费浩大。倘若迁回南京,便可以省掉大半漕费。汪极反对迁都,是因为他在漕河上的利益过于巨大。这个老兵明明被漕务折腾得快死了,怎么也这么说?“为什么?”太子问。“我在边关待了许多年,看见草原上的势力像野草一样此起彼伏。北元的乌萨哈尔汗大汗没了,还有鞑靼,有瓦剌,有兀良哈,打服了一个阿鲁台,又冒出一个马哈木,打服了马哈木,阿鲁台又叛变了。自始至终,北边的边患就没停息过。他们就像是草原上的狼,你强的时候就躲得远远的,你变弱了,他们就扑上来,一口一口地咬你的血肉。”孔十八说起这些时的口气,跟刚才截然不同,凌厉如朔北的风。“我是个大头兵,不懂那些朝政的弯弯绕绕。我就知道一点,如今的北境边关,背后就是京城,就是皇上,所以粮草兵器、甲胄辎重什么的,要多少有多少,边墙也修得结实,足以震慑那些鞑子。要是皇上回南京去了,会怎样?”朱瞻基答道:“就算皇帝南迁,这里也会留下一员上将或者藩王,一切依循旧制便是。”孔十八摇摇头:“没用的,你就算把徐达、常遇春都找来,也没用。永乐爷为什么放着锦绣江南不住,把京城摆在离草原不远的北平?因为他知道,只有京城搁在那儿,边关的士兵才有主心骨;只有皇上亲守国门,才能带动漕运,把物资输送到北境。”朱瞻基心中一震,他可从来没从这个角度考虑过问题。“天下的力量,永远都是朝着天子和国都流动。国都一迁,漕运必停,漕运一停,边事失去支持,必然弛废不堪。朝廷在南京安享繁华,可北边的狼们也会成群结队出来觅食,从此边关永无宁日永乐爷跟你说过他的用意吗?”“皇爷爷自然是说过的,只是父皇也有他的考……”太子说到一半,舌头与牙齿突然顿住了。一股冰凉的寒意霎时从心中涌出,顺心脉流经四肢百骸,把他冻结在原地。“呵呵,果然。”孔十八的目光一凝,双臂一弯,向朱瞻基行了个军中大礼:“周围人多眼杂,属下不能施以全礼,还望太子殿下恕罪。”太子手脚一阵阵发凉。难怪孔十八这么突兀地聊起国策,原来是在试探他的身份。他对这话题太过熟悉,反而放松了警惕,露出马脚。“你是怎么……”“殿下您跟随永乐爷扫北时,兴和千户所调了一批骑兵,远远地遮护您的营盘,我是其中一个。”孔十八说得颇为自得,“当夜不收的人,眼力都像一根蜂刺那么毒。太子的相貌、形体都得烙在心里,永远忘不了。适才我看您的面容和动作有些熟悉,所以稍微试探了一下,还望恕罪。”原来他刚才拿汗巾让我擦脸,是为了确认相貌。朱瞻基待在原地,面对夜不收哪怕是个退役的夜不收真是什么都瞒不住。孔十八笑道:“属下也是糊涂,居然还想把您拉进香坛,脑子里的马奶酒灌得实在太满了。”朱瞻基尴尬地笑了笑。孔十八很识相,压低声音道:“殿下微服至此,必有道理,不必说给属下听。只是有个问题,还请殿下示下。”“讲。”太子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殿下混入我等之间,又被抓进这监牢,实是一个意外,对吧?”“是的。”朱瞻基抓了抓脑袋。“属下可助太子离开这牢狱,只是求太子一件事……我知道朝廷不容白莲,只求念在这一坛信众不曾作奸犯科的分上,能宽赦他们的罪过。他们只是想活下去而已。”都到这时候了,他居然不是求赦免自己,而是去保那些信众。朱瞻基嘴上还有些不服气,道:“我只要亮出身份,便可走出监牢,还用得着你来救吗?”“殿下若能露出真身,早便露了,何必等到现在?”太子哑口无言,在这个老兵面前他简直无处遁形。孔十八从怀里掏出一朵铜莲花,莲分八瓣三层,颇为精致:“这便是信物,每个香坛都有一朵。殿下出去,可以凭借此物让他们帮忙。”朱瞻基默默把莲花接过去,心里有些委屈。其实只要走进陈瑄的衙门,一切问题都可迎刃而解。可于谦坚持不许他表露身份,这才沦落至此。孔十八笑了笑,欠起屁股,把芦苇席子掀起一角。苇席下面,赫然是一个土洞,洞口刚好够一人钻进去。朱瞻基大惊,这可是刑部分司的监牢,怎么会有这么大一个破绽?这些纤夫又是怎么知道的?孔十八道:“自从来了淮安,我便安排了人手轮流犯事,被关到这里惩戒。每个进来的人,都趁机偷偷挖上一段,积少成多,就成了这么一条地道。”“你们从一开始就计划好了?”“官吏狡毒,有备无患而已。”朱瞻基登时无语。这个老“夜不收”实在太可怕了,幸亏他只关心自家香坛的乡亲们,若是真起了反心,只怕淮安城都会被搅得天翻地覆。他疑道:“既然有现成的地道,为何你们不跑?”“都是有家有口的人,能跑哪里去?好让殿下知道,老百姓但凡有半分指望,便不会乱来这洞,是给那些还不致走投无路的人留的。”太子觉得孔十八似乎话里有话,不过如今还不宜追究,他把铜莲花接过来,抬起右手,道:“我朱瞻基对天发誓……”话说一半,却被孔十八把手按下去了。“殿下身份尊贵,犯不上专门为我们起誓。我是老军,殿下是太子,若是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身份,明白自己该做的事,就天下太平了。”“可是……”朱瞻基一阵激动,孔十八抬手道:“适才揍薛孔目时,你明明可以趁乱离开,为何跟着我们冲过去了?”“因为看他不顺眼,那贼厮鸟该死!”孔十八仰头大笑,让开了洞口,道:“实不相瞒,属下相救,不是因为您的太子身份,而是因为殿下那痛快的一棍。”朱瞻基看了他一眼,毫不犹豫跳进洞里。其他纤夫聚拢过来,挡住了从监牢外看来的视线。居然一个人都没流露出羡慕,也没一个人表示也要逃走。这个孔十八治军真是有一套,倘若此人身居京营要职,还不知能调教出什么样的军兵来。太子暗自感叹了一句,一矮身子,钻进洞里。孔十八迅速把芦苇席子盖好,又叫来几个人并肩坐在上面,伸直双腿压在席子边缘。一直到屁股下没动静了,他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来。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显出几许感慨与讶异。他在北地经历了诸多奇事,可都没有刚才那么离奇。没过多久,监牢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孔十八眉头一皱,刑部分司再怎么急,也得等鸡鸣之后再开审,现在谁会跑过来?为首的是分司的推官方笃,他旁边还跟着一个面相方正的男子,看服色是个书生,看气质却像一位官员。那男子一马当先,走到栅栏跟前,试图把脑袋探进来。方笃抬手示意,自有几盏灯笼抬起来,把整个牢房照得如同白昼。“廷益,这里有你要找的人吗?”方笃问。于谦在每一个囚犯的脸上扫过去,最终失望地叹了一口气。他刚才意识到,太子可能混在纤夫之中,便立刻去找方笃,把河边那几百个纤夫一一查验了一遍,可惜一无所获。于谦想到永安营抓走十个首恶,便要求再去分司牢里查验。方笃对此有些不情愿,可毕竟欠了于谦一个大人情,只好陪着一起发疯。现在看到于谦没找到,便开口劝道:“既然没有,我们还是走吧。回头我请淮安府丞发一道文,在城里帮你找找。”于谦虽不甘心,也只好如此。他转身正要离开,陪同来的薛孔目却“咦”了一声,疾步向前数了数,大声惊道:“怎么只有九个人了?”淮安城北不远有一座钵池山,外形盘纾凹曲,形若钵盂,因而得名。相传这里乃是王子乔炼丹的所在,因此被列入道家七十二福地。不过,如今钵池山上的道家衣钵,只有一座籍籍无名的乾元道院,反倒是隔林相望的景会寺,乃是淮东名刹,香火极为旺盛。乾元道院与景会寺分立于钵池山两侧,两条山脊蛇形而下,交会在南侧山麓。地势在那里突兀地拔起一个悬坡,密布桃林。淮安人管这里叫望江头,因为坡下不远便是漕运河道。吴定缘被五花大绑,四肢缚在一个松木架子上,就像一条躺在砧板上的死鱼。梁兴甫仔细地检查了每一处绳结,后退几步,似乎在欣赏一幅丹青画作。吴定缘闭目不语,现在他没什么想说的,只待一死而已。梁兴甫在地上插了三炷檀香,念诵了一阵经文,然后缓缓抬起头来,看向吴定缘。那张被烧伤的可怖面孔,此时居然变得有几分慈眉善目,有如悔悟的金刚。“定缘,你们吴家对我有大恩,现在终于到了报答之时。”梁兴甫见吴定缘不理睬,也没动怒,他从腰间摸出一把剃度用的扁刀,磨得很是尖利,月光下闪着寒光。“接下来,我会用这把解脱刀,把你的肉身慢慢剐掉。人的肉身沉浸世毒,侵扰五蕴,乃是诸法烦恼之因,招聚生死之苦的集谛。我助你割舍肉身,便可得大解脱,度去极乐世界。这是无上尸陀密法。”梁兴甫念叨着似通非通的法门,将扁刀紧紧贴在吴定缘的右手手背,冰凉的触感令他一哆嗦。“接下来会非常疼,你会无比痛恨我,这就对了。尸陀密法的要旨,就是通过极度的痛苦,逼出你身体里的嗔怒恚怨之毒,随血肉一并割舍,才会了无挂碍地飞升法界。寻常人为何有轮回之苦?正是肉身不舍、嗔毒未净的缘故。可惜你爹铁狮子在这之前便死了,来不及施行尸陀密法,我愿自承业报,把这一份恩情还给他的儿子。这一番苦心,你往生极乐世界便会知道。”梁兴甫说这话时,表情不见一丝狰狞,反而露出无比真挚,可见是发自内心的。饶是吴定缘心如死灰,嘴角也禁不住抽动了一下。看来正如苏荆溪猜测的那样,这个病佛敌绝对是疯了。“昔日我心智蒙尘,错漏善缘,所幸得见尊长以肉身证道,以尸陀密法解脱,方才彻悟。你若见到尊长,记得要代我叩安哪。”梁兴甫絮絮叨叨说着,吴定缘也懒得问他尊长是谁,把双眼一闭,只待一死。只是他的牙齿无法抑制地轻轻磕动着,暴露出了心中的恐惧。梁兴甫又念了一道《要行舍身经》,把刀刃贴在吴定缘手背,正要用力一剐。就在这时,旁边桃林中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梁护法,先停手!”剃刀微微一颤,梁兴甫和吴定缘同时朝那边望去,只见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掀过桃枝,朝这边走过来。她的手里,还捏着半个刚摘下来的油桃,嘴里咔嚓咔嚓嚼得正香。吴定缘不认识她,梁兴甫却冷冷道:“昨叶何,你来得倒快。”“哎呀,紧赶慢赶,差点还是没赶上。”昨叶何又啃了一口桃子,然后丢到地上,拿绢帕擦了擦手,“这个人,你暂时不能杀。”“嗯?”梁兴甫以为她会先问太子的下落,没想到居然关心起吴定缘来了。“我在金陵城里查了一圈,打听到一桩有趣的事情……”昨叶何笑盈盈地走到吴定缘面前,先细细端详一番,又好奇地伸出手来,摸了一下他的鼻尖,“我需要带他去济南一趟。”本来已存死志的吴定缘,“唰”地睁开眼睛。这女人在金陵城打听出什么事了?为何非但不杀自己,还要带自己去济南?梁兴甫手握剃刀,面无表情,道:“我正在施行尸陀密法,不得中断。”昨叶何早习惯了他这种神神道道,吸了吸鼻子,道:“哼,你不缓也得缓,这个人,我可是要送到佛母面前的。这家伙说不定会成为佛母翻盘的机缘。”昨叶何没有细说机缘是什么。梁兴甫的眉头不由蹙了一下,毕竟授他尸陀密法的,正是白莲佛母本人。她的机缘,他也不好去搅扰。“那就权且押下,待我去淮安擒得太子,跟你一并去济南不迟。”梁兴甫淡淡道。昨叶何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古怪:“呃……这个,太子的事,不用我们操心了。”“捉到了?”“不,另外有人接手了。”梁兴甫顺着昨叶何的视线,朝桃林方向看去。只见一个胖子踱步而出,他脸膛黝黑,颌下一圈硬须,体形肥硕,凸起的肚皮几乎要把绿罗褶袍撑爆,勉强被一条嵌玉束带勒住。胖子爬山累得有点喘,先抽出一柄泥金扇子,拽开领口呼哧呼哧扇了一通。昨叶何伸手指向他:“这是北边那位贵人的使者,叫狻猊公子。”说到这名字,她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龙生九子,老五叫作狻猊。这胖子用“狻猊”做代号,反差实在太大了。吴定缘在木架上一听“北边那位贵人”,不由得竖起了耳朵。一直以来,都是白莲教与朱卜花这样的棋子在前冲杀,筹谋这一切的棋手却隐在黑幕之后。如今帷幕一角掀开,这位棋手终于现出了一丝端倪。这位狻猊公子虽然装束普通,腰间却束着那一条玉带,这是宗室才有的规格。能驱使一位宗室为之效命,那位贵人的身份可以说呼之欲出,一如于谦所推测的那样。狻猊公子看了看吴定缘,很快把视线移开,泥金扇子“啪”地一合,笑眯眯道:“本来呢,我家贵人跟你们佛母都约好了,咱们一南一北,同时发动。我们北边差不多解决了,可南京城那么周密的布局,你们居然都能让太子逃掉,还折了一个朱卜花白莲教盛名之下,名实难副啊。”这个质问看似随意,昨叶何却听出其中的严重性。这次搞出这么大失误,让贵人与白莲教的盟约岌岌可危。若失去了贵人的信任,白莲教只怕是……说是生死存亡之危也不为过。昨叶何柳眉一挑,正要开口辩解,狻猊公子却倒转扇柄,轻佻地挑起她的下巴,道:“不过,这也是贵人自己的错,自家的大事,让外人干岂会尽心竭力呢?接下来你们不要管了,本公子会亲自抓总,小娘子尽可安心。”一张油乎乎的面孔凑近昨叶何,鼻孔翕张,仿佛在闻她身上的香气。昨叶何不动声色地从旁边树上摘下一枚桃子,用力塞到他嘴里。这动作略显亲昵,却成功地阻止了他的接近:“你莫要掉以轻心,太子身旁也有人辅佐,此时已扬帆北上也说不定。”狻猊公子嘿嘿一笑,把桃子拿在手里,踱步走到望江头的边缘,俯瞰着那条蜿蜒向前的人造大河,道:“同为水生,龙蛇岂能相同?你们的鼠目,揣度不出真龙的心思。漕河北上有徐州,有济宁,有临清,有沧州,只要太子还在千里漕河之上,就一定跑不出我的手掌心。”他胖嘟嘟的手掌往下一翻,五根萝卜粗的指头拢成一个肉笼子。昨叶何知道,狻猊公子这一番话,绝不是胡吹大气。那位贵人的身份高不可测,连朱卜花都能甘心投靠,可见在官府里极有影响力。他若是想在漕河之上发力,失掉吴定缘的太子只怕难逃一劫。“可中原宽阔,若他不走漕河呢?”昨叶何美目一挑。狻猊公子哈哈一笑,金扇轻摇:“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此地正是王子乔炼丹遗迹,你们身在仙人居所,怎么还操这么多俗心?”“你还没回答我。”胖子咧开嘴笑了,道:“那他就在路上慢慢消磨日子呗,只要下个月初到不了京城,这大局便算是底定。怎么样?要不要跟着本王去见识一下丧家之犬?”昨叶何装作没听见他的话,双手一抱,道:“既然公子胸有成算,那便预祝你旗开得胜。”“东西呢?”狻猊公子伸出手来。昨叶何叹了口气,这胖子果然不傻,便从怀里把太子遗落在南京的玉佩取出来,交到他手里。交接完事情,昨叶何转头对梁兴甫道:“天一亮,我就让本地香坛安排几匹快马,咱们立刻出发,回济南向佛母复命。”梁兴甫把吴定缘从松木架子上解下来,把他扛在肩上,朝山下走去。狻猊公子一直把玩着那一块玉佩,很显然,他只关心朱瞻基的下落,对这个小捕吏的命运毫无兴趣。狻猊公子望着昨叶何婀娜的背影消失在山道尽头,意犹未尽地啧了一声:“回头应该跟佛母说一声,把这小娘子讨来同参双修之法。白莲教这次办事不力,送些补偿过来也是应该的。”他把扇子插回到脖颈后,再一次俯瞰那一条如白练般的运河。只见礼字坝附近灯火通明,大批民夫像蚂蚁一样麇集。他们正全力以赴地处理漕船事故,争取天亮前恢复通航。河面上排队的漕船已堵成了长长的一列,活像一条不耐烦的暗黑色水蟒。“皇兄啊皇兄,你怎么就不能学学朱允炆,早点认命呢?”狻猊公子长长叹了一口气,手里攥紧了昨叶何给的那一块太子玉佩。“找到了!”几十个永安营的士兵迅速聚拢过去,在一口水井旁的土墙底下发现了洞口。这洞口被藤蔓与墙垣遮盖,不仔细根本看不出来。方笃盯着这个洞口,气得额头青筋直突。这些犯人也太嚣张了,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在监牢里挖出一条通道,把刑部分司当什么了?随意进出的勾栏吗?更可恨的是,那些牢头居然全无知觉,若不是薛孔目发现犯人少了一个,此事还不知何时会被揭穿。洞口边缘有明显的手脚痕迹,犯人显然已钻出洞口,逃去无踪。可让方笃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十个犯人,只跑了一个,他们为何不一起跑掉?那九个犯人众口一词,只说敬畏国法,不敢擅离,让他无可奈何。方笃下令让士兵把洞填好,再取一块青石板压住,然后悻悻对身旁的于谦道:“廷益还想去淮安哪里找人,我可以具奉手书,让他们行个方便。”说完他浅浅地打了一个哈欠。言外之意,我可不能陪你瞎折腾了。于谦的心情更加郁闷。他已经查遍了所有的纤夫,只差最后这一个,偏偏还跑了。那犯人到底是不是太子,根本无从知晓。永安营都搜不到人,更别说他了。“要不然,我还是跟方笃说实话?”一个念头跳入于谦脑海,“看方笃的言谈举止,九成没有参与叛乱,跟他说了实情也没关系……”可他猛一咬牙,把这个念头生生地掐灭了。绝不表露太子真身,这是他定下的原则,岂能自己抽自己的脸?方笃九成可能没参加叛乱,万一是那一成呢?太子身荷天下之重,绝不能冒险,一点都不能。方笃既然委婉地下了逐客令,于谦也不好多留,向他拜别后,先去找了苏荆溪。那个女人足智多谋,说不定会有什么好办法。刑部分司已给苏荆溪录完了口供。她果然没辜负于谦,编造出了一套合情合理的故事,解释自己为何出现在漕船上,没人产生怀疑。于谦把目前的情况跟苏荆溪讲了,她沉思片刻,无奈地摇摇头:“我们现在没有办法,只能看太子自己的造化了……不过……”“不过什么?”“你说那么大一个逃洞,十个犯人却只逃了一个,实在蹊跷。会不会是那个逃犯身份特殊,得了其他人的庇护?会不会是太子……”“那怎么可能!”于谦断然否定,“牢里头全都是意图暴乱的白莲信众,他们怎么会庇护太子?”白莲教作为两京之谋的执行者与帮凶,与太子一方可以说是仇深似海。说他们会庇护太子,简直比黄鼠狼给鸡拜年还荒谬。苏荆溪轻叹一口气,道:“若是吴定缘还在,他一定有办法。”于谦的下巴一阵紧绷,他昨晚一门心思在寻找太子,都没顾上痛惜“篾篙子”的下落。此时他们一筹莫展,却念起了那个小捕吏的好。那家伙嘴臭脸冷,可总有办法在窘境中劈出一线希望。倘若是他,会怎么做呢?于谦冷静下来,努力模仿“篾篙子”的思路,把脑海里的陈规都抛开,用最离经叛道最不像话的思路去发散。什么时候于谦自己忍不住要开口斥责,差不多就是吴定缘的风格了。思忖良久,于谦睁开眼睛,勉为其难地开了口:“我们找不到太子,那就只能让太子来找我们了。”然后他说出了自己的计划。就连苏荆溪这么沉稳内敛的人,都忍不住露出“这样也行?”的神情。此时已是五月二十二日(辛卯)的清晨,一大早就有稠厚的铅云糊满天空,一丝风都透不进来。可是淮安新、旧二城仍是热闹非凡,尤其是在运河与河下大街交叉的西湖嘴,更是繁盛异常。这里连接码头、货栈与双城内外,从日出前开始便是车水马龙、水泄不通。这些行客溅起一层飞尘,在湖嘴上空始终飘浮,竟无一时能安然落下。在西湖嘴最热闹的牌坊旁边,一个书生模样的人端坐在小方桌前,有婢女侍立一旁。桌上摆着文房四宝,不过都是粗劣货。旁边高立起一个大布幡,上头写着:“洪望学士亲授程文要诀,现场点拨,保去京城,连登科甲。”那墨迹一看就是新写,还未干透。过路的行人稍微认识字的,都忍不住驻足多看一眼。这个叫洪望的是什么人?好大口气,他点拨几句,就能考中状元,那他自己干吗不去考?再看那书生,面相倒方正,神情还挺腼腆,怎么看也不像是个狂士。越是离奇的噱头,越是引人议论。大明自开科取士以来,何曾有人把文章技艺当街贩卖。有几个读书人过去试探了一下,发现这个自称洪望的书生还真有点水平,虽没布幡上说的那么神奇,但引经据典,讲得颇为通透。当然,也有人当面叱骂他斯文扫地,那书生脸色涨红,只是不走。结果一传十、十传百,就连很多不识字的贩夫走卒都聚拢过来,想看看这位点石成金的文章圣手。短短半个上午过去,于谦发现居然颇赚了些钞银。他苦笑着把这些交给苏荆溪收藏,心中不时哀叹,此乃焚琴煮鹤呀,可这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办法,含着泪也要坚持下去。太子化名是洪望,那么只要他听说有“洪望”在淮安城内摆摊,又“保去京城”,自然能猜出是谁。等到快接近中午的时候,于谦已经接了十几单生意,说得口干舌乏,满头大汗,又不敢走开。他看看天色,正想跟苏荆溪说舀些井水来,忽然觉得袖子一沉。于谦一低头,看到一个七八岁的小童在扯自己。他无心逗弄,想掏出一枚铜钱打发掉。那小童却摇摇头,说有人想请你去堂屋讲学。于谦摸摸她脑袋,说:“我走不开,让你家大人直接来吧。”小童道:“我家大人说非洪望先生去不可,去了有刚磨的小杏仁吃。”一听“小杏仁”三字,于谦脑袋“嗡”了一声。在围观民众的嗟叹声中,两人跟着那小童离开西湖嘴。小童带着他们走街串巷,很快来到了一片低矮的棚屋附近。这里是淮安新城向西扩张的产物,规划已至,但城墙未及覆盖。所以名义上算是城内,但与城外村落无异。在这里居住的,多是清江厂的工匠与淮安附近的佃户。于谦和苏荆溪被小童带到棚屋内的一处简陋宅子。他刚一迈进去,立刻觉得不对,只见堂屋正中摆着一个弥勒佛,弥勒佛下一座白莲花。四周十几盏火苗闪动的长明灯,炉子里有三炷香,有几个老太太哼哼唧唧地跪在下首,不知在念什么。“白莲教?!”于谦意识到这是个陷阱,不由得惊叫起来。苏荆溪迅速拔出发髻中的铜钗,把那小童捉在怀里。小童被这一吓,哇地大哭起来。几个老太太听见,赶紧起身,却被于谦死死盯住。埋伏绝不止这几个老太婆,对方打的到底是什么主意?于谦脑子里迅速闪过疑虑,突然看到一个人从后堂转了出来,一身麻布短衫,那短衫上似还绣着白莲标记,可再一看那面孔,不是太子是谁?于谦“啊”的一声,百感交集,顾不上太子这身诡异的穿搭,上前就要叩拜。可朱瞻基瞪了他一眼,示意别声张。于谦过于激动,犹然未觉,身子还要下拜,幸亏苏荆溪松开小童,用那铜钗子去刺了一下于谦的胳膊,才让他回过神来。朱瞻基安抚了一下那小童,然后把两人带到后堂,把门窗关严实,这才讲述起缘由。原来朱瞻基从逃洞里离开之后,按照孔十八的指点,来到了他掌管的那一处香坛。太子把铜莲花一亮,香坛里的人立刻把他奉为上宾。白莲教的香坛管理极为松散,只要有人敬拜弥勒,能聚起十来个香众,就可以算作一坛。这里的香坛压根不知道白莲教在南京搞的大事,只是吃斋礼佛,对太子毫无疑心。朱瞻基在这里痛快地洗了个澡,吃了点东西。他急于与于谦等人恢复联系,便请香坛的几个火工外出打听,一来二去,便听到洪望先生街头保去京城的奇闻,遂让一个小童过去传话。于谦搓搓手,喜不自胜,道:“总之能找到殿下,便是徼天之幸。我去跟方笃说一声,让他准备一条盘过坝的快船,咱们尽快登船出发。”“吴定缘呢?”太子朝他俩身后看了看。屋子里的气氛一时沉重起来。苏荆溪将他被梁兴甫带走的事讲述了一遍,太子霍然起身,道:“病佛敌把他带去哪里了?”苏荆溪摇摇头。朱瞻基浓眉一皱,又看向于谦:“你不是认识那个姓方的推官吗?能不能让他全城搜捕梁兴甫这个巨寇?”于谦也摇了摇头,道:“若让刑部分司搜城,势必会牵扯出殿下的真实身份,太过弄险了。”“啪”的一声,太子的手掌重重拍在桌面上,道:“你这是见死不救!梁兴甫跟吴定缘家里是死敌,落到他手里,还能有活路吗?啊?!”于谦垂下头去,却坚持道:“吴定缘遭难,臣亦痛铭五内。只是眼下时辰紧迫,殿下潜藏身份赶去京城才是最大的事。不然奸佞称帝,生灵涂炭,又岂是一家一人之苦?”于谦说得一点都没错,可朱瞻基胸口一团闷火,陡然爆发而出。他飞起一脚把圆凳踢翻,道:“藏!藏!藏!你为何总让本王潜藏身份!难道这漕路之上所有官员都是叛贼,只有你于谦是个忠臣吗?”“殿下,臣不是说过吗?我们赌不起,倘若有一人……”于谦还要苦口婆心劝,却被苏荆溪给拦住了。她知道太子秉性冲动,这时讲大道理,只会火上添油。苏荆溪这边按住于谦,那边对朱瞻基柔声道:“殿下息怒,吴定缘临被掳走之前,特意叮嘱过我,让太子莫要管他,尽快返京……”朱瞻基怒道:“不管他?只怕等我到京城,他骨头都烂完了!”苏荆溪轻轻叹了一声,把吴定缘的身世,以及吴家与病佛敌之间的恩怨,讲给两人听。太子先前在水牢里听过前一半,于谦则是第一次听。两人听完之后,都大为震惊。原来“篾篙子”背后,居然还隐藏着这样的曲折。“他所行之事,所过的生活,都是在悄无声息地作践自己,自我毁灭。我疑心他死志早萌。”苏荆溪的情绪有些激动,可语气仍保持着克制,“但这一次不一样。他说他无可在乎之人,死便死了,听起来和平日一样自暴自弃。可我行医多年,知道那只是掩饰。他真正做出这种抉择,是因为他仍有在乎的东西请殿下察知。”“当啷”一声,那只小香炉从于谦怀里跌落在地,滚到太子脚边。朱瞻基俯身把它捡起来,在手里摩玩了一番,见到上头血迹斑斑,不由得双肩一垂,勉强把火气抑住,道:“那,我们何时出发?”于谦抬头一喜,然后赶紧低下头,说:“我这就去跟方笃联系。”然后逃也似的离开了香坛。朱瞻基坐回到椅子上,有些颓然,见死不救的愧疚像一具石锁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苏荆溪趁这个机会,赶紧为朱瞻基处理箭伤。这几日太子虽然折腾不休,伤口倒是愈合得不错,眼见那该死的箭镞即将拱出头来了,这时更不可掉以轻心。正处置到一半,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咣咣的敲门声,本坛的管事走了进来,赔着笑脸说:“能不能请贵客借些钞银来,突然来了急用。”太子知道孔十八这个香坛没有事产,全靠穷人互相守望,这会儿有急用,八成是谁家死人或者生病了。他慷慨地一挥手,把于谦上午赚的那十几贯宝钞与散碎银子送过去,管事千恩万谢,说:“等公中有钱了一定奉还。”太子表示不必还了,顺口问了句,是什么急用?管事说:“是用作功德捐。”又解释了一句,“一般上坛的护法去各地办事,佛母会发一道法旨,请当地香坛予以协助,要么出人,要么出钱,这个贡献可以攒成功德,便叫作功德捐。”“难道最近有护法来淮安了?”朱瞻基眼睛一眯,觉得有些不对劲。“昨天就来了,还下个法旨,让淮安城里各坛信徒去四大王歇庙。不过,他们要的是丁壮,本坛都是老弱病残,便没派人去。今天人家又来派功德捐,我们便不好回绝了。”朱瞻基眼神一动,便对管事说:“请坛老去打听一下,护法是做什么大事,需要功德捐。若真是有机缘,我这里多襄助一点也不妨。”管事大喜,捧着钞银赶紧出去打听了。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苏荆溪一直悉心按摩着伤口,全程一言不发,可朱瞻基知道,这姑娘冰雪聪明,必然从刚才的谈话里看出了些什么。不过,他并不担心苏荆溪说破,因为她总是最能理解自己心思的。想到这里,朱瞻基心口暖意复生。当她的纤纤玉指再一次按在肩伤前面时,太子忍不住抬手将它握住,指尖腻滑,心中为之一漾。可惜苏荆溪的手没做任何停顿,在伤口周边轻柔地按拂一圈,然后迅速移走。朱瞻基的手悬在半空,有些尴尬,只好顺势抬起手,学着吴定缘的样子握紧拳头一晃。不到半个时辰,于谦跑回来说:“船都安排好了,是上好的进鲜快船,午时即走,直抵京城。”看他面色涨红未褪,八成是方笃被他给吵烦了,勉为其难地给了他一封荐书。于是,太子、苏荆溪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东西,跟着于谦匆匆离开。就在他们走出香坛之前,管事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对着太子耳语了几句。朱瞻基“嗯”了一声,没做任何表示,只是让于谦再拿些宝钞出来给他。在一群老太太嘟嘟囔囔的诵经声中,他们返回西湖嘴,沿着淮安河下的车马道跨过漕河,来到清江口。清江口乃是淮安的漕河枢纽,这一带几乎没有绿植,河岸完全被鳞次栉比的商铺、工坊与大小码头填塞。行船至此,无论是盘坝过水还是走清江浦新河,皆要在这里重新装卸,然后滑入淮河。昨天晚上的事故,似乎并未造成多大影响。各色尺寸的骡牛车子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团成一个个小旋涡。短褂力夫们一拥而上,在船主的呼喊声中卸下各自的货物,往船上扛去吊去。甲板上的船工们跑来跑去,一边挨着漕吏官员的呵骂,一边操弄船舷、放下跨板,还不忘跟旁边的船只抛去几声脏话。若换作昨天之前,朱瞻基只觉满眼混乱不堪。可如今在这一片狼藉嘈杂中,他似乎看懂了一丝混乱中蕴藏的秩序。这规律看似缥缈,却切切实实地驱动着事情运转,如同眼前的河流一般,泥沙俱下,粗糙浑浊,始终昂扬地向东奔流而去。他们很快在最靠前的桥栈尽头找到了那一条进鲜船,它的船头高高竖起一块“奉内府进鲜回避”的杏黄色旗牌,这意味着漕河最高的通行权。于谦把方笃的荐书交给船头,顺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担心地问船头说:“这天气会不会耽搁出行?”船头猛拍胸脯,说:“一会儿肯定得有场大雨,但五月本来水少,能多下点雨是好事,只会让船行得更快。”于谦大喜,可一抬头,发现太子在苏荆溪的搀扶下,已踏进了客舱。五月二十二日的午时一到,进鲜船准时开出清江口。过不多时,它从最后一道淮阴船闸滑入宽阔的淮河干流,扬帆朝西而去。果然如那船头所言,进鲜船刚驶入淮河,天色便彻底暗下来。阴云迅速凝成墨团,有巨大的雨滴敲打在船头,洇成一个个水圈。很快雨滴连缀成片,雨片又汇合成水帘,无数帘幕自天穹同时垂下,把这一条船连同船内的人,都笼罩在一片烟波水泽之中。大部分人都躲到船舱里面去,船头只有一个人影久久伫立,似乎被这雨雾所困,说不出地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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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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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荫翳,铅云锁塞。五月芒种的热力不得抒发,遂化为蒸蒸水汽逡巡于漕河一线。这些水汽凝成一阵阵黏腻温热的雨水,绵绵洒落,经日不停。过往行旅非但不觉清凉,反而油然生出一种“不复见天日”的压抑与恐慌。从淮安到兖州之间的广袤区域,仿佛被一个灰黑色的蒸笼大盖牢牢罩住,久久不揭。正应了《岳阳楼记》里那八个字:“淫雨霏霏,连月不开。”这一条进鲜船从淮安离开之后,一路全是这种淫雨天气。它日夜不停,过符离,经茶城,走峄、滕,一气穿过微山、昭阳、独山、南阳四湖,于五月二十五日进入兖州府境内,可谓神速。可惜一入兖州地界,进鲜船的速度便陡然慢了下来。因为这一段的河道之上坝闸林立,每走上几十里路,就得停下来过坝穿闸。再加上水势逆流,得靠两岸纤夫拉动,速度就更慢了。若不是船头高悬着内府旗牌,拥有优先通过的权利,只怕几天都过不去。“何时可以不必拉纤?”朱瞻基负手站在船侧,看着舷外缓缓倒退的闸关,脸色比天空还阴沉那么一点。两岸的纤夫喊着号子在艰苦地曳着拖绳,太子每次视线扫过他们,嘴角都会微微抽动一下。于谦在一旁劝慰道:“殿下勿急。这一段会通河之所以行船较慢,乃是地势所迫,只要前头一过汶上县,水路就通畅多了。”朱瞻基斜着看了一眼:“你之前可是说过,水路平稳,几无阻碍,一昼夜可行一百八十里,怎么没跟本王说过还有这么一段例外?”于谦一阵沉默,只得施揖谢罪,口称疏忽。自从离开淮安之后,他感觉太子对自己的态度发生了变化。这种变化十分微妙,难以描述,也没什么具体的迹象,可就是不太对劲。苏荆溪在太子身后撑着油伞,轻轻咳了一声。太子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尖刻,便伸出手去朝舷外一指,转移了话题:“你说地势所迫,可本王看漕河两岸很是平阔啊,既无山陵高坡,也没深谷沟壑,这所迫从何而来?”一涉及专业话题,于谦精神复振。太子愿意主动去了解河政地理,总好过沉迷于斗虫。他低声道:“殿下稍等……”快步回到房间,取出一张油皮裹的万里行路图,拿到朱瞻基面前展开。此时天空还飘着些小雨,苏荆溪便把伞挪前一点,遮住行路图。“好教殿下知道,原本这一条南北运河是不过山东的,而是逆淮西去,先折到河南的封丘,再从封丘转陆运到淇门,经卫河、直沽而入大都。”于谦手持炭笔,在图上边说边画,一条黑粗曲线很快出现在油纸上头。“这一条路线弯绕迂回,水陆兼行,十分麻烦。到了至元二十六年,元世祖在山东境内凿通了一截河道,自东平至临清会通镇,因此叫作会通河,从此漕船不必绕行河南。咱们大明定鼎之后,又把会通河延伸开来,南到徐州镇口,北至临清,与湖漕、卫漕、白漕连通,从此南北一字畅通。只是……”“只是什么?”太子听得十分认真。“洪武二十四年,黄河在原武附近决堤,冲毁了会通河,漕运顿废。一直到永乐九年,天子为了迁都北平,遂委派工部尚书宋礼,命他重开会通河,恢复漕运。”太子“嗯”了一声,这名字他听过,好像刚去世没几年。“欲要疏通会通河,有一个极大的麻烦。殿下且看。”于谦掏出一小块干墨垫在油纸底下,位置恰好就在汶上县。原本平整的舆图,高高隆起一块鼓包。他的手指点在鼓包上头,侃侃而谈:“会通河的地势,就像一座巨大的拱桥。拱桥的最高点,是在运河中段的兖州汶上县,号称河脊,而拱桥南北两端的低处分别是镇口、临清。宋尚书做过测算,从汶上县北到临清三百里,地降九十尺,南至茶城二百九十里,地降一百一十六尺。殿下可以想象,这种落差巨大的拱桥地段,河水该如何流动?”朱瞻基仔细端详着鼓起的行路图,心想这果然是个棘手的大麻烦,道:“水性善下,有中间这么一座河脊挺立,根本不可能从低处的镇口和临清引水。唯一的办法,就是设法把水引到最高处的汶上县,再居高临下注入运河,冲刷南北。”于谦赞道:“正该如此!宋尚书为了引水之事,茶饭不思,四处寻访熟悉水性的河工,最终被他访到一个叫白英的当地老人。白英献上一条妙计,叫作‘借水行舟,引汶济运’。”太子咀嚼着这几个字,眉头紧皱,未得其意。“白英老人说,会通河的最高点在汶上县,汶上县的最高点在南旺镇,而南旺镇的最高点,是在北边的一处小村子,叫作戴村。戴村旁边有一条汶水,河床高出南旺三百尺,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大助力。”“等一下,你先别说,让我先猜猜。”太子凝视舆图良久,从于谦手里拿过炭笔,犹豫地从戴村旁的河道上画了一道黑线:“如果在戴村这里设一大坝,就能截夺汶水,让它流向南旺。然后在南旺建一个分水坝,把汶水中分,注入南北河道,顺坡直下镇口与临清,便可以保证会通河水量充盈了。”“正是如此!”于谦见太子对漕政这么上心,刚才那点不愉快立刻烟消云散:“宋尚书的法子,与殿下几无二致。他修起戴村坝,疏通小汶河,让汶水从南旺的闸口注入运河。在入口处,有一处分水鱼嘴,把汶水一分两道,七分北流,三分南流。当地民间还有个说法,叫作七分朝天子,三分下江南等一下就能路过鱼嘴,届时殿下可以细心观摩一下。”于谦又道:“正因为会通河这一段特殊的地势与水流,所以沿途修起了约莫四十座闸关,层层蓄水,以确保通航,叫作闸漕。”“那么这些圈圈是什么?”太子的指头又点向行路图上的一处。这是在南旺闸口的北边,一条代表运河的粗线穿起了五个小圆圈,彼此之间离得很近,好似糖葫芦一般。于谦俯身一看,不由得笑道:“殿下好眼力。这是宋尚书的另外一个创举。这五个圆圈,乃是五座人工大湖,分别叫作安山湖、南旺湖、蜀山湖、马踏湖和马场湖。若是雨频洪涝,便把运河里多余的水放入湖内;若赶上干旱无雨,便把五湖之水放入运河,以此调节水量。宋尚书把这五湖唤作水柜,可谓十分精当。”太子一边点着头,一边认真读着图上水文,这让于谦老大怀慰。虽然他不太明白为何太子突然对这一段的地理形势产生兴趣,但储君对民生认真如是,何愁社稷不兴啊!“这条向东北方向延伸的细线,又是什么?”朱瞻基突然问。这一下把于谦给问住了。他只关心漕河,其他地方可没那么熟悉。于谦脸色微微涨红,低声说稍等,然后转身跑去船尾,过不多时,把负责操船的纲首给拽了过来。纲首这几天跟这些夹带的乘客混得很熟,听说客人要了解河务,凑到行路图上看了一眼,便笑道:“这条细线啊,叫小清河,是五湖用来排水的河道。咱们漕河是走西北去临清,这条细线是走东北,先排入大清河,然后到济南。”“听起来这条水路也能通航?”“有哇,不少官民船都从小清河往济南去。我记得那年白莲教作乱,江南来的几批白粮船,直接被靳荣靳将军截在南旺,顺着小清河、大清河运到了济南城下。”纲首回答。“这样啊……”太子点点头,不再说什么,重新把注意力放在漕河之上的景色。只有苏荆溪注意到,他的眼神闪过一丝光芒,随即消失。这条进鲜船又走了一个多时辰,前方河道陡然收窄,水流也变得湍急起来。在船头的指点下,乘客们远远可以望见河道左侧有一片灰黄色的石堰滩,在郁郁葱葱的林木之间格外醒目。这片石堰以竹笼裹石,壅土成垄,堆垒成一支长鱼嘴,旁边山头上立有一座金龙四大王的庙宇。这里即是著名的南旺闸分水鱼嘴,亦是千里漕河真正的中点所在。白花花的巨大水流从汶水上游咆哮而下,以极高的速度迎头撞上石堰,崩解粉碎,然后被尖利的鱼嘴劈成两半,分别注入南、北两条渠道。水流激石,涛声訇然,如万军决死冲锋,又顿挫于坚城之下。一攻一守,一动一静,昼夜不停,构成了一幅深涵哲理的玄妙图画。众人站在船舷边上观望片刻,无不为这通天的气势所震慑。于谦不由得感慨道:“不亲眼所见,委实难以想象当年宋尚书修这鱼嘴,该是何等艰难。”旁边有几个水手都笑:“老爷你不知道,这分水鱼嘴在当地,又叫作万魂狱。”太子好奇道:“为何叫这名字?”一个老水手压低声音道:“据说啊,当年宋尚书修鱼嘴的时候,屡修屡垮,怎么也修不起来。后来有一位老道说,这里阳气太盛,得拿阴气压着。宋尚书不敢决定,请示天子,天子发下圣旨,派御林军把河堤上干活的劳役杀了一万个,尸骨埋在堤坝之下,索拿万条冤魂镇压。你瞧,那边的金龙四大王庙,就是怕冤魂作祟才修起来……”“住口!”于谦横眉怒喝道。“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你们诬蔑永乐天子,要杀头的知道吗?”水手们觉得没趣,一哄散去。他又冲朱瞻基道:“您可不能相信这些荒诞不经的民间传说。什么一万条冤魂,一点常识也没有。当年修河艰辛、屡屡溃堤是有的,要是一口气能死上一万人,山东地界早乱了。”朱瞻基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本王这点判断力还是有的,不劳先生你提点。”他把视线重新投向鱼嘴,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不过民间既然能编出这种故事,可见对皇爷爷的怨气不小啊。朝廷为了修这条漕河,当年委实代价不小。”“当今天子意欲迁都回金陵,正是圣心仁厚,为了体恤民力。”于谦适时补了一句。“可父皇这么做,到底是对是错?皇爷爷这么做,到底是对是错?”朱瞻基手扶着船舷,唇间微微送出一句疑问。按说这原本不是个问题,可自从他见了孔十八之后,内心居然出现了动摇。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这个疑问的本质,就是要在永乐、洪熙两代天子之间站队。南迁为减负,北迁为戍边,两者根本无对错之别,只取决于天子想要什么、大明想要什么。“您刚才说什么?”于谦大声喊道,外面的水声太大了,他一时没听清楚。朱瞻基摇摇头,决定还是暂时不说了,生怕引出于谦的长篇大论。为了避开纠缠,太子装作不经意地把头转向别处,恰好看到苏荆溪正在不远处。她凭舷而立,上半身朝外微微探去,颀长的脖颈犹如一只漂亮的白鹄。朱瞻基很好奇苏荆溪到底在看什么,竟然如此入神,随着她的视线向远处找去,才发现她凝视的,是鱼嘴上的那一座金龙四大王庙。难道她还在担心吴定缘?朱瞻基暗自猜测,可又不敢直接去问。苏荆溪这个女人,温婉细致,谈吐周到,可他始终琢磨不透,仿佛始终有一层纱帘遮挡在前。朱瞻基总有一种感觉,一旦把纱帘扯开,对面的人也就消失不见了。他没凑过去,就这么怔怔地看了一阵苏荆溪的侧影,突然宣布:“我累了,回去休息一下。”不待其他两个人有什么反应,转身钻进自己的舱室之中。正如于谦所言,只要一过鱼嘴,行船速度便会提高。因为南旺是会通河的高点,向北走是顺流而下,而且分水之后,北边占了七分,流力十分丰沛。这条进鲜船本身载重不大,船底擦着水皮飞速向前滑去,一气穿过数座湖泊,在傍晚时分抵达了安山湖畔。安山湖是五个水柜最靠北的一个,幅员不算广阔,但连接大小支流,有一处小小的船舶集散码头。进鲜船最讲究速度,因此会提前在安山湖做一下补给,再到临清那种拥挤的大枢纽,便可以节约时间。船停好之后,纲首带着几个船工去采购食材。于谦自己在房间里计算着水程,算来算去,觉得五月二十六日午时之前,肯定可以抵达临清,希望张泉已经在那里等着了。他正琢磨着具体的接头方式,忽然门板响动,苏荆溪走了进来。“于司直,殿下招呼我们去他房间。”“什么事?”于谦觉得有点突兀。苏荆溪摇摇头,表示也不清楚。两人很快来到朱瞻基所住的舱房门口。这是临靠右侧船舷的一个小房间,凭窗便可俯瞰运河水景。舱门虚掩,有铮铮的琴声从门缝传出来。据纲首说,这是上一次夹带的客人之物。那人川资不够,便把这具响泉琴留下来做了质押,至今未见赎回。太子上船后把这琴借了去,行船途中偶尔会抚上几下。于谦对此乐见其成,这等古雅的爱好,总比斗虫强多了。于谦一迈进船舱,心里没来由地一沉。他不像白龙挂的老龙头那么懂琴,说不出太子此时弹的是什么。但这旋律一点也不恬淡古雅,反而带着峥嵘肃杀之声,弹琴者的心境一定不太平太子这是怎么了?他与苏荆溪进了舱内,太子方才轻轻停手,屋子里还残留着琴弦微微颤动的声音。“殿下箭伤可有好转?”于谦决定先缓和一下气氛。“多亏苏大夫妙手,我看再有几日,箭镞便能自己脱落。”太子一边说着,一边活动了一下肩膀,动作比之前灵活多了。此时已近黄昏,舱内只有一截被辟火套罩着的短烛,光线昏暗不定。于谦注意到朱瞻基的脸色略显古怪,似有什么难言之隐。“臣已算定去临清的水程,届时与张侯可在……”“于司直。”“……可在临清运河旁的钞关会面,那里是过往船只必……”“于廷益!”太子的声音又大了几分。于谦这才闭上嘴:“臣在。”“本王已经决定了,不去临清。”这句话伴随着一阵长长的呼气而出,可见憋忍了很久。于谦似乎还没听明白,太子又重复了一遍,双手把响泉琴推开。于谦的下巴猛然一绷,双眉迅速聚敛到了额心:“殿下不去临清,还能去哪里?”朱瞻基道:“本王仔细研究过水图了,安山湖的东畔有一条府河,可以东入大清河、小清河,现在换乘,还来得及。”“大、小清河?您跑去那里做什么?”“走小清河到泺口镇下船,旁边就是济南城。”于谦顿时蒙住了。济南?虽然从济南亦有通往京城的大路,可跟漕河的速度没法比,舍近求远,这是苏大夫给太子吃错药了吗?他用诧异的眼神看向苏荆溪,后者只是轻轻摇了一下头,表示也不知道。既然已经说到了这份上,朱瞻基索性不再遮掩:“还记得淮安白莲教香坛的那个管事吗?他之前跟我借钱,是因为从南京过来两位护法,找他们要功德捐。我给了管事一笔钱,顺便打听了一下,那两位护法一个是女子,叫作昨叶何,另外一个不知姓名,但体格极硕,身有疤痕与烧伤,听描述与病佛敌极似。除了他们之外,还有第三个人,看不清面貌,但体型是个瘦高汉子。这个人一直被捆着,似是一个囚徒。”于谦眼神一凝:“难道……是吴定缘?他没死?”他一直觉得,吴定缘被梁兴甫掳走之后,一定难以幸免。于谦甚至在心里都帮他拟好了悼文。可听太子这么一说,似乎事情透着古怪。“病佛敌不是跟吴家有深仇大恨吗?”苏荆溪也是脸色微变。“这个不知道,但吴定缘肯定还活着。”太子语气变得轻松了点,“管事打听出来,那个叫昨叶何的护法买马时曾提过一嘴,说要能一口气跑到济南的健马。”于谦陡然一惊,似是不敢相信地看向太子:“您,您去济南,不会是为了救吴定缘吧?”“是!”朱瞻基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这家伙从南京到淮安,数次救得本王性命,也该轮到本王救他一回了。”“殿下不要胡闹!”于谦惊怒交加。京城局势危如累卵,哪里有余裕拐到济南去救人。“若吴定缘已死,本王可以等登基之后再搜捕凶手;可现在他陷于敌手生死未卜,若本王置若罔闻,还算是个男人吗?还算是个人君吗?”说到最后几句,朱瞻基的声音提得很高,近乎喊出来。“吴定缘也是臣的朋友,他失陷敌手,臣亦焦虑至极。但您不能凭一时兴头,便轻言……”“我没有凭一时兴头。”朱瞻基抬手打断了于谦的话,“本王在淮安听说他去了济南之后,便已下定了决心。这一路上,我也一直在犹豫这个决定对不对。不瞒你说,我甚至偷偷打了一次铜钱卜,寄希望于上天给点启示。”一边说着,朱瞻基一边从袖子里掏出一枚永乐通宝:“正面是去济南,反面是去临清。我扔了三次,结果都是反面。”“这,这老天爷不是还让陛下去临清吗?”“错。我每次看到这个结果,都想要再扔一次试试。三次之后,本王才真正明白,本心到底是指向哪条路。”说完他拇指一弹,铜钱在半空飞旋起来,很快下落,“铛”的一声,撞在了案头那一尊沾着血迹的小香炉上,露出无字光背的反面。于谦盯着这枚铜钱,下颌的胡须微微抖动着。难怪太子在过南旺闸的时候,突然问起河务漕流的事情,还问得如此详细,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捧起铜炉,声音有些发颤:“殿下不记得了吗?您还曾对这个香炉起誓,一定要回返京城。这是为了天子,为了宗室,为了社稷,容不得您任性!这是您身为人君的责任。”“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不是于廷益你教诲本王的话吗?难道吴定缘不是民?难道孔十八不是民?难道白龙挂和郑家兄弟不是民?难道你让本王一次又一次从他们身边走开不成?”朱瞻基的“歪理”,堵得于谦一时说不出话来,可他也不打算退让。兹事体大,哪怕要失礼僭越,也不能容许中途出现偏离。于谦脖子一梗,伸开双臂挡在了舱门前。“你不听朕的命令了吗?!”朱瞻基死咬着“朕”字,试图散发出祖父和父皇的气势。“您还不是天子呢!”于谦也豁出去了,“就算殿下登基称帝,更该知道,皇帝行事须心系天下,更不得随心所欲!”朱瞻基道:“你不是说,本王还不是天子吗?那正好,不必被皇帝这个头衔束缚了!”于谦一阵哑口无言,觉得自己被绕进去了,他一时想不到辩驳的法子,索性一挺胸膛:“我忝为右春坊右司直郎,本职正是负责东宫弹劾、纠举,储君有偏失之行,合该劝谏!劝谏不成,则强谏!强谏不成,则死谏!”天下虽大,忠臣何稀!于谦脸上那副表情,赫然变成一张“你想去济南,除非踏过我的尸体”的揭帖。这君臣二人双眼鼓鼓,互相瞪视,彼此推搡,谁也不肯相让,眼看就要扭打起来。于谦歪头看向苏荆溪,示意她也说两句。苏荆溪却站在原地,沉默不语,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于谦喝道:“当初在淮安,你不是说那家伙一心寻死,让我们不去管吗?你再给殿下说一遍。”朱瞻基把脸一沉:“本王计议已定,任谁也别想改变,就是苏大夫你也不行。”苏荆溪垂首良久,方才缓缓抬起头来:“殿下听到的消息,白莲教是三个人赶往济南?”太子一怔,她怎么又说起这个来了?忙回了一句:“不错!两个护法,一个叫昨叶何,另外一个肯定是梁兴甫。”苏荆溪伸出一根葱白指头,轻轻在琴弦上抚着,让她的话带起一种微妙的旋律:“这便奇怪了。这场横跨两京的图谋,除掉太子乃是重中之重。可为什么白莲教放弃截杀,把这两名护法调去济南了呢?”这一句话,提醒了另外两个人,尤其是太子。他之前一心想的是吴定缘被绑的事,却没从更大的格局上去思考。白莲教从南京一直追击到淮安,如附骨之疽。可一过淮安,登时风平浪静,有什么理由让他们放弃追杀?太子和于谦暂时放下了争端,都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不过多时,两人眼神同时一亮,异口同声道:“换人了!”苏荆溪双眼微微睁大了一些,既像是肯定他们的答案,又像是被这个答案所震惊。朱瞻基抢先大声道:“白莲教撤走,只可能是那个篡位的反贼打算亲自出手!”于谦眼皮一跳,一句话堵到了嗓子眼。他很赞同太子这个判断,追兵不是消失了,而是换人了。但这么往下推演,便会出现一个尴尬的结论:篡位者所能调动的资源,绝对超过白莲教、朱卜花或汪极。他既然知道太子沿运河北上,势必在临清布下天罗地网。不,搞不好整条运河的北半段,都密布篡位者的眼线。这,这不正好给了太子一个借口吗?苏荆溪这时又道:“我兵法读得少,可也知道以奇制胜的要旨。敌人既然希望在临清迎接我们,那……”于谦大怒:“苏荆溪你到底什么立场!在淮安劝太子不救人的是你,现在劝太子去济南的也是你!”苏荆溪淡淡道:“我只想让太子尽早抵达京城。之前太子并未说出白莲教的动向,北上自然无虞,现在局势有变,也该及时调整才是。”太子不悦道:“于廷益你有脾气冲我来,别去凶苏大夫。临清如今凶险得很,你也得承认吧?咱们跳开漕河径直去济南,不正好避敌锋芒吗?至于救吴定缘什么的,不过是顺手为之罢了!”于谦忽略掉太子最后一句欲盖弥彰的话,道:“去济南或可避开埋伏,可也会耽搁时日,万一赶不到京城,岂不是耽误了大事吗?”朱瞻基一抬琴身,从琴脚下取出一张写满数字的水路图:“我算过水程了。现在从安山湖出发的话,二十六日能到济南,救下吴定缘,二十七日从济南府快马北上,前后两百一十里路,二十九日即能到德州。那里也是漕河必经之路,经沧州至天津卫,再转白漕至通州,六月三日之前也能到京城,最多路上辛苦一点。”于谦脸色变得更难看了,看来太子早有筹谋啊,恐怕一路上都在偷偷摸摸计算。他的心中,涌起一种不被信任的淡淡忧伤。“这个行程里,一点余量都没留,中途有任何差池或耽搁,都会让我们错过最后时限。”“难道走临清就不会耽搁了吗?”太子反驳。这句话一下子提醒了于谦。“张侯,对了,张侯还在临清等着我们呢!殿下您难道不去见舅舅了?”“这个我早就考虑过了。”太子平静地一甩手,“我们分开走。本王一会儿就去济南,而于司直你就留在这条船上,直接去临清见我舅舅,咱们在德州会合。”于谦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什么意思,太子不让自己跟随了?“临清那边得有一个人去跟我舅舅见面,于司直你是最合适的。放心好了,敌人找的是我,不是你,他们在临清的天罗地网,罩不到你头上。”朱瞻基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一点。“这……殿下您孤身一人去济南,这怎么行?”太子不耐烦地摆了摆袖子:“本王不是孤身一人,苏大夫会跟着。她的手段和见识,你也是知道的,不会有大碍。”“可若碰到危险,她一介弱女子怎么……”于谦话没说完,太子毫不客气地打断:“若碰到危险,你在又有什么不同?”于谦一阵语塞,他挣扎着又道:“苏大夫精通医术,可并不熟悉官府之事。济南府乃是山东治所,与那些官吏交接折冲,得有人才行。”朱瞻基的嘴角缓缓上翘,露出一个满是嘲讽意味的微笑:“于司直,你不是劝谏本王不向沿途官府透露身份吗?又何必担心这个呢?”于谦双肩一颤,如遭雷殛。他终于发现,太子从淮安开始对自己的古怪态度,根源究竟在何处。原来殿下一直对“不得表露身份”这条规矩耿耿于怀……是啊,从金陵开始,这支小小的逃亡队伍屡遭磨难,很多时候只要太子一亮身份,即能解决,却偏偏被横阻下来。一次次磨难,一回回隐忍,换了任何一个人,时间长了肯定积懑于心:为何锦衣偏要夜行?为何腰悬宝刀而不得出鞘?道理都明白,但情绪可是难以消解的。归根到底,还是我未能体察主君心意,未能尽到辅臣之责啊。于谦一念及此,灰心地闭上眼睛,颓然跪倒在地:“臣……谨遵王命。”太子见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忽有不忍,可他动了动嘴唇,终究没有说出口。无尽的黑暗,无休止的颠簸、震惶。吴定缘觉得这段时间的感受,简直就是自己的人生写照。他已经放弃了计算时间,因为什么都感觉不到,只有定期送到嘴边的硬炊饼,能够勉强标记一下日子,大概是三天到四天光景。在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处于黑布蒙眼的状态,目不视物,只能趴在马背上不停颠簸。梁兴甫扭伤了吴定缘的手腕和脚踝,让他只有余力在马背上平衡自己,没有力气逃走。其实梁兴甫的担心是多余的,吴定缘一点逃走的念头都兴不起来。他现在生不足恋,死不足惜,哪怕是这么软绵绵趴在马背上驰骋到天边,也随它去便是。这么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多久,吴定缘感觉胯下的坐骑速度开始放缓。他挪动大腿和腰部,让屁股在尖鞍上调整了一下姿态,直到马完全停住脚。一只大手把他拽下马来,吴定缘两股酸痛,几乎站立不住。“呼啦”一声,他的头罩被摘了下来。耀眼的阳光像匕首一样,陡然刺入双眸,令吴定缘疼得夹紧眼皮,只敢张开一条窄窄的缝,朝外看去。眼前似乎是一处不甚高大的门楼。随着眼睛慢慢适应光线,他观察到了更多细节。这座山门高约两丈,宽也有一丈多,显得颇为瘦长。底座石基,墙体砖砌,卷棚顶上覆着一层灰澄澄的出山瓦筒。正中是带着拱券的包边门洞,门楣上书三字:白衣庵。不过这座庵并不在什么秀美山林之间,它的门楼两侧被两道土夯墙紧紧夹住,显得极为局促。那两道土夯墙的尽头,是两处略显破落的民户院屋。再远处,院屋连接着更多同样风格的建筑。它们密密匝匝地簇拥在一起,如棋盘一般紧凑。一排排悬山顶的浅白屋脊彼此侵占着空间,浓密到透不过来气。这座白衣庵立在这片民宅之间,就像马头墙里的一块眠砖,不仔细看,根本找不到。“好教吴公子知,咱们已经进了济南城。这儿叫棋盘街,相传四个街角有四个关帝庙,只因这四个关老爷喜欢下棋,所以把房子建得这般密集齐整,真亏他们想得出来。”昨叶何笑盈盈地做着介绍,说完往嘴里塞了一小块卷饼样的东西,嚼到一半,看了眼吴定缘,从旁边的小筐里又拿起一张递过去:“这叫搽穰卷儿,山东地界儿才有,是拿杏肉和桃肉擦成泥,拌上饴糖以后涂到小面饼上,卷了葱段儿吃,你们南京可吃不到这东西。”吴定缘的双臂还未恢复,阻挡不得,被她直接把卷饼塞进嘴里。说实话,这搽穰卷儿的味道是真不错,入口一阵果香面甜,只是他的舌头死死顶在咽喉前,不肯咀嚼吞咽。昨叶何的手一松,那面饼啪一下便从嘴里掉到了土地上。昨叶何脸色微微一冷:“到底是应天府总捕头家的公子,吃不惯庄户人家的吃食,倒是我怠慢了。”说完她俯身从地上捡起那张小饼,在裙子上擦了擦,依旧放回筐里,“世事无常,每一顿都可能是最后一顿,不好好珍惜,堕了饿鬼道可再没机会了。”“今天是哪一日?”吴定缘问。“还惦记太子呢?”昨叶何冷笑道,“今天是五月二十六日,算算日子,他们该到临清了。”从对方微妙的语气里,吴定缘知道临清一定深有文章。不过那边的事他已顾不得,没再追问。这时梁兴甫拴妥了马匹,走回到门楼前。昨叶何拍拍手里的残渣:“好了,咱们去见佛母吧。”“佛母?”吴定缘闻言一惊,他们千里迢迢把自己弄到济南,竟是要见佛母?白莲佛母唐赛儿可是个传奇人物,横跨南北信众无数,处处都有拜她的香坛。永乐十八年山东大乱,就是她一手挑起来的,运河为之中断,天下耸动。官军好不容易把大乱镇压,她却销声匿迹。朝廷疯了似的找她,为此永乐皇帝甚至还把全天下的尼姑、坤道都篦了一遍,也毫无收获。没想到,她大隐隐于市,居然堂而皇之地待在济南城里头,藏身于这么一个不起眼的白衣庵内,难怪能避开多次搜捕。梁兴甫和昨叶何一左一右,带着吴定缘走过门楼。门楼里没有守卫,只依墙放着两堆干柴、一架纺车和一些香烛裱纸,再往里走,是一座砖砌的无梁小殿,左右各有一处破旧厢房。殿前的小院里分出两分田地,里面满是细茎,开满了碎白的细花,攒簇如伞,应该种的是胡萝卜。无论从什么角度看,就是个极普通的寒酸小庵而已,任谁也想不到里面藏着大明最危险的敌人。他们穿过小院,正要往殿里走,忽然听到左边厢房传出一声轻轻的、不太确定的呼喊:“哥哥?”吴定缘一听这声音,肩膀一颤,惊愕地朝那边望去。厢房的窗栅后面,露出一张憔悴清丽的面孔。“玉露?!”“大哥!”屋子里的声音也一下子激动起来。吴定缘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自己妹妹。自从五月十八日中午吴玉露被绑架之后,她一直杳无音信,居然也被带到济南府来了。吴定缘双眼一瞬间变得通红,他挣扎着,想要冲到厢房前,可却被梁兴甫的大手稳稳压住。昨叶何在一旁笑道:“你们兄妹才分别八九日,便这般想念,真是令人羡慕。等一下见完佛母,再叙亲情不迟。”吴定缘冷哼一声,白莲教这个意图太明显了,这是打算用玉露来要挟自己做事,就像要挟吴不平一样。可是他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太对。想要挟他,何必绕到济南这么折腾?佛母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吴定缘一时也糊涂了。他只能高声喊一句:“玉露你等我!”然后跟着他们进了正殿。说是“殿”,其实就是间高窄的瓦舍,正中一尊弥勒坐莲的泥像,像前一张香案,供着三色果品,色泽一看就是蜡捏的。一个身穿缁衣的银发老太太,正背对着他们,拿着一把笤帚疙瘩在扫砖缝里的香灰。昨叶何和梁兴甫同时半跪拱手,恭声道:“佛母,缴法旨。”老太太跟没听见似的,继续弓着腰唰唰扫地,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头来。吴定缘与她四目相对的一刻,不由得呆住了。这位搅动两京五省的“佛母”唐赛儿,相貌实在是太普通了。倭瓜脸、吊眼梢,脸颊皴皱如鸡皮,鼻子下面还有一颗大大的黑痣,就是个随处可见的农村老太太。这样一张脸,就算扔到济南府衙前头,都不会有人认得出来。可连梁兴甫这种“佛敌”人物,在她面前也收敛声气,乖巧得像只猫。老太太用短帚拍了拍香案前的蒲团,乐呵呵道:“路上累了吧?来,来,坐下说。”山东口音很重,透着股亲切的家常劲儿。她一边说一边挥手,昨叶何会意,一扯梁兴甫衣角,将他拽离小殿,只留下吴定缘一个人。吴定缘双腿早乏了,索性一屁股坐在蒲团上,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唐赛儿在对面盘腿坐下,先打量他一番,突然一叹:“三寸沟坎绊倒驴。南京的大事我千算万算,没想到竟坏在了你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抹子身上。”吴定缘没想到老太太这么直白,冷哼一声:“不用客气,应该做的。”“麻雀嘴子,小心下拔舌地狱!”唐赛儿嗔怒地瞪了他一眼,像老太太在训斥亲孙儿,“得啦,今天不跟你说佛法,咱们唠唠实在话我有桩好奇事,太子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一路死保着他?”佛母不知他和朱瞻基、于谦之间的曲折,以为他一开始就是个保驾忠臣。吴定缘也懒得解释,撇嘴道:“多新鲜哪,我身为应天府捕吏,官兵不帮着太子,难道还帮着强盗不成?”老太太笑了:“哦?我可听说梁兴甫永乐十八年大闹南京城,是你爹暗中遮护,这难道不是官兵帮强盗?”梁兴甫既然是白莲教的护法,这事自然瞒不住佛母。吴定缘只好硬着头皮道:“谁没几天害眼病的时候!”“小抹子莫置气,老太太我可不是没事闲唠的。你就不想想,为啥你爹要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保一个凶徒?”“不想!没兴趣!”唐赛儿拍了拍大腿,笑意不改:“你这孩子上了磨,怕是比驴还犟。我告诉你吧,吴不平救梁兴甫,从根儿上说跟你有关系;梁兴甫去南京,从根儿上说也是你的缘故;你这次坏了圣教的大事,我非但不杀你,还把你弄到济南来,跟这个根儿有关;我问你为何要保太子,也与这个根儿大有干系。”“你在说什么鬼话?!”吴定缘看着那一张老脸,真想直接出手,把这个害死父亲的凶手掐死算了。可对她说的话,又有抑制不住的好奇。唐赛儿的神态越发慈祥起来:“人哪,就跟树一样,怎么样都有一个根儿。这根儿埋在土里头,谁也见不着,可它一辈子都牵着你。什么根长什么枝,什么枝开什么花,什么花结什么果,这都是谁也改不了的。”吴定缘的表情僵住了。他万万没想到,这老婆子七弯八绕,居然扯到自己的身世去了。我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杂种,窃据了铁狮子儿子的名头,苟活于世而已,有什么好攀扯的身世……这种强烈的自卑在吴定缘心中已沉淀了多年,早已积为顽石,横亘心中。此时这一记重锤狠狠砸中石面,竟锤出了一条深深的裂隙。吴定缘蓦地想起来,铁狮子临终之前,曾说了一句“我要说的,不是这个”他要说的是哪个?红姨宁死也不肯透露自己的身世,还说每次一提起,就会想起前尘往事,她到底为何这么说?还有,他一个南京土著,为何一看见太子的脸脑袋都针刺一般疼痛?苏荆溪说他的内心,藏着他自己都未觉察的恐惧,那到底是什么?“茶水凉暖,其实人不自知。”苏荆溪的声音在心中响起。无数个疑惑,如虫蚁一般从缝隙中钻出来,爬满了整个意识。吴定缘忽然发现,自己好像没那么简单。他的喉咙有些发干,身体不由自主地朝前倾去,要去倾听一个答案。他从前的困惑,从前的茫然,正是因为不知自己是谁。一个人若连自己的身份都不知,又怎么知道该去做什么事?偏偏唐赛儿不说了,就这么笑眯眯地看着他。这时殿门响动,昨叶何探头进来,递进来一个木食盘,里头装着两摞刚出炉的淄川菜煎饼,旁边搁着切好的大葱段与豆瓣酱。煎饼一闻便知是用鹅脂摊的,味道浓香。“你这一路奔波,肯定疲累了,来,来,先吃些东西,都是自家种的粗食。”唐赛儿把食盘朝他面前挪了挪。“……你快说!”吴定缘捏紧了拳头,低低吼着。他的眼角眦裂,几乎沁出血来。唐赛儿跟没听见似的,拿起一张菜煎饼,卷了葱段蘸酱吃。老太太牙口很好,一口咬下去,葱汁四溅,咔嚓咔嚓爽利得很。“小抹子你咋不吃?”吴定缘知道,这是佛母的话术,抛出一节铜钩钓着你,让你不得不跟着对方走。他沉着脸,一动没动,不想被她的话所控制。“个死孙,恁地犟。”佛母嗔骂了一句,放下半截煎饼,“不是我故意卖这关子,实在是这事干系重大,如今还欠最关键的一条印证。等明天印证完了,所有的事都合上榫头,才好与你说。咱们不贪这一晌。”吴定缘觉得自己没别的选择,只好拿起一张煎饼,吃了起来。这葱的汁水极丰润,浸在麦饼里,鲜辣混着麦香,口感极佳。可惜吴定缘满腹心事,吃起来跟嚼城隍庙的白蜡烛差不多。老太太吃完一个,抹了抹嘴:“我平日里周围都是些信众,天天说佛法,说得多了,也想歇歇嘴。难得有个什么都不在乎的娃子,陪我唠唠嗑儿。咱们今天不说你的根儿,先说说我的吧。”吴定缘不知这位佛母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便狠狠咬下一大口煎饼把嘴填满,这样就不用回答了。没想到他咬得太狠,猛一下子噎住,狼狈地直咳嗽。唐赛儿摇摇头,给他递了一碗井水。吴定缘倒下去半碗,才算把喉咙冲开。“你可知道,我这佛母是怎么来的?”唐赛儿把碗碟收到木盘上,自顾自絮叨起来:“我啊,本是滨州蒲台县一个庄户人家的女儿,认识几个大字,不算睁眼瞎。我夫家姓林,行三,大家都唤他林三。他家早年间就是白莲教的信众,祖上跟韩山童韩掌教曾在一个坛里烧香。后来韩掌教在颍州起事失败,他家祖上没跟着刘福通继续混,偷偷逃到了滨州隐居。“只因他家祖上跟过韩掌教,所以十里八乡的信众都服他,都愿意来林家的坛里烧香。那年头世道太乱,今天蒙古鞑子,明天红巾军,再后来还有洪武爷的兵,好不容易太平几年,又赶上靖难之役。滨州百姓受了灾、遭了难,都往林家的香坛跑。官府都说白莲教蛊惑人心,是祸害,可我们那会儿真没想过要闹事,只是求个自保、有个盼头,彼此能照应一二罢了。“永乐十七年,滨州官府发下役牌,说永乐皇帝准备从金陵搬到北平,要重新疏通会通河,在山东各地征调人手去挖河沟。这回是大征,每户得勾两个壮丁。林三说左右躲不过,索性多去几个信众在工地上,还能彼此关照。然后他带着一大堆坛众,去南旺服徭役去了。“那一年山东赶上大旱,壮丁又都在修河,很多信众家里没人种地,几乎要活不下去。我一个妇道人家,只能赶鸭子上架,扛起坛里的事,组织信众家眷们轮流给各家种麦子、挑水、挖渠。没想到,河上突然传来消息,说南旺的鱼嘴决口,一堤坝的人都被卷进去了……”唐赛儿说得像在唠一段平常家常,只有说到这一段,才微微顿了顿。“我哭着给佛祖磕头,额头角都磕破了。我就是想问问,我们一辈子诚心烧香,每日诵经祝祈,兢兢业业与人为善,为何还要承受这样的劫难?难道真是前世不修,今世报应?宝卷上都说了,莫急莫怨,来世会有福报。可咱们并不记得前世什么样,等到了后世,自然也不会记得今世怎么过的。所以一个人活在世上,只有眼下这辈子才该珍视,对不对?“我磕了很久的头,也想了很久。佛祖没给我答案,它给不了,它就是一尊泥胎,过去几十年里我笃信的那些事,都崩了,跟南旺鱼嘴那道堤坝一样,彻底垮碎了。到了第二天一早,我勉强打起精神,招呼大家置办棺材、寿衣,等河上把他们的尸身送回来,好歹入土为安。可是等了好久,等来的不是尸体,而是蒲台县的典史。“典史气势汹汹地带了一大批人,要来抄家。后来我才知道,修河而死的民夫,论理都要发放一笔抚恤钱。钱到了滨州,有人想吞没这笔,便找了个由头,说林三他们是白莲教徒,意图聚河造反。这样一来,抚恤的钱不必发放了,还能抄没几十户人家,再发一笔横财。“那些衙役把我们堵在坛里,说都得抓走。我气不过,走出去跟典史理论。没想到我随口说了一句你做这种缺德事不怕天打雷劈吗,那典史突然犯了心疾,咣当一声躺在了我面前。这事吧,就是个巧合,可不知谁喊了一声:‘佛祖显灵了!’吓得其他官差一窝蜂散了。哎哟,这可不得了,一传十,十传百,到县里已传成了白莲佛母降世,雷劈贪官。我真是哭笑不得,我自己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没法跟人解释,解释了人也不信,反而觉得是天机不可泄,信的人更多了。“那边县里死了个典史,吓坏了,赶紧往州里报。知县为了掩盖他们的贪黩,拼命添油加醋,说我自称佛母,煽惑信众,还说我自称在石匣子里得了宝剑兵书,意图造反。总之我罪过越大,他们的责任越小。这么以讹传讹,上头的人信了,派来官兵镇压;没想到下面的人也信了,远近的信众都纷纷来寻求我的庇护,越聚越多,最后聚了得有数千之众。“逼到这个份儿上,我一个老太太不谋反也得谋反了。蒲台无险可守,我便带着这些人去了青州,在益都山里一个叫卸石棚寨的地方起事。我帮着夫家管了许多年坛务,对教义熟得很,官府编派我的那一套瞎话,被我拿过来改了改,直接用了,没想到信众比从前多出数十倍。所以我这个佛母从根儿上说,是滨州父母官们造出来的,你说好笑不好笑?从此以后,我算是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个真正透彻的人间至理。”老太太咧开干瘪的嘴,露出一个悚然的笑容。吴定缘感受到一种奇异的压力,竟是不敢跟她对视。“什么道君佛祖,什么玉皇真仙,都是唬人的泥胎罢了,跟我这佛母一样,不定是什么人机缘巧合造出来的。看透了这一点,我才真正找出了在佛前苦苦求了几十年都没找到的答案笃信白莲教法之人,根本求不得真正的解脱。想要做一番大事,你得自个儿心里先明白这些都是虚妄,把它当成一个谎言,才能真正拿它去控制人心。韩山童、刘福通那些人,就是明白了这个道理,才能掀起风浪。他们是最好的掌教,却绝不是最虔诚的信徒。你若真信了这些东西,脑子就傻了,怎么统摄全局?自古能搞起乱子的,都得揣着明白装糊涂,真糊涂的成不了事。”吴定缘实在是没想到,白莲教的掌教,居然是这么个赤裸裸的坦白态度。仔细一想,道理上无懈可击。可是……她为啥跟我一个不相干的人说实话?老太太拿扫帚磕了磕鞋底,神色如常,她也不问吴定缘能否及时消化,自顾自继续唠起来。“接下来,朝廷先后派了好几拨官兵来围剿,可惜这些人没想明白一件事,我们白莲教的凭恃到底是什么。不是所谓兵书宝剑,也不是什么人多势众,更不是佛法如何神奇,而是官军自家。那些兵将你可不知道,跟蝗虫似的,穿县过境,先把地方祸害一遍。老百姓活不下去,可不就来投我吗?老百姓为什么吃我这套理儿?因为他们活得太痛苦,总得给自己留个念想,哪怕是假的也好。所以官府派的兵越多,白莲教众就越多。你瞧,悟透了那个至理,我便不必纠结于佛法,专心经营。官兵剿过几遍之后,我手下有了数万之众,从青、莱、莒、胶到诸城、即墨,无不拜我佛母之名。“后头的事,你也大概都知道了。朝廷到底力量大,把我们的队伍给打散了。我让信众们化整为零,分散到各地去传教起坛,自己也躲起来了。嘿嘿,可把永乐皇帝气坏了,满天下地找我,还把山东官场杀了一个遍。不过他总算明白过来一件事,朝廷折腾得越大,我们白莲教就越兴旺,所以赶紧把这一带的田粮都免了,算是给了我家乡人一点活路。“这几年来,我就在济南城里居中调度,靠着几位忠心护法在外头奔走,暗中铺设力量。自从我想通那个道理之后,传起法来如鱼得水,什么说法最能蛊惑人心,就放进教义里去,什么故事能煽动起情绪,就反复给你讲。有人嫌诵经麻烦,没问题,我告诉你,口念南无阿弥陀佛就能解脱;有人嫌香坛太远,没问题,我告诉你,佛母有亿万天目,只要诚心颂祈,在哪儿都能看见我原本就是个炕头缝衣服的村妇而已,瞧瞧被这世道逼成什么样了?”唐赛儿说到这里,乐呵呵地端起碗来,咕咚咕咚一饮而尽。吴定缘听在耳中,嘴里都忘了咀嚼,原来佛母的诞生,竟然是这么一个来历。这跟外头传的,可实在是差太远了。可这让他更加警惕,唐赛儿实在太坦诚了,居然像聊家常似的,把白莲教最大的底细和盘托出。饶是他在南京屡破奇案,也参不透这佛母的真实意图。难道这也跟我身上的“根儿”有关系?吴定缘只觉心烦意乱。“行啦,听老太太唠叨了这么久,估计你也烦了。出去见见你妹妹吧。”唐赛儿挥了挥手。她甚至没叮嘱一句“别说出去”,看起来对吴定缘十分放心。“你就不怕我杀了你,为我爹报仇?”唐赛儿乐呵呵地转过身去:“你若是个莽汉,刚一进殿里不由分说就出手,说不定还有机会。可惜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的问题就是考虑得太多。现在你舍得吗?不想知道自己的根儿了?”吴定缘满脑疑惑地站起身来,晃晃悠悠离开无梁殿。昨叶何候在殿门口,抬抬下巴,表示不拦着他。吴定缘顾不上理她,急忙推开左边厢房的门。他一推开门,吴玉露便一头扎进他的怀里,放声大哭。吴定缘摸着妹妹的发髻,心中百感交集,朝屋里看去。厢房里面的陈设极为素净,只有一张榆木窄榻、一张直腰小几,几上搁着一面铜镜、一尊莲座佛像和一个小香炉。那香炉的样式,居然和南京家里的一样。这陈设虽然简陋,但一看就是过日子的地方,不是禁锢用的监牢。这几天的事情实在太多,吴定缘心里犹豫,该怎么对妹妹说起才好。他眼神突然一紧,发现她穿的是一身雪白孝服。“呃……你都知道了?”吴玉露抬起头来,带着满脸泪痕:“嗯……佛母都跟我说了。这都是前世孽因,到了今世果报。我这几日天天诵《弥勒下生经》,希望咱爹能不堕轮回,早登净土,希望大哥你能平安。”听到这么一席话,吴定缘霎时僵住了。没想到佛母先下手为强,把吴玉露先蛊惑住了。她一个单纯女孩,哪经得住老太太的洗脑手段。他恼怒地用双手扳住吴玉露的双肩,大声喝道:“不对!不是这样!真正杀害爹的是……”说到半截,他停住了。唐赛儿刚才的话,再度浮现在脑海中:“老百姓为什么吃我这套理儿?因为他们活得太痛苦,总得给自己留个念想,哪怕是假的也好。”把真相告诉玉露,又能如何呢?现如今兄妹俩都是横在砧板上的鱼,任白莲教处置。让她知道真相,和自己一样陷入无能为力的狂怒中,还是让她这么虔诚无知地活下去算了?“大哥,你捏疼我了。”吴玉露蹙紧眉头,委屈地扭动了一下。吴定缘赶紧松开双手,后退了几步。“他们……有没有为难你?”“没有啊,佛母对我很好,还亲自带我修行呢大哥你也烧过香了吗?”吴定缘绝望地闭上眼睛,他知道即使这时说出真相,只怕妹妹也不会信的。她已完全接受了佛母的那一套东西,这虽非禁锢,可比寻常禁锢更可怕。佛母一不惧怕逃跑,二不担心泄密,就这么坦坦荡荡地亮出阳谋,似乎算准了吴定缘最后不得不低头。“我这次……是为了寻你而来。”吴定缘含糊地答道。吴玉露双眼放出喜悦的光芒:“我到济南之后,日思夜想,就盼着哥哥你能平安。佛母果然灵验,她说过只要我读经百遍,你就一定会来!”吴定缘无意去纠正妹妹这个误会,他嘱咐了几句,重新走回到无梁殿内,对仍旧在扫地的唐赛儿大声道:“什么时候我能知道自己的根儿?”老太太似乎早料到他会回来,手持扫帚,乐呵呵回身道:“明儿个你陪我去大明湖畔,赏赏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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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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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二十七日一大早,卯时牌子刚响,济南城里一半的百姓便扶老携幼,离开了家门。他们或步行,或赶着驴骡牛车,或乘诸色轿子,浩浩荡荡地朝着城北的大明湖而去。济南府城的地势南高北低,城内的七十二口名泉碎珠泻玉、日夜喷涌,七十二道水波顺着地势汇至城北,形成一片广阔的湖泊。这一片水域,在唐代叫作“莲子湖”,宋名“四望湖”,金代才开始用“大明湖”这个称谓。大明湖水域辽阔,亭堤相连,乃是济南府最负盛名的景致,风光冠绝齐鲁。可在今天,济南百姓们却没在其他任何景点驻足,他们无一例外,全都聚拢到了湖畔东南的一处六角亭子附近。这座亭子叫作“天心水面”,乃是前元大诗人虞集所建。他寓居济南之时,就住在大明湖畔。虞集好雅,在湖中填出一块旱地,上起一亭,用了宋儒邵雍的诗句“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命名为天心水面亭。以“天心水面”亭为起点,是一连串伸入湖心的曲折半岛,皆是人工壅堆而成,造型各异,直到东侧曾堤而止。这一带湖畔垂柳成荫,绿绦蓬茸,杨柳之间还夹杂着许多黄栌,一开花便是满树絮绒,有若烟气缭绕,再配合起云蒸霞蔚的湖面,宛若仙境一般。这座六角亭并不算大,所以赶来此处的济南居民们,沿着亭子站满了两侧的湖岸。放眼望去,整个大明湖东南一带的湖畔仿佛镶了一道黑边,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即使是初露峥嵘的炎炎夏日,也阻挡不了这些百姓的热情。“小抹子,你可知道,今日这么多人聚到大明湖,是个什么日子?”唐赛儿问。她正盘腿坐在一辆独轮大枣木车上,捻着一串木珠子。佛母今天穿着一件缀补丁的小褂,头包旧巾,活脱脱一个吃斋信佛的老太太,在汹涌的人潮中毫不起眼。为她推车的是梁兴甫,那个变态难得收敛起凶焰,弓着腰,低头默默地握着两边车把。“不知道。”“你一点都不好奇?”“五月初五端午早过了,六月初六天贶节还没到。济南人自己搞的庙会,我一个金陵人非得知道不可吗?”吴定缘语气生硬。唐赛儿呵呵一笑,袖手往附近一扫:“你瞧瞧周围,他们和平日有何不同?”吴定缘其实早注意到了。大明湖畔的这些百姓,无论男女老少,手里都拿着一截柳枝,长短与观音玉净瓶里插的那根仿佛。就连跟在木车后头的昨叶何和吴玉露,也各自在手里拿了一根。昨叶何还买了酸枣粉、莲子糕、饴糖卷什么的小吃,和吴玉露吃得不亦乐乎。不少人挤不进天心水面亭,便把柳枝插在路边泥土里,然后跪下叩头。他们走去湖区这一路,路边密密麻麻插满了长短不一的柳枝,如同扎起了几道柳条篱笆似的。吴定缘暗暗纳罕,插柳条按说是清明习俗,怎么济南五月底才开始拜?难道是在祭奠什么人?他还注意到,人群中夹杂了不少白莲信众,见到有人跪拜便上前低声诵经,趁机拉人入教。唐赛儿道:“咱们如今是在大明湖南岸,在北岸有个北极庙,里头供奉的是真武大帝。每到他老人家五月二十七日诞辰,济南城的百姓都会来湖边插一条柳枝,就当是种下一棵柳树,拜祭祝祈,希望一年平顺。”吴定缘脱口而出:“胡说八道!真武大帝生日明明是三月初三,五月二十七是什么野日子?”唐赛儿笑了:“你说得对,这就是胡说八道。”这句回答让吴定缘为之一噎。唐赛儿坐在木车上,眯起眼睛:“你可知道这真武大帝跟朱棣的渊源吗?”“不知道!”“当年燕王起兵造反,对外宣称自己得了北方真武帝君保佑,以此蛊惑人心。他得了天下之后,给真武帝君加了一个封号,叫作‘北极镇天真武玄天上帝’,还发动了三十万民夫重修武当山宫观,在天柱峰顶立起一尊真武大像。据说那尊神仙的面孔,跟朱棣是一模一样。皇上既然如此上心,各地也都纷纷立起真武道场。湖北那个北极庙,是永乐三年建起来的所以只要拿真武帝君当幌子,官府就不会来管了。”吴定缘听到最后一句,步子猛然放缓。唐赛儿这一席话里,信息量很大。北极庙既然是永乐三年才建起,说明济南这个五月二十七日来大明湖畔插柳的风俗,并不是什么老传统。这个风俗的起源,与真武帝君没什么关系,只是拿它当个幌子罢了。难道说,这个日子是白莲教搞起来的?刚才他看到了很多信众在暗中传教,看来是一个伪装成真武诞辰的白莲法会?唐赛儿不置可否:“我今天带你来这里,就是要告诉你,这个真武诞辰背后隐藏的东西,与你身上的根儿大有干系。”说完她一拍车帮子,又变回了那个慵懒的居家老太太。梁兴甫略挺腰杆,推着木车冲开人群,加速朝着最热闹的天心水面亭走去。周围百姓看到这魁梧大汉,吓得纷纷闪避开来。吴定缘怔了怔,也只能拔腿跟了上去。他并不知道,此时有两双熟悉的目光,恰好扫过这一片地域。只可惜民众实在太多,目光并未从中识别出吴定缘的身影,迅速一掠而过,便即收回。放出目光的那两个人,此时正站在大明湖东北角的一座城楼之上。这里本是济南府北城墙的一个水关出口。如果大明湖水位太高,便会通过这道水关排入城外的小清河。在水关的城墙之上,有一栋观景的高楼,名曰汇波。站在汇波楼顶,湖景尽收眼底。倘若赶上夕阳,可见水波相错,橘红尽染,时人称之为“汇波晚照”。不过此时站在楼顶的这两个人,显然并没有赏景的心情。“万事俱备,只欠一阵东风了!”朱瞻基双臂撑在楼顶栏杆上,俯瞰着整个湖区,信心十足。苏荆溪站在他身旁,神情依旧淡然,只是眉宇之间却微微露出一丝紧绷。他们于二十五日晚在安山湖跟于谦分道扬镳,许下重金转乘一条快船,一天一夜便赶到了济南旁边的泺口镇。一下船,太子把苏荆溪安顿在客栈后,便自己出门去了,快到半夜才回来,满脸喜色地说他已经有了一个初步计划。苏荆溪看得清楚。太子如此积极主动,是因为于谦这个束缚离开了,他终于有机会证明自己并非无能庸君,就算臣僚不在,亦能独立解决问题。可到底是什么计划,朱瞻基却不肯说出来,只说次日清晨一起去汇波楼便知。苏荆溪并没有追问,追问也没用。太子不愿意过早透露,显然是怕别人干扰他第一次独立制订的计划。如今站在高高的汇波楼上,苏荆溪听到太子说出“万事俱备,只欠一阵东风”,明白他这是暗示自己可以开口询问了。“孔明借东风,是为了烧曹操战船。殿下借来的东风,是要吹去哪家呢?”这个问题,正好搔到痒处。朱瞻基得意扬扬地从怀里掏出一朵铜莲:“你还记得这东西吧?”“孔十八的?”“不错。白莲教的香坛,都有这么一朵铜莲做信物。拿着这东西,南北任何一处香坛都会把你当自己人。昨天我在泺口镇,靠着这朵铜莲找到一处分坛,打听了一下济南府的情况。他们只是个小分坛,不知道吴定缘的事。但坛祝告诉我,五月二十七日,济南人都会跑来大明湖纪念真武诞辰。”说到这里,朱瞻基故意压低嗓音:“其实所谓真武诞辰,根本就是个蒙蔽官府的幌子。这个社集,根本是白莲教暗中传教的一个法会,据说会有高层前去。济南各处分坛都在紧锣密鼓地准备,趁着这一天在大明湖拉拢信众。”苏荆溪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一些。“我不知道病佛敌为什么把吴定缘弄来济南,但咱们在济南一无根基,二无帮手,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乱子搞大,乱子越大,机会才越多。这一场法会,就是咱们撬动整个局势的最好办法。这叫什么?敲山震虎,浑水摸鱼!”朱瞻基的手掌,重重地砸在栏杆上。不待苏荆溪问怎么把乱子搞大,朱瞻基已经兴致勃勃地说起来:“我昨晚修书一封,如今应该已送到山东都指挥使靳荣的案头。”苏荆溪闻言大惊,上前一步:“殿下!于司直千叮咛、万嘱咐,叫您不要对任何人表露身份。”朱瞻基不耐烦地扬扬手掌:“这道理本王岂会不懂?那封信是匿名寄出,他不知道是谁。信里只说一句,朝廷一直欲除之后快的佛母将出现在大明湖畔。山东之前闹过白莲之乱,官员对这种事最为敏感不过,靳荣肯定会发动大军前来搜捕。届时梁兴甫藏也藏不住,咱们找到吴定缘的机会就来了。这一招于谦在淮安用过,太子这也算是故技重施。说到这里,他忽又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苏大夫你不知道,本王这一招,尚有深意,乃是一石二鸟之计。”苏荆溪不由得一怔,太子还有什么筹谋?“于谦为什么不让本王表露身份?是因为我们不知还有谁参与了两京谋叛。这一封匿名信,恰好可以试探出靳荣的真心。白莲教乃是这阴谋的主力之一,倘若他敷衍塞责,不去捉拿佛母,那就一定跟篡位者有勾结;如果今日山东指挥使司倾力追查,说明他是清白的咱们这就去找靳荣亮明正身,接下来无论救人还是上京,便不成问题了。”对于这个计划,苏荆溪一时也听不出什么破绽,可总觉得有些未妥之处。朱瞻基见她久久不语,脸色不由得一沉:“苏大夫,你觉得哪里有问题尽管说出来,本王向来从谏如流。”“嗯……没有。”“既然没有,那你为何还面露难色?难道只因为这计划是本王订的,所以不如吴定缘那般可靠?”苏荆溪觉察到了对方的隐隐怒意,垂下头道:“我只是在想,万一靳荣没来派兵镇剿,局势乱不起来,下一步该怎么办?”朱瞻基的目光看向远方南岸的人群,长长地叹了口气:“若是午时官兵还没出现,说明靳荣的确有问题。到时候我们径直回泺口镇,快马赶去德州跟于谦会合至于吴定缘,本王也算仁至义尽了,剩下的就看他自己的造化吧。”说到最后一句,他的口气明显虚起来,似乎并不确定。话既然都说到这地步,苏荆溪也只好把目光转向大明湖南岸,此时正是卯正牌响,旭日半挂天外,纯澈有余而耀目不足,反衬得湖面之上、芰荷之间映泛起一层清亮纯澈的水汽,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大乱之兆。与此同时,吴定缘却陷入了巨大的困惑。他们一行人走过天心水面亭,却没有停留,而是撞开拥挤的人群,踏上一条开满粉荷的窄堤。窄堤向湖心延伸出去约莫百步,然后向岸边折回,形成一个钩状的小小长岛。这地方看似距离湖畔不远,偏又四面临水,与世隔绝,倒是个谈话的绝好去处。梁兴甫体形过于庞大,便和木轮车留在了湖畔,其他人跟着唐赛儿一直走到窄堤尽头,那里立着一块太湖石,石上镌着“沧浪濯足”四字。“我们来这里做什么?”吴定缘终于忍不住了。从昨天开始,唐赛儿就一直在卖关子。现在走到尽头,总该有个交代了吧?唐赛儿冲昨叶何道:“那些词儿我老太太记不住,还是你来说吧。”昨叶何抿嘴一笑,款款走到他面前,用柳枝一指水面:“这大明湖的水源,皆是济南这七十二口泉汇聚而成,冬暖夏凉。当年曾文定治齐州之时,曾经在此濯足,亲笔题了‘沧浪濯足’四字。从那以后,济南百姓都愿意来这里洗洗脚,据说有明心延寿之妙。”吴定缘不知道曾文定是谁,也没听过“沧浪之水浊兮”的典故,更不知道“濯足”是什么意思。他不耐烦地喝道:“说人话!”昨叶何知道他肚子里的斤两,便笑道:“这是本地特有的风俗,吴公子不妨体验一下在湖里泡脚。”吴定缘眉头一抽,他们花这么大力气,居然只是让自己来大明湖泡脚?这是哪门子玩笑?他有心拒绝,不料吴玉露在旁边忽然笑道:“哥哥你不会是嫌水凉吧?”昨叶何抚着她肩膀,亲热道:“对了,这里除了你哥哥也没旁的男人,玉露不妨先下去试试,据说这水有养颜清心的功效,咱们去给你哥做个表率。”吴玉露眼神一亮,飞速脱下鞋袜,坐到窄堤边缘,把赤裸裸的双脚探进水去。她先是轻轻一声惊呼,很快双腿打起水花,显得惬意至极。昨叶何也不避忌吴定缘的目光,露出两条皓白小腿,坐到吴玉露旁边一起泡起脚来。她还不忘掏出两个油旋,和吴玉露一人一个,边泡边吃起来。吴定缘暗自叹息,他这个小妹天真烂漫,完全觉察不到重重杀机,还以为只是游玩。这时吴玉露转动脖颈,冲他脆声招手道:“大哥你快下来,这水好舒服呀。”吴定缘没的选择,只好俯身脱掉双脚的布鞋,扯下袜子,把裤腿挽至膝前,在众目睽睽之下踏进大明湖。双足一进水中,立刻有一股清凉劲儿缠绕上来。不愧是七十二泉汇聚而成的湖水,水质清冽不寒,能消杀暑气而无侵刺之感。这附近的湖水不算深,刚刚没过吴定缘的大半截小腿。他无心享受,也不想靠近那两个戏水的姑娘,就这么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好似进了水牢一般。泡了约莫小半炷香的时间,唐赛儿道:“可以了,上来吧。”吴定缘如蒙大赦,连忙出水登上窄堤。他甫一上岸,突然发现,那块太湖石旁边多了一个人。这是一个头发雪白的黑瘦老太太。她此时浑身都在哆嗦,尤其是下巴抖得更加厉害,似乎见到了什么惊人物事。可吴定缘再仔细一看,却发现她双眼有一层白膜,显然是得了障翳之症,已然盲了。在唐赛儿的搀扶下,这老太太颤巍巍走到吴定缘身前,蹲下身子,双手去摸他湿漉漉的右小腿。吴定缘还没来得及把裤腿放下来,她那满是粗茧的手掌摸上去,有微微的刮痛感。他诧异地看向唐赛儿,后者用眼神示意少安毋躁。老太太摸得很细致,尤其是腿肚子的外侧位置,反复摩挲。这里有道疤痕,不算很深,却颇为粗长,好似一条蚂蟥趴在腿上。吴定缘不记得自己何时留了这道伤疤。据吴不平说,是他六岁那年偷玩铁尺弄伤的。不过他长大之后,曾暗自做过比对,捕快的铁尺不太可能造出这种疤痕。老太太摸着摸着,突然发出几声悲痛的哀号:“是他!是他!是他!”“是谁?”吴定缘莫名其妙,唐赛儿和水里的昨叶何却同时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仿佛心中的一块大石终于彻底落定。唐赛儿丢了个眼神,让吴玉露把情绪激动的老太太搀开,很快窄堤上只剩下他们三个人。“你们还要跳多久大神?”吴定缘没好气地问。“已经不用了,一切都清楚了。”唐赛儿轻轻吐了一口气,满是褶皱的脸上勾勒出古怪的神色。她缓缓坐到太湖石前,拍了拍腿:“让老太太我想想,该怎么和你这个死孙儿说才好。”昨叶何在一旁道:“要不我来说?”唐赛儿点头:“也好,这件事你厥功至伟,也该由你来讲。”吴定缘对这个有杀父大仇的女人,半分好感也无,只是冷冷瞪着她。昨叶何几口把油旋吃完,拍干净手里的碎渣,把半截柳枝从地上捡起来,插入泥土,郑重其事拜了三拜。“吴公子,这个故事说来话长,咱们得从这个真武诞辰的拜柳风俗讲起了。”昨叶何的声音清脆,不比秦淮勾栏里那些歌伎差,讲起话来,更不输瓦子里的说书人。吴定缘索性双手抱臂,看她到底能说出些什么来。“那一年,燕王在北平起兵造反,大军一路南下,官军根本不能抵挡。他一直打到了济南城,却被一个人死死挡住。这个人姓铁,名铉,字鼎石,时任山东参政,是个极有胆识的忠臣。鼎石二字,正是洪武爷亲自赐给他的。铁铉不愧为鼎石这名,他聚拢了济南全城军民,死守城池,燕军连攻三个月,伤亡惨重,就是打不下来。铁铉更是亲登城头,亮出洪武神主牌位,怒斥燕王是篡位之贼。燕王攻不能攻,围不能围,百般无计只能退走,从此不敢靠近济南一步。”吴定缘没听过这么一段故事,但这名字略有耳闻。听昨叶何这么一讲,心中也不由得激荡起来。“燕王退走之后,铁铉在这大明湖畔的天心水面亭摆下宴席,犒劳守城军民。因为赴宴之人实在太多,不得不把附近的柳树砍掉一批。宴会结束之后,铁铉自掏腰包,予以补种。济南百姓无不感念铁铉大恩,尊其为城神,这亭子附近补种的柳树,则被称为铁公柳。“没想到善恶忠奸,未见果报。燕王败回北平之后,绕过济南径直南下。可惜那金陵君臣无能,燕军到底还是攻破了京师,篡夺了皇位,改元永乐。永乐皇帝登基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发遣大军,复攻济南。铁铉宁死不降,又不愿连累阖城百姓,毅然率军出城,转战各地,最终因为寡不敌众,次年在淮南被燕军擒住。铁铉被带到京师,夷然不惧,面对谋篡之贼破口大骂,竟被永乐皇帝磔杀于市,死难之日正是五月二十七日。”昨叶何讲到这里,声音微微发颤,似是难以抑制。吴定缘突然想起来了,南京城的小孩子们爱玩一个游戏,拿两块雨花石互相磕碰,一边叫铁石,一边叫方石。他先前只知道方石是代指方孝孺,没想到那块铁石,居然就是铁铉。“铁铉身死的消息传到济南府,全城百姓无不悲愤。可永乐皇帝早早派了官员来盯着,不许设祭,也不许哭泣。城里有几个读书人来到天心水面亭,跪在铁公柳前悄悄焚香哭祭。官府闻讯赶来责问,他们就说这是拜真武帝君,官府便不敢管了。可济南人心里都知道,这哪里是祭帝君,分明是在祭铁鼎石。从那之后,每年的五月二十七日,济南百姓都会拥到天心水面亭,前来拜祭铁公。后来人越来越多,百姓便人人手持半截柳枝,插在大明湖畔的泥土里,再叩头拜祭。久而久之,便成了传统。济南百姓对铁公的敬重,须臾没忘,全都在这湖畔柳条中了。”原来是这么回事,铁铉在济南的人望如此之高,难怪连南京的小孩子都把他和方孝孺相提并论……那么然后呢?这个故事与我有什么关系?吴定缘心想。昨叶何嘿然冷笑了一声:“朱棣这个人,最爱迁怒与株连。铁公遇难之后,父母被发配去了儋州,病死在当地;长子铁福安被发配去了河池戍边;次子铁福书沦落为奴,不知所终;夫人杨氏与两个女儿被投入教坊司,可谓一家散尽。就连当时铁府左邻右舍亲朋故友,也被株连了不少。”听到这里,吴定缘心下一阵惨然。铁铉他不了解,方孝孺的故事却熟悉得很,甚至还接触过几个亲历者。那场面之惨,至今南京人犹在议论,铁铉一家被如此株连,想来济南人也是感同身受。昨叶何道:“之前说的,是济南府尽人皆知的事。但接下来我要讲的,却是费尽辛苦才从红玉那里打探来的。”一听这名字,吴定缘双目陡睁,整个人如同一头猛虎般扑过去,死死揪住昨叶何的衣襟:“你……你把她怎么样了?”昨叶何蹙眉道:“哎呀,你能不能先松手,勒疼我啦。”吴定缘松开一点力度,手指却始终停在她纤细的脖颈处,随时打算捏断。昨叶何昂起下巴,微微一笑:“还记得南京那一夜吗?你屡屡坏我的好事,我便有了一种好奇,这么一个声名狼藉的篾篙子,何德何能坏我圣教的好事?我知道富乐院那个琴姑与你关系匪浅,便去找她聊了聊天。”吴定缘沉沉低吼道:“你若伤了她,我今天拼了性命也要捏死你!”“你难道就不好奇,我从她那里得到了些什么?”昨叶何道。吴定缘愣怔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捏下去。昨叶何大笑起来:“看来你果然对她一点了解也没有,不然就该猜得出,我是不会坏她性命的。”吴定缘顾不得分辨她的话有几分真假,急促道:“红姨到底对你说了什么?”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想要问红姨自己的身世、她的身世,可每次红姨都以死相逼,令他疑惑而归。谁想到这个真相,有一天会从一个敌人的嘴里冒出来。“你知道红玉是什么人吗?她本是济南府人氏,她的母亲在铁府当奶娘,她也在铁府照顾铁公的幼子幼女们。铁家事发之后,连这个奶娘家里也被株连。红玉那时候只有十六岁,跟着铁家亲眷一并被押解到金陵,被投入教坊司。”“……”吴定缘的手缓缓松开来,心中惊骇至极。他知道红姨在教坊司落籍,也猜测过她非本地人氏,却没想过还有这么一段曲折。“红玉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永乐二年,铁家亲眷和她们这些被株连的倒霉犯人,从济南千里迢迢被押解到了金陵,关在位于皇城西南角外的教坊司衙署里。当天晚上,犯人们突然被衙役们叫醒,原来是永乐天子漏夜前来视察那位皇帝大概想亲眼看看仇人亲眷的狼狈模样吧?他最先去的,就是关押铁夫人杨氏的牢房。可是没过多久,那牢房离奇地燃起了熊熊大火,侍卫们慌成一团,急忙扑救,勉强把一脸黑炭的永乐皇帝给救了出来。“到底牢房里发生了什么,没人知道。坊间传说杨氏早早藏了一管火油在手里,趁永乐皇帝进牢房时点燃稻草,意图与那个篡君同归于尽。可惜呀,功亏一篑,皇帝只受了惊吓,杨氏却被烧成重伤,不久便病逝了。更离奇的是,当夜在同一间牢房里的,还有铁铉最小的一个儿子,年方六岁,却不知所终。据狱卒说,牢房的气窗格眼很大,有可能小孩看见起火,吓得从气窗钻出去了。而教坊司的牢房隔壁便是里秦淮河,这孩子八成是淹死在河里,顺水漂走了。”吴定缘听到这里,脸色越发泛白,连嘴唇都开始哆嗦起来。昨叶何看了他一眼,声音越发清亮起来:“红玉被打入教坊司后,就在富乐院里操琴。永乐十三年,她在南京城里无意中碰到一个人,一位故人。”昨叶何有意拉长了声调,“这人原来是济南府的一个捕吏,手段高明,心细如发。当年燕军围城,他一人干掉了数十个潜入城中的细作,铁铉亲手颁下冠带褒奖,还有意撮合红玉和他婚配。后来铁铉被迫离开济南时,这捕吏也不知所终。红玉万万没想到,会在南京城里见到曾经的故人。”“这个人,就是我爹?”吴定缘松开她的脖颈,手臂完全垂落下去。“他本来叫作钟二勇,只因畏惧被永乐清算,才隐姓埋名,跑来南京冒用了一个淮西迁户的身份落籍,改叫吴不平。”吴定缘这才反应过来。难怪他爹骂人的时候,和佛母一样爱骂“死孙”,这分明就是句山东话啊!昨叶何道:“他乡遇故知,本是庆幸之事。可惜无论红玉还是吴不平,都知道当此形势,彼此绝不能相认。他们原本打算以后再不相见……”“没想到我却突然冒出来,坏了他们的事。”吴定缘满口苦涩。当初他以为红玉跟吴不平之间有私情,一时好奇才会深入调查,没想到他们的关系却远比想象中复杂。“你这么一搅局,红玉觉得颇为蹊跷。她找了个机会约出吴不平,质问关于你的事,谁知竟问出一件往事来:原来当年铁家人被押到京师的那一晚,吴不平也悄悄去了教坊司。他不忍见铁公亲眷堕入地狱,可又不敢暴露身份,心中备受煎熬。最终他还是输给了怯懦,只敢隔着秦淮河,向教坊司牢房远远地磕头烧纸。可烧到一半,吴不平突然看到,对面牢房离奇燃起大火,一个小小的黑影从格栅里滑出来,扑通一声掉进河里……”“啊,是杨夫人那间?”吴定缘失声道。“不错,正是那一间。吴不平赶紧跳进水里,把他捞出来,发现竟是铁公最小的孩子。只是那孩子先受火灼,再骤入冷河,吓得闭过气去。吴不平抱着孩子跑回家去,悄悄请来名医诊治,这才捡回了他一条性命,只是之前六年的记忆,全都不记得了。吴不平便对外谎称这孩子在淮西老家长大,刚刚接来金陵居住,从此这孩子便以铁狮子儿子的名义活了下来哦,对了,铁狮子这个绰号,恰好是为了纪念铁铉才起的。”吴定缘感觉脑袋里有什么东西炸裂开来,炸散了魂魄,炸散了四肢百骸,炸散了意识。而昨叶何还得意扬扬地继续说着:“当我问清楚这桩往事之后,立刻飞奔淮安,去阻止梁兴甫那疯子杀你。还好,还算及时,总算把你囫囵个儿带来了济南。”昨叶何对自己的这个举动颇为自得,说得眉飞色舞,她抬手一指那个被吴玉露远远搀扶开的老太太:“你恐怕已经不认得她了吧?”吴定缘微微点了点头,他的神情似乎紧绷到了极限。“她,就是当年铁府的一个奶娘。你别看她双眼虽盲,可还记得清楚,燕王攻打济南城那一年,一块飞石越过城墙砸进铁府后花园。她正抱着你晒太阳,结果被石块砸中,她伤了脊背,你伤了右腿,还留下一道疤痕。刚才她确认了那道疤痕之后,我的七巧板总算拼上了最后一块。原来九成九的把握,如今可以到十成无疑。”吴定缘闭上了眼睛,等待着最后的裁决。“你是铁铉铁鼎石的第三个儿子,你本不叫吴定缘,而是叫铁福缘。”这个名字化作一阵劲风,吹散了一个又一个谜团。难怪我一见红玉,便觉得莫名亲切,原来我小时候本就是她来照顾的……难怪我一见火光,就要抽风,八成是在教坊司火灾中落下的病根……难怪我爹一直惯着我……难怪红姨抵死不肯说出真相,这个秘密若是泄露出去,只怕所有人都性命不保……真相吹跑了迷雾,同时也撤去了尘封已久的保护。深藏在记忆深处的恐惧再度苏醒,化为丝丝缕缕的剧痛,在吴定缘的头盖骨下蛛网般蔓延开来。二十多年的时光,他一直惶惑于我是何人,如今真相终于揭晓,带来的却不是释然,而是更强烈的折磨。他抱住头,发出痛苦的呻吟,几乎要被冲击摧垮。昨叶何注视着抖成一团的他,突然道:“你们铁家星流云散,只有你得以正常地成长起来。吴不平也罢,红玉也罢,所有知情者都一直在默默地保护着你,真是令人羡慕。”“可你却杀了他们!”吴定缘陡然昂起下巴,仿佛用怒吼才能甩脱那无边的痛苦。昨叶何抚住额头:“那时候你我各为其主,何况我可没故意杀铁狮子,我还指望利用他做事呢。至于红玉,吴公子,不对,铁公子你冷静想想,我既知道了你的身世,又怎么会去伤红玉的性命?”这一语,令吴定缘恢复了些许清明:“我是不是铁铉的儿子,跟你们白莲教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你们要查这件事?为什么要保护我?”唐赛儿拍拍昨叶何的肩膀,示意接下来让她来说:“小抹子,这你还不明白吗?铁鼎石在山东何等人望,他的儿子若是站出来,足以号令群雄,收拢人心,我圣教便可以更上一层楼了。”“跟你们合作?先把我爹的命还回来!”吴定缘吼道。自己是不是铁铉之子,尚无实感,但吴不平去世前的惨状,可是一直牢牢印在他心里,这都是白莲教欠下的血债。唐赛儿盯着他:“吴不平的债,我们自然会给你个交代。但你是铁铉的儿子,不帮我们也还罢了,难道还要去保那个太子不成?”吴定缘神情一滞。他这才反应过来,铁铉是被朱棣所杀,而朱瞻基是朱棣的孙子,他与太子之间应该是血海深仇。他之前在金陵、在瓜洲、在淮安的种种努力拼命,简直就是一个大大的嘲讽。“小抹子,你是时候认清自己是谁了。”唐赛儿道。不,不对!吴定缘试图从混乱的思绪中捋出一条重点。“太子是朱棣之孙,难道你们合作的那个篡位者,就不是宗室吗?对我来说,加入哪边岂不都是仇人!”唐赛儿长叹一声:“拜你小子所赐,已经没有什么合作啦。我教在金陵猎杀太子的计划失败,北边那位贵人只怕已动了决裂的心思。”吴定缘一怔:“决裂?”“你也看到那位狻猊公子了。他前去淮安接手截杀任务,就是一个最明白不过的征兆。老太太我看得明白,这种皇位之争,跟庄户人家争夺家产没区别,不是友盟,那就是死敌,没有墙头可以骑。白莲教办事不力,迟早是要被灭口的。”唐赛儿微微苦笑,用手指捏了捏眉心:“所以我让小抹子你来帮我,不是助那朱家的贵人夺权,而是助我圣教自保因果这东西,真是奇妙,我教因你而败,结果也将因你而活。”这个转折,实在出乎吴定缘的意料。他紧皱眉头:“那个贵人,到底是谁?”根据于谦的分析,这个纵贯两京的大阴谋背后,只可能是朱瞻基的两个弟弟,不是越王就是襄宪王。可惜情报不足,始终无法得出结论。虽然这对如今的吴定缘来说,已无意义,可他还是忍不住想知道。“如今说与你知也不妨,那贵人便是……”唐赛儿刚说到一半,全身却猛然一僵。吴定缘惊骇地发现,老太太脚边的地面上,赫然多了一支长箭。这支利箭长约二尺,黑镞四棱,分别刻着四须血槽,而黄褐色的箭羽是用桂竹笋壳做成这是狼舌头箭,只有大明军中精锐才用得起这种货色。这是从哪儿射过来的?吴定缘正要分辨方向,却见唐赛儿脸色骤然扭成铁灰颜色,整个人向前踉跄了半步,捂着胸口仆倒在地。突然,吴定缘心中生出一阵强烈的不安,连忙就地一趴。下一瞬间,嗖、嗖、嗖,三支箭影擦着他的头皮飞了过去,没入水面。如果吴定缘再晚反应那么半息,便会被射成刺猬。突如其来的危机,反倒驱散了吴定缘的惶惑与混乱。他奋力抬起头,朝着大明湖畔望去,只见无数百姓正东奔西逃,柳枝散落了一地。有身披软甲的大队官兵冲到湖畔,要么举刀斫砍,要么遥遥放箭。看那服色,似乎是山东卫所的人马,更确切地说,是济南卫旗兵。吴定缘眼力极好,他很快发现这些官军不是在随意屠戮,他们有明确的目的,就是抓出隐藏在人群中的白莲信众。他看到不止一个信众试图从柳林外逃,可惜不是被飞箭穿心,就是被乱刀砍杀。一时间哭爷喊娘,喧哗四起,现场就像一个炸了坑的蚂蚁窝。昨叶何躲在太湖石的背后,急切地冲这边探出头:“佛母如何?”吴定缘看了一眼,佛母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有脊背在微微起伏。长箭没射中她,但似乎触发了某种心疾之症。可惜苏荆溪不在,不知该如何处置才好。“官兵怎么会突然来大明湖?是你们走漏了消息?”吴定缘大声问道。昨叶何道:“不可能,今天佛母来大明湖的事,除了她只有我知道,连梁兴甫都不清楚。”吴定缘再朝那边看去,发现官军动向确实蹊跷。如果他们是冲着佛母来的,现在应该有一队重兵直奔这里抓人才对。而实际上,官军的注意力并没有额外关注到这边,刚才那几箭只是恰好扫过来罢了。看来官军本意是对付白莲教不假,却不知道最关键的佛母也来到了大明湖畔。这场袭击来得突兀离奇,但当务之急不是搞清楚原因,而是先尽快脱离这个危险地带。吴定缘环顾四周,看到在窄堤的另外一边,梁兴甫和吴玉露矮身躲在木轮车后头,暂时都还算安全,而自己的那个奶娘不见了踪影,八成已吓跑了。吴定缘苦笑了一声,他一点也不想跟白莲教有什么瓜葛。但形势逼人,等官军注意到这边,且不说自己,吴玉露只怕是难逃一死。为了妹妹,只能勉强跟白莲教联手一次。他注视片刻,心中忽然有了一个主意,便对昨叶何讲了几句。昨叶何震惊于这计划的大胆,但她是个极有决断的人,立刻判断出这恐怕是唯一的出路。“你在这里好生看护佛母!”昨叶何叮嘱了一句,从太湖石后矮着身子冲了出去。她冒着被官军再次狙击的风险,飞快地跑过窄堤,走到木轮车前。梁兴甫听她说了几句话,没有多言语,双臂一抬,竟把那一辆木轮车生生抬了起来。梁兴甫就这么斜举木轮车,如同举着一面巨大的木盾。吴玉露和昨叶何躲在他背后,朝着太湖石这边迅速挪过来。等到众人会合之后,吴定缘看了梁兴甫一眼,面无表情地把计划说出来,然后把唐赛儿背在身上。他这么做,倒不是关心佛母生死,而是防止梁兴甫突然发疯。这疯子一心要把吴家都超度去西天,唯一忌惮的大概只有佛母。背上她,就有了一个挡箭牌。梁兴甫什么都没说,双臂一振,举着木轮车步入湖水之中。随即吴定缘背负唐赛儿,随着昨叶何和吴玉露也一起跳进湖水之中,凑到梁兴甫身旁。这个木轮车的结构非常简单,车厢主体是一个敞口枣木方框,下面装着一个木轮。梁兴甫把它倒反过来,如同一顶大帽子扣在众人头顶,又像举了一把硕大的油伞。刚才洗脚的时候,吴定缘已知道大明湖这一带的湖水不算深。他让所有人的身子都泡在水里,尽量只露脑袋在水面,然后吩咐梁兴甫把车框向下压,让主体缓缓浸没在水中。倒扣的车厢里存有一定气息,足够这几个人一时之需。他们涉水徐徐前行,外人根本看不到人影,最多只会看到湖面上有一个倒置的小木轮和若隐若现的车底。何况大明湖上荷叶接天,更不易被觉察。这个法子,还是吴定缘小时候从吴不平那里听来的。行军之时,若碰到水流湍急的浅河,军汉们就喜欢把皮舟倒扣在头上,四人一队,泅涉而过,谓之“龟排”。小孩子好奇,吴定缘召集一群伙伴去秦淮河里试,差点全被冲跑。吴不平气得够呛,铁尺举起来要抽,最后长叹一声,还是放下来,转身挨家挨户去给人道歉。一想到此节,吴定缘心中又是一痛,对车厢里这几个白莲教骨干的恨意更重。吴不平对他有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这个杀父之仇真真切切,不会因身世而有所减轻。若不是吴玉露尚在,他一度想干脆掀翻车厢,跟这些人同归于尽算了,省得许多麻烦。可一想到铁铉与红玉,他又对永乐皇帝涌起怒意,想要假手白莲教向他报复,可这一报复,就会牵扯到朱瞻基,一想到那一尊两人共誓的小香炉,他一下又茫然了。此时车厢倒扣在水下,视野之内一片黑暗。在这么个逼仄狭窄的空间内,每一个人的呼吸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如观肺腑。时断时续的是佛母;抽泣慌乱的是吴玉露;粗重起伏的是梁兴甫,他承担着九成以上的重量;昨叶何的鼻息倒是节奏稳定,不见半点紊乱。而吴定缘的呼吸像是一个泄了气的风箱,轻重不一,忽长忽短,尽显心中重重矛盾。此时大明湖畔的混乱有增无减。这一次官军似乎下了大决心,打算要把白莲教一举铲除。他们只要见到稍有可疑之人,便立刻开弓射出,连警示都不发。弓手身旁还有大批短刀手与矛手,像篦子一样,从曾公堤一直梳到天心水面亭,连一只蚂蚁都不放过。不过从天心水面亭向西,搜捕兵力明显减弱,因为这一段不属于“真武诞辰”的插柳范围,去的百姓相对比较少。没人注意,在湖心亭与扇面亭之间的浩渺湖面上,一个小圆头忽上忽下,不时还露出一条背脊,不动声色地横跨,仿佛一条江豚在波光粼粼的湖波里游玩。不光是官兵们没注意,就连原本在北边汇波楼上的两个人,都没注意到这个小细节。他们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济南卫的动作上。“苏大夫你看,果然是靳荣的兵!”朱瞻基兴奋地喊道。从这个高度他可以清晰地看到,济南卫的大军分作三股,从东、东南以及南三个方向围拢而来,毫不留情地清扫着大明湖畔。从他们的动作来看,绝非敷衍了事,显然上峰是下了死命令的。可朱瞻基观望了一阵,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他怒气冲冲道:“我书信里明明只提及佛母,搜捕就是了,谁让他们搞成了乱打乱杀,伤及那么多无辜。”他在淮安已知道,大部分白莲教众只是互助的穷苦人家,看到官军如此杀戮,突然有些后悔这么莽撞。朱瞻基一拍栏杆:“靳荣可靠,确凿无疑,咱们赶紧去找他,让他停手!”说罢转身噔噔噔就跑下楼去了。苏荆溪跟在后头,双眉始终微蹙。她对于太子的计划持保留态度,可一时也没什么能驳斥的。她只能一步步缓缓走下台阶,希望能借此争取到时间,再仔细盘算一下。“苏大夫,你怎么这么慢,快点!快点!”太子站在汇波楼的楼梯下,不耐烦地催促道。“殿下,你的箭伤还没好,不可动作太剧。”苏荆溪拖延着说。太子摸了摸右肩:“昨日上药时,我都能摸到箭镞头啦。你不是说再坚持两三日,它便会自行脱落嘛。”“越是这时候,越要谨慎。”苏荆溪借着这短短的空当,脑子里已盘算了一圈,开口便道:“殿下您玉佩已丢,要如何说服靳荣,您是太子?”朱瞻基哈哈大笑:“苏大夫不必操心此事。靳荣这个人我很熟悉,当年曾在永乐爷麾下听用,靖难时在白沟、浦子口立过功。我在京城见过几次,他肯定认得我。”“朱卜花亦是近臣,跟殿下更熟悉。”“永乐十八年的山东白莲教闹事,靳荣也参与了镇剿。何况你看他对白莲教下的这个狠手,岂能跟朱卜花那个狗贼相提并论!”太子怫然不悦。苏荆溪注视着朱瞻基有些激动的眉头,没再劝下去。自逃亡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独立筹划,若是继续质疑下去,只怕会触碰到太子那脆弱的自尊心。于是她垂下手来,柔声道:“既然如此,请恕民女暂时不能随扈东宫。”太子一怔,旋即一股怒意涌上来。我不纳你的谏,你就撂挑子不干吗?苏荆溪一撩额前的细发,笑道:“殿下误会了,民女只说暂时离开,可没说一走了之。”“为何?”“这一次您去见靳荣,能有几成把握?”“没有八成也有九成。”“就是有一成危险,亦不能轻忽。民女自请留在外面,实是为殿下多留一条路。倘若其心可用,则诸事皆宜;倘若碰到那一成可能……殿下也不至于孤立无援,我至少能赶去德州,请张侯跟于司直前来救驾殿下万金之躯,须备万全之策,容不得半点疏漏哪。”听到苏荆溪这一番苦心,全是为了自己的安危,朱瞻基立刻大为感动,忍不住握住她的手道:“苏大夫你,你可真是,真是体贴本王。”他见苏荆溪脸颊微红,想要把手掌抽出来,不由得又握紧了几分。“殿下,你的箭伤还没痊愈,不可用力。”苏荆溪低声道。太子只好松开,恨恨道:“等把吴定缘那家伙救出来,他可得好好感谢我们。”他们离开汇波楼之后,直奔山东都指挥使司。济南府城的衙署大多分布在城东,聚集在西门大街以北的府馆一带,与大明湖几乎只有一街之隔。朱瞻基和苏荆溪刻意绕开最混乱的曾公堤,直奔府馆而去。此时府馆街上没什么行人,反倒是报信的飞骑一个接一个。奇怪的是,路面虽说垫着一层细细的黄土,却丝毫不见扬尘。济南泉多,街道两旁都挖有压尘引渠,可以时时洒水,把浮土盖住。这在普遍缺水的北方很是罕见,也只有济南府这等得天独厚的地方,才能如此奢靡了。两人走了一段,先看到山东布政使司、督粮道、盐运司、济南府衙等一连串官署。到了府衙隔壁,前面可以看见一处八字开的辕门,门前竖着五方大红门旗,想找错地方都难。苏荆溪忽然放缓了脚步,冲路旁的一个茶水棚一指。朱瞻基一点头:“半个时辰之内,我来这铺子里找你。若是半个时辰还没动静……”他停顿了一下,掏出那枚铜莲花来,递给苏荆溪:“你知道该怎么做。”交代完这些,朱瞻基径直走到辕门口,门兵见这人一身粗布衣衫,连声呵斥要赶他走。朱瞻基把手一背:“去跟你们指挥使说一声,就说太子在这里等他。”门兵吓了一跳,他做了这么久守卫,还从来没见过如此霸气的访客。太子?他打量了一番,觉得这人八成是脑子有病了,连忙从旁边架子上摘下佩刀,满是警惕。朱瞻基见他蠢呆呆的,不耐烦与他多啰唆,索性大声喊道:“靳四!快出来!”这一声喊出来,门兵吓得差点没拿住佩刀。靳荣在家里排行第四,只有亲近的长辈才会喊他一声靳四,外头几乎没人知道。这个穿着破烂的黑脸小厮,从哪里知道的自家大帅的小名?“跟你说了,我是太子,快让靳四来接驾。”朱瞻基又重复了一遍。门兵再蠢,也看出来了这人来头不凡。至于是不是吹牛,那不是他这种小卒子能定夺的。于是他赶紧把朱瞻基带进辕门。辕门里头是一个极大的旗台,上竖一幅杀气腾腾的阔绢坐纛,上书“王命山东都指挥使靳”字样。门兵跑进后头衙署去通报,让朱瞻基一人站在大纛下方等候。此时已近午时,阳光辣人。朱瞻基却不闪不避,身子挺得笔直,下巴高抬。自从流亡以来,他一路隐姓埋名,变换身份,委实憋坏了。他决定这次与靳荣相见,要明明白白地以太子之尊站立于此。老子有云:“将欲废之,必固举之;将欲夺之,必固予之。”原来东宫师傅们讲解这句时,朱瞻基还似懂非懂。现在他总算能明白了,太子这身份若不是曾失去过,他还真体会不到其贵重。没过多久,只听辕门内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先是十几名手执直刀的甲兵,然后是同等数量的矛手,他们冲到辕门之后,先散开一个大圈子,把周围隔绝开来。随即亲军们簇拥着一个长脸汉子,如众星捧月一般走出来。他下颌一部长髯,鼻梁高挺,如果不是右眼只剩下一个浅窝的话,可称得上是仪表堂堂。“靳四!”朱瞻基喊道,忍不住上前迎了一步。谁知靳荣脸色严峻,根本不去看太子,左臂一抬,沉声喝道:“左右,给我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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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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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湖的西畔有一条石舫,名叫蓬莱舟。名字俗气了点,但胜在舫面广大,四面俱是粉荷香藕,岸边还有一片太湖石林,很适合做个文人雅集之处。不过此时刚至午时,石舫附近没什么游人。一条奇怪的“江豚”游到石舫附近,从舫旁的一片青萍中浮了起来。先是一个木轮,然后是倒覆的车底,车底一翻,亮出五个湿漉漉的人来。这一带都是嶙峋假山,很容易遮掩身形。他们迅速离开湖区,穿过一道篱笆,来到湖西的七圣街老庙后院。这个庙属于全真一脉,里面供奉着全真七子,故而整条街叫作七圣街。庙里的道人听到动静,跑来查看,却不防被一个浑身伤痕的狰狞大汉拿住脖颈,捏晕在地。紧接着那大汉把老庙正门从里面闩上,当着七圣的面泼熄了香烛,其他人则趁机进了道人平日休憩的厢房。吴定缘把唐赛儿小心地搁在竹榻之上,低头审视她的伤势。只见老太太脸上的褶皱一层层耷拉下来,精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委顿下去,嘴唇都紫了。万千信众心目中拥有无边佛法的佛母,居然被一根其貌不扬的流箭吓出病来,最终躺在一个道庙里奄奄一息,这是多么讽刺的事。梁兴甫照例在庙前看守,吴玉露被打发出去烧些开水来。唐赛儿这时稍微恢复了点神志,她勉强睁开眼,嘴唇翕动。吴定缘知道她差不多该交代后事了,便闪身起开,冲对面的昨叶何做了个手势。昨叶何走到榻旁,吴定缘瞥了她一眼,不由得一怔。昨叶何原本化的是浮艳浓妆,在大明湖里一泡,胭脂尽褪,露出了素面模样。这个一手搅动金陵的狠辣女子,年纪原来不大,眉眼间显得很稚嫩,活像个涉世未深的天真少女,比吴玉露大不了多少。她俯身把耳朵凑过去,唐赛儿微微撑起头来,每一句都说得十分艰难,不时还咳嗽两声。昨叶何一边听着,一边用右手在腰间掏摸出一点红糊糊,往嘴里塞。这是早上她们在大明湖畔买的酸枣粉,水里一泡,全糊到腰带上了。可她一点也不嫌弃,还执着地从带褶里一点点抠出来。吃东西对昨叶何来说,仿佛是一件天大的事情,哪怕在佛母交代后事时都不肯停下来。末了唐赛儿长呼出一口气,似乎耗尽了最后的力量,重新躺平在榻上。昨叶何直起身来,双眼有些发直,对吴定缘道:“佛母最后有几句法旨,要说与你知。”吴定缘抬抬眼皮,不耐烦道:“济南卫满城在追剿你们白莲教,你们不赶紧收拾烂摊子,和我一个外人有什么好说的?”昨叶何“唰”地从靴子里抽出一把明晃晃的短匕,吴定缘下意识肌肉紧绷,她却倒转刀柄,递到了他面前:“佛母说了,白莲教参与两京之谋,是她一手促成,你养父吴不平之死,亦属她的罪愆。你可用这把刀手刃佛母,彻底了结这段因果。我们护法信众,绝不阻拦。”吴定缘眉头一皱,微微眯起眼睛。佛母临死前,居然惦记的是这么一件事,实在是出人意料。唐赛儿之前说过,希望借用他铁铉之子的身份,在山东一带为白莲教汇聚力量。但这个合作最大的障碍,就在于吴不平之死。现在她主动提出以性命相抵偿,来化解恩怨,显然是在为白莲教的今后做打算。这佛母真是了得,临死之前还不忘把自己的死亡利益最大化。吴定缘突然钦佩起这个其貌不扬的老太太了。白莲教纵横山东这么多年,绝非幸致。昨叶何见他不言语,把短匕又向前递了递。吴定缘冷笑着接过去,在手里一晃:“稻米烂生虫才拿来施粥,这人情送得未免忒顺水了。她马上就要死了,这时候想起还报来了?”昨叶何毫不犹豫,上前一挺胸膛:“若你觉得佛母一条性命不够,不妨再取出我的心肝,来祭你养父。”“你以为我不敢吗?”吴定缘短匕突然朝前刺去,尖刃切入昨叶何胸前的团襟,割断系绦。可她的身子一丝也没躲闪,眼神一错也不错,可见是真存了死志。这一刀即将刺入肌肤时,停住了。吴定缘捏着刀柄,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不刺下去也许是还没问清楚身世,也许是怕白莲教还有什么圈套,也许只是因为看到她嘴角那一抹枣糊残渣……吴定缘把匕尖稍微撤后了一点:“我不明白,你们为何执着到了这地步?你们到底想要我做什么?”昨叶何盯着他:“佛母原本打算延请你来做本教大护法。但今日大劫起得仓促,佛母刚刚传下法旨,请你接她衣钵,执掌白莲圣教。”吴定缘短眉骤然一抬,仿佛听见了一个大笑话。两大护法都在旁边,佛母却要把权柄交给一个外人?何况这外人还对白莲教怀有刻骨仇怨,天下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情吗?“我原来以为只有梁兴甫疯了,原来你们是群疯子,一个都不例外!”他喃喃道。“不被这世间逼到疯魔,谁会想要加入白莲教呢?”昨叶何舔了舔唇边的残渣,笑了起来,那笑容一动,牵出了深藏眼角的两条浅纹。“你们到底图什么?”“活下去,活下去而已。”“活下去?”吴定缘迟疑地咀嚼着这三个字。昨叶何道:“白莲教只是一个供绝望之人抱团取暖的破庙而已。我们所挣扎的,我们所渴求的,从佛母当年壮大白莲教起,就一直没变过活下去,单纯只是为了活下去。她当年在青州起事,是为了活下去;我们涉险参与两京之谋,也是为了活下去;把衣钵交到你手里,让你以铁铉之子的身份带白莲教走出困境,也是为了活下去。”“哼,说得好听,到头来不过是为了她的权势罢了!”一听这话,昨叶何柳眉轻挑,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铁公子,佛母她,她……她早有心疾,近年来越发频繁,请来多少大夫都说治不得,只在这一两年内了。你说她要这权势做什么?”吴定缘这才明白,为何那一箭明明没射中佛母,她却突然捂住心口倒下,原来是早有隐疾,受不得惊吓。“佛母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这才冒险要为白莲教的其他人挣得一条活路。两京也罢,你也罢,她都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万千信众。”吴定缘想起佛母之前在白衣庵中见他,拉拉杂杂说了一大通大实话,既坦诚又突兀。原先他还纳闷,佛母难道是个没遮拦的话痨鬼?现在回想起来,那分明是在培养接班人啊。“我又不信你们这些鬼话,做什么掌教!”吴定缘嗫嚅道。昨叶何微微一笑:“昨天佛母不是跟你说了吗?自古做掌教的人,切不可笃信教义,她老人家也不信那些。”“那你来坐这位置不是更好?佛公佛母都不用改了。”昨叶何摇摇头:“我只是护法之命,只适合辅佐。若要聚人望、定众心、慑宵小,非铁铉之子不能承担。”吴定缘冷笑道:“济南卫这次扫荡大明湖,恐怕是那位贵人授意山东都指挥使动手的。你们把我拱到前头,无非是挡灾罢了,何必说得如此冠冕堂皇。”“是的。”她承认得倒很痛快,“跟贵人决裂之后,接下来的局面对白莲教来说将非常艰难,正需要一个人来引领信众。”“好,我问你,我替佛母接掌之后,做什么你们都听吗?我若是要求你现在去帮太子,你肯吗?”“掌教法旨所向,属下自当凛然遵从。”昨叶何毫不犹豫地回答。“就算我要你杀掉梁兴甫,也行吗?”吴定缘看了一眼厢房外头,心想若那个疯子得知佛母遗命,不知会不会当场暴起,届时可没人能拦住。“没问题,这一点我可以保证。”昨叶何淡定道。吴定缘对此并不相信,可他也心存疑惑。她到底有什么自信,能保证佛母死后梁兴甫不会造反?这背后,应该还有故事。但吴定缘已经受够了这些故事,每一个真相,都会把他的情绪向崩溃的边缘推进一步。这时昨叶何又道:“佛母指定你接班,不是要你做成她的什么大事。每个人都是不同的,你可以任你心意而行,只要能带着我们活下去就行。”她说到这里,突然浮现出一个半是讥讽半是关切的笑容:“倒是铁公子你,想清楚自己是谁没有?想过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情了吗?”吴定缘正要驳斥,却突然发现驳无可驳,昨叶何这一句质问,像一支狼舌头箭正正戳到了他的心肺之中。我是谁?这个疑问,自从吴定缘发现自己不是铁狮子的亲生儿子后,就不断在折磨着他。他过去十几年的颓废败落,与其说是失落,毋宁说是失去了人生目标。甚至在他卷入两京之谋之后,这种茫然仍旧没有消除,他凭着意志与武勇克服了一个又一个危局,可一切都是被动的,一切都是不情愿的。浑浑噩噩,难以名状。吴定缘蓦地想起苏荆溪在黑暗中的那句话:“船行无针路,四向皆逆风。”如今他这条夜航船,便是在风中飘摇,无所适从。铁狮子之子、篾篙子、野生杂种、太子的好兄弟、铁铉之子、白莲掌教……先明白自己是什么人,才知道该去做什么事。吴定缘试图厘清自己的存在,可发现越是琢磨,越是矛盾。种种不同的身份,彼此冲撞,越深想便越痛苦、越矛盾。“啊……”巨大的疼痛再度袭来,“当啷”一声利刃坠地,吴定缘抱着脑袋痛苦地跪倒。吴玉露在外面正好端着一碗热水进来,看到哥哥瘫倒在地,以为他又犯了癫痫,慌忙放下水碗,过去搀扶。昨叶何走上前去,帮着吴玉露搀起吴定缘,伸手按住虎口,对她柔声道:“玉露妹妹,你哥哥我来照顾,现在你要去做一件事情。”“嗯?”吴玉露慌乱不堪。“拿好这把匕首。”昨叶何把短匕捡起来,塞到她手里,“你知道吗?佛母快要圆寂了。可是她还有一桩因果未了,法体未得清净无漏,不能归还琉璃天。”吴玉露双目顿时盈满了泪水:“那可怎么办呀?”“现在只有你能帮她,去,把这柄匕首插入佛母胸中。”吴玉露吓坏了,这,这是什么帮法?这不是要杀人吗?昨叶何却面孔一肃,用不容违拗的口气道:“你父亲吴不平因佛母而死,因果必须由你来了结才成。”“可是,可是,佛母她……”吴玉露紧张得说不出话来,昨叶何一推她:“你自己可以去问佛母,但要快,若耽误了她老人家升天,你我都要折损功德的。”吴玉露看了眼哥哥,依旧在地上挣扎,她只好战战兢兢握着匕首走过去,蹲到佛母跟前。唐赛儿勉强睁开眼睛,气若游丝:“好孩子,你来啦。”“昨姐姐,昨护法要我,要我用刀杀了您。”唐赛儿用尽力气点点头:“我身遇大劫,只剩这桩孽缘未断,没法升天……来,跟我一起念《弥勒下生经》,还记得我怎么教你背的吧?”吴玉露泪流满面,点头“嗯”了一声。唐赛儿振起最后的力气,低声念诵,吴玉露边哭边跟着诵起来。唐赛儿满意地摸了摸她的头发,视线转而透过屋顶,看向天空。待得吴玉露能自己念了,她便用最低微的声音喃喃道:“林三,林三,老婆子来南旺鱼嘴找你了……”双眼缓缓合上。在诵经声中,吴玉露双手缓缓握着匕首,高举起来。昨叶何在旁边看顾着吴定缘,她没有转头往这边看,而是微微闭上眼睛,从腰带里又抠出一抹枣粉泥,塞到嘴里咀嚼。诵经声越来越清晰,她嚼得越来越用力。忽然身后传来“噗”的一声,昨叶何唇瓣一抽,似乎咬到了舌头,有一丝鲜血沁了出来。过不多时,吴定缘头痛缓解,清醒过来。他抬起头,首先看到的不是昨叶何,而是自己妹妹盘腿坐在佛母身旁,面带虔诚地诵着经,而唐赛儿胸口插着一把短匕,一动不动。一代传奇人物,就这样遽然离世。“你……”吴定缘瞪向昨叶何,哪里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昨叶何淡然道:“父仇女报,岂不是天公地道?”吴定缘顿时噎住了,是啊,吴不平的血亲手刃佛母,这有什么不对?他又以什么身份去阻止?吴定缘望向佛母的尸身,发现自己陷入了一张荒唐的罗网里:他想替铁狮子报仇而不能,因为是铁铉的后人;因为他是铁铉的后人,所以不该保护太子一路,而应加入白莲教反对朝廷;但他压根不愿意加入白莲教,因为铁狮子的仇还没报……于是又回到了起点。吴家、铁家、白莲教形成了一个难以打破的循环,让吴定缘无论如何抉择,都会陷入矛盾,胸中的憋屈,浓郁到无法呼吸。他此时多么希望手里有一瓮烫好的烧酒,最辣最醇的那种,一饮而尽,把这些茫然与惶惑都忘掉。他踉踉跄跄走过去,去拽吴玉露的胳膊:“玉露,跟我走吧。”吴玉露身子不动,双手合十:“是我亲手送走佛母,她法体未殓,我还没诵完一千遍《弥勒下生经》,还不能离开。”吴定缘从来没见过妹妹语气这么坚定,他扯了扯她,居然扯不动。情绪在这一个瞬间分崩离析,他喘着粗气,迫不及待要离开这阴森、逼仄的空间。吴定缘从吴玉露身旁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大踏步地朝门口走去。外面是梁兴甫也无所谓,是济南卫也无所谓,他只想尽快离开这里。走过昨叶何身边时,她平静地望着他,居然一点阻止的意思都没有。一直到吴定缘迈出门槛时,她才开口道:“等你想通了,我们在白衣庵等着。”一声疲惫的嗤笑,从吴定缘的唇边流泻出来。他摇摇晃晃地走出屋子去,没有听见昨叶何的最后一句话:“我们每个人,都是这样过来的。”吴定缘踉踉跄跄地从后殿转出去,径直走入正殿。他一点也不掩饰声响,心想若是梁兴甫扑过来,也算是求得一个大解脱。可梁兴甫居然无动于衷,他大概也听到佛母去世的消息了,面向殿角,正垂头念叨着什么经文。吴定缘无心去管梁兴甫如何。既然不拦他,他便自行扳下门闩,踏上街面。他也不知道去哪儿,也不知道该干什么,整个人如同孤魂野鬼一般向南游荡而去。此时大明湖的混乱,并未波及七圣街这一侧,但街面上的气氛明显变得很紧张。行人们纷纷加快了脚步,小摊小贩吆喝的调门儿也降低了。吴定缘游荡了一段路,一抬头,看到前头有个酒家。他毫不犹豫地一头扎进去,挑了个临街的散座,叫小二直接端来一大瓮烧酒。待得酒端上,吴定缘顾不得拿小网来筛,一碗一碗连酒水带渣往嘴里倒。借酒忘愁,这本来就是他最擅长的事情。北方的烧酒与南方不太一样,南烧多用酒糟复蒸,北烧则是用高粱,色清如水而性烈如火。吴定缘喝惯了南烧,一时适应不了北烧的烈度,再加上心情糟糕至极,没吃上半瓮便醉了。酒家小二看出不对劲,问他先结账。吴定缘从淮安被白莲教一路掳掠到济南,根本身无分文,三两句话便跟小二吵了起来。小二一见有人要喝霸王酒,勃然大怒,撸起袖子和其他几个伙计围了上去。吴定缘酒意上涌,又加上心中郁闷无处抒发,两边就这么打起架来。吴定缘虽然颓废日久,可手底有功夫,转瞬便把这几个伙计打得东倒西歪。掌柜的见势不妙,急忙叫人去报官。可巧因为济南卫在大明湖办事,济南府的快班、防夫都高度戒备。听到有人在酒家闹事,这些差役立刻赶过去,先用渔网兜头一罩,然后水火棍一通乱打。吴定缘躺倒在地,任凭捶打,连吭都不吭一声。掌柜的一搜这醉汉身上,什么也没有,便气呼呼地给差役塞了几贯宝钞,说情愿告官,让这狗杂种在牢里吃些苦头。差役们收了贿赂,都嘻嘻哈哈地用绳子牵着吴定缘脖子,一路上像扯狗一样扯到府馆街。济南府衙的司狱司就在这里,只消刑房开个单子,便能把他直接投进牢狱。差役们刚走到司狱司门口,忽然被一个女人拦住。这女子的穿着只是寻常马面裙,可气质与谈吐却不一般。差役们摸不清路数。女子扯着吴定缘说这是我夫家,惯于酗酒闹事,今天又犯了毛病,还请恕罪则个。差役们纷纷啧啧称奇,这么一个窝囊酒徒,娶的媳妇倒是端方贤惠。掌柜的跳起来说他喝了我一瓮烧酒不给钱!女子从怀里掏出一枚珠子,如数偿给掌柜,又给每个差役送了几枚铜钱,算是工食辛苦钱。她打点得面面俱到,说话又妥帖。掌柜的和差役们也就不好追究,把绳子解开,又骂了几句,各自散去。女子把吴定缘搀到附近茶铺里,茶铺老板好心地端来一碗醒酒的酽茶,帮着她撬开吴定缘的嘴巴灌下去。“吴定缘!吴定缘!”吴定缘听到一个很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晃动脑袋,努力睁开眼睛,发现眼前这个模糊的虚影,居然和苏荆溪有几分相似。残存的理性告诉他,这是不可能的。可是声音一次比一次清晰,与此同时,还有苦涩的茶水冲入胃袋,将醉意一点点冲刷。突然,吴定缘右脚的大脚趾与二脚趾之间传来一股剧痛,像是被一枚银针刺入。强烈的痛楚,一下子吹飞了残存的懵懂,把他从深井底抛回到现实中来。吴定缘眼前的景象终于清晰起来:光洁的额头,笔挺的鼻梁,唇边的一点星痣,还有那一双似能看透人心的弯月双眸。“苏……苏大夫?”他觉得有些高兴,可软软地提不起力气来。苏荆溪用力攥住他的手,像是抓住一根浮在水面的干柴:“快,快,太子有危险!”吴定缘亮起的眼神,倏然又黯淡下去。虽然他完全不记得六岁前的事情,但铁家与朱家的真相既然揭开,便无法再被忽视。“抱歉,我帮不了你。”他哑着嗓子回答,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苏荆溪眉头一皱:“你在济南,到底遇到了什么?”她敏锐地觉察到,吴定缘一定遭遇了剧变。他一遇到为难之事,就会习惯性去酗酒逃避,这一次听到“太子”二字就眼神闪避,难道这剧变与朱瞻基有关?一个南京的小捕快,跟北平的太子能有什么旧怨?就算有旧怨,又和济南有什么关系?“你到底遇到了什么?”苏荆溪罕有地重复了一遍问题。吴定缘朝椅背重重一靠:“苏大夫,你总说坦诚一点会感觉更好。好吧,我就坦诚地说给你听,然后你不要再烦我了。”不待苏荆溪表示,吴定缘自顾自开口说起来。他酗酒初醒,舌头和脑子都很僵硬,说得颠三倒四。饶是如此,苏荆溪依旧听得瞠目结舌。这种变故与曲折,委实超出了想象的极限。待得吴定缘说完之后,苏荆溪消化了好一阵,方才抬头道:“看来……你惊痫的真正根源,是六岁那年在教坊司监牢受到的惊吓。你居然是铁铉的儿子?”“所以你不要劝我去临清,我有什么理由去救杀父仇人的孙子?”吴定缘怨毒地说道。苏荆溪淡淡道:“你至少搞错了一件事。”“嗯?”“太子并不在临清。”吴定缘闻言一怔,他这才注意到,苏荆溪出现在面前,本身就是一件极蹊跷的事。她怎么会跑来济南求援?又怎么那么凑巧,在街上碰到自己酗酒被抓?凭他的敏锐,本该在一见到苏荆溪时便觉察不对头的。苏荆溪道:“很简单,太子就在济南,他是来救你的。”吴定缘如同被野蜂蜇了一下,他忍不住大声吼道:“莫要欺我,大萝……太子怎么会知道我在济南府?”苏荆溪便把太子在淮安的发现娓娓道来,然后讲到了安山湖的分道扬镳,以及太子试探靳荣的敲山震虎之策。吴定缘整个人像被一管火铳击中胸口,瘫在原地久久动弹不得。“他发什么癔症?还有什么比回京城更重要的?于谦呢?于谦难道不拦着他?”“于谦被打发去临清跟张侯碰头了。”苏荆溪道,“太子这一次态度坚决,连于司直也拗不过他。他铁了心要来救你,还说若连你都救不得,根本不配为人君。”“他居然这么说?”“于谦说皇帝行事须心系天下,他就说自己还不是皇帝,不必受那个头衔束缚。那一对君臣,可真有意思。”“少一窍的肉头!”吴定缘骂道,呆愣了半天,似又想起来什么,“太子如今人在哪里?”苏荆溪朝远处的大纛一指:“他去了都司衙门,已经快一个时辰了,至今没有消息传出来。我本是在这茶铺里探望,可巧看到你被那几个衙役抓过来。”府馆街这里大多是官府衙署,济南府司狱司与山东都司相距不过几十步远。苏荆溪坐在对街的茶铺里,两处的动静皆一目了然。从这个地理布局来看,只要吴定缘失意酗酒,两人相遇几乎是必然。太子进去了一个时辰没动静,这意味着什么,不必再说。吴定缘的酒劲已全数退去了,可他的身躯仍不住颤抖着。救?还是不救?他不知道,可又必须知道。苏荆溪看着这个陷入巨大矛盾的男人,轻轻叹了口气:“你这种困惑,我也曾经历过。锦湖的死讯传来苏州时,我也不知所措。我与她非亲非故,她家里人都无动于衷,我又算她什么人呢?复仇这种事,一定要想明白你到底是谁,一切便可迎刃而解。”“那你是怎么……”“若你是吴定缘,便杀回白莲教,让他们为吴不平殉葬;若你是铁福缘,便坐看朱家人自相残杀,顺便再捅上一刀为铁家阖族报仇;若今日不说君臣,不谈父子,不提往日恩怨,只以朋友相待的话……有一个生死好友身陷不测,你会如何?”见吴定缘仍不作声,苏荆溪从怀里掏出一枚铜钱,托平递过去:“你若还心存犹疑,一切交给天意吧?若见了永乐二字,便是铁朱二家仇怨不得解;若是无字一面,便要朋友相济,余者不论。”吴定缘默默接过她掌中的铜钱,朝上一抛。铜钱翻转了几圈,“啪”地落到茶桌之上。四目齐看,只见“永乐通宝”四字楷书,线条分明。苏荆溪二话不说,直接起身欲走。吴定缘却一把扯住她的袖子:“咳,刚才太仓促了,我,我还没正式抛。”苏荆溪“嗯”了一声,坐回原位。吴定缘神色凝重,又一次抛起,这一次铜钱还没落地,他便伸出手掌,狠狠地把它拍在桌面上,久久不愿掀开。苏荆溪盯着他的手背,见它欲掀又盖,唇边不由得露出一丝无奈。这些笨男人,都是一样的笨拙。她伸出双手,轻轻压在吴定缘的手上:“你连抛了两次,真正的本心如何,难道还需要老天爷来定夺?”从靳荣踏进监牢的那一刻,朱瞻基就觉得极不舒服。靳荣以仪表堂堂著称于军中,长面美髯,时人称之为“独眼关公”。这位“关公”走到太子面前时,既没有奸计得逞的欣喜,也没有谋害君上的愧疚,甚至没有刻意避开视线,一脸的大义凛然,仿佛徐州破城之后见到曹孟德似的。朱瞻基努力不让自己显得太过惊慌,挺直腰杆:“靳四!我真是没想到,连你都参与了这场谋篡!”靳荣抱拳一揖。他甚至连掩饰都懒得做,事实上,也不需要掩饰,他刚才抓朱瞻基时,双方的立场已是明明白白,不须装模作样。“臣没料到殿下竟会现身于济南,仓促之间,只有请您从都司衙门移至南大营的大牢驻跸。”靳荣环顾四周,“这里在济南城的南边,历山之下,乃是济南卫的行营所在。殿下必无行踪泄露之虞。”听到靳荣这句话,朱瞻基嘴角一抽,悔意像虫蚁一样撕咬着他的心脏。这时候他才知道,于谦的忠告是多么英明“你永远不知道谁是背叛者,所以不要在任何人面前暴露身份。”可他想不通,自己的计划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济南卫明明展开了对白莲教的追捕啊,这是作不得假的。可靳荣若与谋篡者是一伙,怎么会对同伙痛下杀手?靳荣似乎读穿了太子的想法,不屑道:“一群蝼蚁,妄想和虎贲共谋,就该有被踩死的觉悟。”从这句话里,朱瞻基隐隐读出了些信息。不过他还未及细想,靳荣又一拱手:“济南府城内,美食甚多。不知太子想吃什么?今晚我请厨子来整治。”朱瞻基的脸色一变,这分明是断头饭哪,看来今晚靳荣就迫不及待要送他上路。太子下意识看了眼监牢的气窗,内心无比绝望。苏荆溪是在城中都司衙门的门口守着,自己却被转移到了南大营,就算她觉出不对劲,也不知自己下落。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赶去临清找于谦和舅舅求援。从济南到临清至少需要三天时间,等援兵赶到济南,只怕他的头七都做完了……哀求饶命,求他晚点下手?一个屈辱的想法闪过脑海。没意义的,就算靳荣高抬贵手又如何?今天已经是二十七日,若今晚还不北上,六月初三之前绝对赶不到京城,一样是万劫不复。无论怎样,奸贼们的赢面都近乎十成,可恶!太子感觉自己的心火越燎越旺,几乎快要冲破理性的束缚。靳荣对太子的心态变化不感兴趣,他正要离开,朱瞻基的骂声突然从背后传来:“靳四你这个不忠不义的狗东西!”听到这句话,原本正要离开的靳荣,骤然停住了脚步。他缓缓回过头来,独眼里的光芒变得锐利起来:“殿下,您说我是不忠不义之徒?”“难道不是吗?”朱瞻基按捺不住火气,索性放开嗓门,“你忝为山东都指挥使,受了朝廷恩遇,勾结宵小先害天子,再谋储君,哪里来的忠!哪里来的义!你还自命关公?可笑至极。真正的关公,至少会脸红!”靳荣快步回到栅栏前,颀长的手臂顺着缝隙伸进去,一把掐住了朱瞻基的脖颈,一字一顿:“我可从来没把洪熙那胖彘当成主君。我的功勋,是辅佐太宗皇帝打出来的;我的恩遇,是太宗皇帝亲手赐下的,与你们父子何干?”朱瞻基没想到,靳荣居然对他们父子有这么大恨意,竟直呼天子为“胖彘”。他忍不住反唇相讥:“你杀他儿子,杀他孙子,还有脸提他老人家庙讳?”靳荣的独眼猝然爆出一丝光芒,手里的力道又大了几分:“太宗君恩深重,我靳四须臾不敢忘记。我如此做,正是为了报答他的恩情!”朱瞻基被掐得脸色涨红,呼吸困难,两只手无助地舞动着。靳荣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控,缓缓松开手,太子扑通一声趴到地上,不住咳嗽。靳荣俯视着太子,一部长髯在胸前不住晃动,仿佛憋忍了很久:“洪熙那个胖彘,满脑都是肥肠。太宗靖难付出多大代价,才有今日局面,他倒好,一纸诏书把那些建文余孽尽数赦免,置我等卫官于何地?太宗皇帝一世筹划,好不容易把都城迁至北平,尸骨未寒,他就要把国都迁回南京,又是何等不孝!至于你,空长了一张太宗皇帝的面目,却没有他老人家半点气魄,终日沉溺玩乐你们父子俩,根本不配坐在那张龙椅之上,不配接掌他老人家打下的大好基业!你们父子俩,根本不似人君!”“不似人君”四个字,正戳中了朱瞻基的痛处。这句话他听得太多了,已成为心中的一根痼刺。凭什么说我不似人君?我到底怎么做你们才会满意?太子过往积郁于心的愤懑与困惑,被这一刺,猛烈地爆发出来。他化身为一头怒兽,朝着靳荣凶狠地扑了过去。靳荣没有闪避,只是长腿一弯一踢,直接踢中太子胸口,让他倒飞回去。只听“扑通”一声,朱瞻基背部结结实实撞在了监牢土墙上,眼冒金星。扑簌簌几缕墙土落下来,可见撞击力道之大。靳荣略鄙夷道:“我早想这么给你一下了。永乐爷戎马一生,竟生出你这没用的废物。真不知道,朱卜花怎么会让你逃出金陵的。”太子被踹得胸口剧痛,根本站立不起来,可嘴里却不肯示弱:“少提皇爷爷!你们不过是为满足自己的野心,别当了婊子还立牌坊!”靳荣走进牢房,徐徐蹲到朱瞻基跟前,把脸贴近,一字一顿道:“我的野心?我靳荣参与两京之谋,早已把个人荣辱置之度外。我的忠义,不是愚跪昏君的小忠义,而是让天下回到太宗成法上的大忠义。纵然要背负弑君之恶名,我也在所不辞。”靳荣用拳头敲击了一下胸膛,独目灼灼,正气凛然,一瞬间竟令太子生出错觉,敢情靳荣是真心觉得这件事乃是大忠义,自己才是反派。太子嘶声道:“你就不怕皇爷爷显灵,劈死你们这些乱臣贼子!”靳荣的脸上多了一丝狂热的兴奋:“太宗当然会显灵。若不是他在九泉之下的护佑,你又怎么会千里迢迢跑来济南,自投我的罗网?可见先皇的本心所向,从来不是你们,而是他真正的后继之人,真龙!”朱瞻基张了张嘴唇,却没有发出声音。靳荣欣赏着这位太子失魂落魄的模样,袖子一摆:“不过我还是要多谢你才是。我每次上朝觐见你爹,看到那张油乎乎的胖脸,都想冲上去狠狠捶上一顿。没想到,今天多少能得偿所愿,也算殿下你的一份功德。快想想晚上吃什么吧,下去看见先皇总不能饿着肚子这是臣唯一愿为你尽忠之事。”这时一名亲兵跑进来,打断了这场羞辱。他附耳说了几句,靳荣“嗯”了一声,横瞥了太子一眼,微微露出憾色,但什么也没说,径直转身离开。整个大牢已经被提前清理过,所以靳荣一走,偌大一间牢房里转瞬只剩朱瞻基一个人。他软软靠在墙角,一个声音在心中响起:“你没有指望了。吴定缘下落不明,于谦远在临清,苏荆溪孤立无援,谁能来救你?你身系重狱,什么都做不得,不如乖乖等死……”“住口!”朱瞻基不待它说完,便一声低吼,将其强行掐断。若换作从前的他,大概会斗志尽失,坐以待毙。而从金陵到济南的一路波折,让太子从同伴们那里学到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不能放弃。无论是宫城潜逃、后湖纵火、瓜洲水牢还是淮安船坝,无不是在绝境里拼出一丝生机济南府城,凭什么例外?现在不是还没死吗?朱瞻基缓缓抬起左手,朝右肩狠狠地捶了一下。那里的箭伤已大半痊愈,只是箭镞还未完全脱出,被这么一捶,剧痛如电,瞬间激活了行将沉沦的神志。现在得给自己找点事情做,脑子一闲着,心魔便会复苏。所幸刚才靳荣太过兴奋,在羞辱太子之余,透露出了不少信息。其中最重要的,是靳荣无意中说出的一个词。真龙?这条“真龙”,显然是这一场两京巨谋藏在最深处的策划者,也是皇位之争的最终受益人。可他到底是谁?先前于谦有过分析,有资格跟朱瞻基竞争皇位的,只有两个亲生弟弟:老三越王与老五襄宪王。但从靳荣刚才的话里能听出,那个混蛋对永乐皇帝敬畏十足,却对洪熙皇帝不屑一顾,不可能对他的子嗣有什么好脸色。难道说,他所效忠的这条真龙,不是洪熙皇帝这一支,而是从永乐皇帝那里便分出去的宗室……朱瞻基闭上眼睛,脑海中没来由浮现出另一个人名来。朱卜花。朱瞻基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朱卜花为何要叛乱?他一个蒙古人,能做到御马监提督太监,可以说已是人生巅峰。他参与两京之谋,究竟图什么?朱卜花身死后湖之后,朱瞻基以为这事再也搞不清楚了。可刚才靳荣的表现,让他意识到,朱卜花也许和靳荣一样,不是为了荣华富贵,而是出于某种忠诚,某种足以让他们毫不犹豫投入一场叛乱的绝对忠诚。这两个人的出身、性格以及仕途路线都大不相同,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点:都参加过靖难之役。想到这里,朱瞻基精神一振。可巧皇爷爷在行军途中,曾给他讲了许多次靖难故事,他对其中细节倒背如流。只要花点时间搜寻记忆,或许会有发现。太子很快便在这寂静无人的牢房里,沉浸到了回忆里。在靖难之初,李景隆率军六十万进攻北平,燕王率二十万人在白沟河迎敌。在这一场大战中,朱卜花与靳荣两人同属精骑先突,在关键时刻击破了南军大都督瞿能,让整个局势发生逆转,燕军以少胜多。在随后的东昌之战中。燕王被盛庸大军所围,又差点丧命,多亏张玉、靳荣等人拼死救援,才得以身免。在这一战中,朱卜花在负责断后的后阵翼军之中,一直奋战到燕王安全撤离。在建文四年,燕王在浦子口之战中与南军相持,战况不利。是靳荣率领一支先登飞骑驰援,北军方才反败为胜。在靖难这一系列战事中,他们两人都立下了赫赫战功,所以战后一个成了御马监的提督太监,一个成了山东都指挥使。他们对永乐皇帝的忠诚,是毋庸置疑的。但两人同时出现在战场上的,只有白沟河与东昌两战。硬说有某种联系,委实有些牵强。朱瞻基强忍着疼痛,又重新过了一遍,巨细靡遗。想着想着,他倏然眉头一挑,发现了这两个人真正的共同之处,应该隐藏在军队序列之中。白沟河之战的精骑先突也罢、东昌之战的后阵翼军也罢、浦子口之战的先登飞骑也罢,这三支军队其实是一支,只是不同时期的军号不同而已。这支军队自然是向朱棣效忠,但同时也由一位总兵官直接统辖。朱卜花和靳荣的忠诚,极有可能是奉献给这位直属上司的。朱瞻基回忆起那位总兵官名字的一瞬间,心脏骤然一疼,仿佛被一条无形的棘鞭勒紧。那是一个让人讳莫如深的名字、一个朱明皇室挥之不去的诅咒。很多疑问,都因此得到了解答,而答案又催生出了新的恐惧。如果两京之谋是那个人策划的话,恐怕京城局势比想象中险恶十倍,几近不可翻覆。气窗外的光线还在缓慢移动,此时正值未时,太子的眼神却已迅速黯淡下去。好不容易才忽略掉的绝望,迅速从朱瞻基的脚面重新漫上来。这一次他没再试图抗拒,任由自己被恐惧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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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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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就是白莲教的佛母总坛啊?”苏荆溪仰起头来,微微发出惊叹。眼前这座其貌不扬的白衣庵,居然隐藏着搅乱两京五省的佛母,观感差异实在有点巨大。不过现在佛母已经不在了,不知这座小庵日后的命运会是怎样。苏荆溪侧过头,看到吴定缘站在庵门口,脸露迟疑,便打趣道:“要我再借你一次铜钱问卜吗?”吴定缘摇摇头:“不必了。这件事我没的选择,问什么神仙也是一样。”“你这个想法,只怕连神仙都猜不到。”苏荆溪感叹了一句,“居然要请白莲教来救太子。虽说世事无常,可这变化也太大了。咱们离开金陵时,可绝想不到今日。”“为了偿还救命之恩,我别无选择。”吴定缘面无表情地强调了一句,仿佛怕别人误会似的。苏荆溪笑了笑,并不去说破,至少“别无选择”四字,是他真实的想法。吴定缘和苏荆溪在济南府城人生地不熟,去都指挥使司救人势比登天。两人商量了一圈之后,吴定缘尴尬地发现,自己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找白莲教援手。白莲教在济南经营这么多年,根基深厚无比,调动的资源也极多。更重要的是,佛母身死大明湖这件事,让他们与两京之谋的幕后黑手彻底决裂。从那一刻开始,白莲教必须另谋生路,吴定缘相信昨叶何这种现实的人,会做出最理智的决定。唯一可虑的,是她恐怕会趁机提出条件。一想到佛母临终前的遗嘱,吴定缘就一阵头疼。可为了把朱瞻基救出来,他也只能迎难而上。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情绪放松,正要一脚迈进庵中时,忽然“吱呀”一声,大门从内侧被拉开,探出一个比门神面相还凶恶的大脑袋。苏荆溪虽有心理准备,可看到梁兴甫,还是“啊”了一声,朝后退去。吴定缘第一时间挡在她面前,侧脸小声道:“不打紧,他暂时不会动我们。”果然如他所说,梁兴甫并没有暴起伤人,也没念叨那些要“报恩”的胡话,像傀儡一样僵硬地把门打开,示意两人进去。看来佛母临终的约束还真管用,只是不知用的什么法子,吴定缘暗自揣度。他们走过厢房前头,看到厢门微微半开,佛母的尸体正停在里面,被一张麻布覆着,吴玉露虔诚地跪在旁边诵经不止。对白莲教来说,佛母之死绝不能公开,所以注定不会有祭拜之仪。吴定缘甚至怀疑,他们会不会随便找个土坑直接埋掉算了。他正犹豫,要不要去跟妹妹说两句话,这时无梁殿内转出一个俏丽女子。她看到吴定缘和苏荆溪并肩而立,先是一怔,旋即欣然出迎。“这不是苏大夫吗?怎么连你都来济南了?”昨叶何亲热地挽起苏荆溪的手臂,好似闺中密友一样。苏荆溪不动声色地抽出手臂,看了眼吴定缘:“还不是怕他被人害了?人心诡诈,不得不防。”昨叶何道:“姐姐看得这般紧是对的,男人就好比墙头浮草,一口风便醉倒了,哪里分辨得出麝香狐臭。”苏荆溪笑道:“你这名字,才是墙头草。昨叶何,昨叶何……不就是生在屋顶瓦隙之间的瓦松吗?”“咦?这是佛母给我起的,我还觉得挺好听呢,原来还有个典故?”“我在医书里读到过,这昨叶何也唤作瓦松、厝莲、屋上无根草。入秋乃花,冬前即凋,乃是命薄之物。而且它只生于旧屋破垣之上,长于覆瓦直梁之间,天性寒碜,终究入不得花圃。”“这么说,这草竟是一无是处喽?”“也不尽然。”苏荆溪和煦一笑,“若取来煎熬内服,可以通经破血、下沙利便;若捣烂外敷,可治恶疮火伤。可见一束植株有用与否,全看它是否放对了位置。”昨叶何虽听出了几分机锋,可论药理她怎么比得过苏荆溪,一时不知如何回嘴。吴定缘赶紧站到中间道:“咳,说正事。”昨叶何转过脸来,笑意盈盈:“你从七圣庙匆匆离开,原来是去找苏姐姐了,咱俩的事她都知道了吗?”吴定缘眉头一皱,觉得这问题有坑,索性直接说道:“我现在需要你们的帮助,去救一个人。”“谁?”“太子。”这个回答倒让昨叶何吃惊不小,太子居然也来了济南府城?她媚目一转,视线从吴定缘身上扫到苏荆溪,又扫回来,心中已猜出来几分端倪。“是靳荣吗?”在得到吴定缘肯定的回答后,昨叶何蹙起眉头,一时陷入沉思。也不怪她迟疑,现在局势太过复杂,曾经的盟友变成了死敌,曾经的猎物却上门来要求合作。这其中的错综关系,即使是她也有些拿不准。思忖再三,昨叶何忽然展颜笑了起来:“铁公子不必这么生分。只要你一句话,教内信众自然无不遵从。”吴定缘明白,这是对方开出的条件。若他以铁铉之子的身份接任白莲掌教,信众的力量便尽可以使用可这恰恰是他最不想做的事。“那件事……容我先考虑考虑。”昨叶何道:“不是我借此要挟。我信众在大明湖畔胆气新丧,若没一个脊梁人物站出来挑头,怕是这顶帐子撑不起来。”吴定缘还要劝说,苏荆溪却轻轻拦住他,上前道:“靳荣这个人,与你们白莲教关系如何?”昨叶何愤愤道:“靳荣这个人,一直是我教大敌。自从他担任了山东都指挥使,清剿一直极卖力气。佛母当初决心与那位贵人合作,多少也是想减缓靳荣带来的压力。”“可一旦贵人跟你们决裂,他便会毫不犹豫地继续打压。所以你们白莲教的依仗又在哪里?”苏荆溪的声音很和缓,可却让昨叶何脸色微微有变化。“你们白莲教若要活下去,此时就该有一个决断了。若还是首鼠两端,只怕两边都不讨好。”苏荆溪说得委婉,可在场的人都听明白了。如果昨叶何作壁上观,那么无论太子与那位贵人谁获得最后胜利,白莲教都将面临灭顶之灾。对他们来说,没有选择或要挟的余裕,倒向太子是活下去的唯一指望。昨叶何习惯性地在裙兜里掏摸一下,却发现里面已没吃的了,她眨巴眨巴眼睛,看向吴定缘:“铁公子,这也是你的意愿?”她“铁”字咬得非常清晰,吴定缘面色一窘:“救人要紧,其他容后再说。”昨叶何毫不犹豫地屈身一拜:“铁公子为了圣教存续能放下私怨,顾全大局。我等信众上下,谨遵掌教法旨!”吴定缘闻言一僵,他本以为这女人已被逼到墙角,想不到她居然借势反将了自己一军。他躲也不是,受也不是,只好拧着眉头,强行岔开话题:“说正事。太子进了山东都司的衙门,至今未归,你们能打听到他的下落吗?”昨叶何道:“掌教垂询,自当知无不言。”她拍了拍手,叫来门口一个闲人,耳语几句,闲人连忙领命出去。“都司衙门里恰好有我教信众做库夫,片刻即能传出消息。”昨叶何解释了一句,然后把两人请进了无梁殿内,同时把梁兴甫也唤了进来。这两边死敌,各自端坐在蒲团上,形成了一个奇妙的座次。如今佛母不在了,殿内显得颇为寥落。昨叶何先恭敬地上了一束香,然后和梁兴甫一起闭目诵起超度经来。其他两人面面相觑,可又不好催问,只得保持着沉默。过了约莫两炷香工夫,终于有消息传了回来。昨叶何睁开眼笑道:“那库夫说没见到太子模样的人,只看到靳荣带着亲随离开都司衙门,听卫兵闲聊,八成去了南大营。”“南大营?”苏荆溪问。“南大营是济南卫的驻地,在城南舜田门外的历山下。”昨叶何道,“既然靳荣去了,太子九成也被押送到了那里。你想啊,城内有布政使司衙门,有济南府衙,万一有消息走漏,都是大麻烦。把太子往济南卫的军营一关,那外人再想插手就难了。”“所以我们得闯进军营劫人……”吴定缘磨磨牙齿。军阵不比其他地方,偷不得机取不来巧,想要救人困难极大。昨叶何笑道:“这件事,还是得请教佛母才好。”她示意梁兴甫挪开佛龛,从下面拽出一摞文簿,抽出几张铺开:“佛母在济南经营了这么久,居安思危,提前埋下了一些伏手,就是为了应付最坏的局面欲救太子,就着落在这些伏手上了。”吴定缘和苏荆溪一起望去,第一张纸上是济南府城的舆图,上面用朱砂圈出了三十余处小圈。昨叶何解说道:“这里是济南府城的三十多处主要泉眼与水井。只消同时在这些地方投毒,济南必然大乱。济南一乱,济南卫就得出兵来救,我们便能乘虚而入。”吴定缘大惊:“这怎么行!会伤及太多无辜百姓。我们是救人,又不是屠城。”苏荆溪亦道:“这个办法见效太慢,不妥。”昨叶何又抽出另外一张,这是济南及附近区域的大舆图:“小清河靠近泺口镇有十几处闸口,只要设法毁掉,便可以水淹济南。当年朱棣打济南城,就是这么干的。”吴定缘摇摇头:“不成,不成。”佛母准备的这些伏手,都是存了同归于尽的打算,一经发动便玉石俱焚,实在太过苛烈。太子固然要救,可动辄挟持一城性命,吴定缘可没法接受。昨叶何似乎早有预料,又很快拿出第三张。这张还是济南府城舆图,上面有十来处浓浓的墨点,分布在城中各处,城东最多,城南与城西次之,城北最为稀疏。“这是什么?”吴定缘隐隐觉得有威胁。昨叶何的声音充满揶揄:“你们在南京,应该都见过的。”吴定缘眼角一抽,登时明白了这墨点的意义。那是让千料宝船粉身碎骨的巨力,那是可以瞬间横扫南京官场的火神之怒。没想到白莲教在济南府城里,也埋下了这么多火药。那些家伙虽然拜的是弥勒佛,骨子里头却是祝融天性。昨叶何热心地给每一个墨点做着介绍:“这个点在趵突泉东侧的柳井巷内,那里驻有济南府的一营战兵;这个点在府馆街的最南端,附近有岱岳观和太平寺;这个点在西门粮市与骡马市之间;还有这个点,紧挨着城南的舜田门,那里有山东最大的一处火药工坊。”一十八个私屯火药的墨点,紧邻城中要害,就好像十八支顶在济南咽喉处的长矛。一旦全数爆开,半个济南城都会陷入火海。难怪白莲教在南京玩得这么驾轻就熟,原来早有经验。吴定缘摇头道:“这比毁闸放水殃及的无辜百姓还要多。”昨叶何把舆图一拢:“掌教,你这么仁义,干脆去贡院考个举人吧,何必在这里谋反?”吴定缘知道昨叶何说得在理。济南这么一炸,势必大乱,他们再集结人手突袭南大营,救出太子的可能性超过九成。可是,这与白莲教在南京所为有什么区别?两边一时僵住了。这时一直没作声的苏荆溪道:“即便是虎硫药,药性也不稳定。你们在火点囤积火药,一存便是数年,难道不怕出意外吗?”昨叶何回答:“这一十八处地方,硝石与硫黄平日里不做混合,而是按比例分置在草袋里。需要动手时,会有信众现场调配好,再放入密闭的木桶中引爆,前后不用半个时辰。”“那你们怎么控制时间,让它们同时爆开?”昨叶何转过身去,从佛龛下又掏摸出一样东西。这是一团松木屑,用鱼胶黏成球形,昨叶何从香炉里拔下一根线香,插进松屑球里,亮给苏荆溪看。两人恍然大悟,不由暗赞佛母的手段。这结构极为简易:先把松球放入火药桶中,再点燃外插的线香。待得线香燃尽,引燃富含松油的木屑,便可以点爆火药。如此一来,只要算准线香长度,便可以控制爆炸时间了。而且它能自行运作,人员可以提前离开,不虞被波及。苏荆溪接过这个巧妙的点火装置,翻看了一下,递给吴定缘,然后问道:“我对火药不太了解。除了虎硫药,军中可还有别的配伍?”吴定缘对这方面很熟:“有大炮用的虎贲紧药,一般配的是杉灰;有长短铳用的慢药,配的是轻煤灰,还有柳枝药、茄楷药、飞鸦药,等等,得有几十种吧?”“有那种烟气盛大而烈性弱一点的配伍吗?”吴定缘低头想了下:“有倒是有。我见过龙江船厂那边配过一种通号药,跟爆竹差不多,响声如雷,炸开的烟气持久不散,专为郑提督的船队在大洋上联络配的。”苏荆溪眼睛一亮:“配方你知道吗?是否需要额外添加什么材料?”吴定缘道:“火药嘛,无非是一硝二硫三炭,不用什么旁的。不同的药性,调整这三样东西的比例便是。”苏荆溪道:“咱们的目的是什么?不是杀伤民众,是扰乱靳荣和整个济南府衙的视线。只要现场稍微调一下火药配伍,让它从虎硫药变成通号药就行了。只要烟火旋起,声势煊赫,便足以夺人心神,却不必有雷霆之威。”这倒是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吴定缘和昨叶何同时松了一口气。昨叶何道:“那铁公子你把药方写出来,明日我传达给负责看火的信众,提前制备。”“不行!”吴定缘急道,“今晚我们必须动手,不然来不及了。”若明日太子还滞留济南,断然赶不回去京城,一切皆休,白莲教投靠太子也会变得毫无意义。昨叶何略一沉吟,说那我得亲自去安排人手、调配火药。至于突袭南大营救人这部分,你们就跟梁兴甫商量吧。苏荆溪起身道:“我跟你去,配伍我也略懂,能帮上点忙。”昨叶何自然知道她的用意,可也没拒绝:“有姐姐这位杏林圣手在,自然事半功倍。”说完她深深看了吴定缘一眼,与苏荆溪匆匆离去。无梁殿里,如今只剩下病佛敌一人面对着吴定缘。少了别人在中间转圜,这两个人一时间无比尴尬。吴定缘一度怀疑,他会不会趁机出手,把自己干掉。可梁兴甫此时却像一只上了年纪的老虎,虽然威严犹存,可那股滔天的杀意却敛至无形。吴定缘皱眉道:“丑话前头说。这次跟你们联手纯为救人,你与我吴家的恩怨,单开一本账,咱们另外算。”梁兴甫没理睬他,信手拿起佛母的扫帚,在泥土地面上画出一个简图。这是南大营的衙署结构,虽然只是寥寥几笔,但内里情形一目了然。大营分成南、北两个区域,分设两门。南辕门内是签押房、武成王庙、演武厅、厨工布甲诸库等地;北辕门内则是旗台、中军台、马厩以及一个大大的校场。吴定缘低头去看灰尘里的简图,在心中推演片刻,复又抬起头来:“军营中驻扎着多少人马?”“靳荣是山东都指使,下辖十卫四所,分布在山东各地。他在济南的兵力,是济南卫六个百户和自己的亲军。”梁兴甫徐徐道。“你们在济南能调动的力量有多少?”梁兴甫伸出指头:“三十人。”大明湖畔的突袭,令白莲教在济南的香坛陷入很大混乱。佛母不在,仓促之间,昨叶何与梁兴甫能调动三十个有战斗力的信众,已极不容易。好在火药爆炸至少能吸走济南卫三分之二的兵力,他们勉强能有一搏之力。吴定缘捡起一根小枝,在尘土里勾画:“嗯,既然如此。我们便把人手分作三队,最好改换成百姓装束,寻个借口先混进去,等外面爆炸声起……”一只大手猛然袭来,打断了他的话。吴定缘以为梁兴甫突然又要犯病,急忙后退。谁知大手只是在他面前一晃,把那小枝夺了过去。“不要搞那些花头。一旦济南城四面火药爆炸,济南卫必然会从北辕门出兵进城维持秩序。不要分队,直接从南辕门杀进去,杀尽守卫,找到牢房带出太子,离开大营便是。”这计划真是简单粗暴……可吴定缘也明白,事起仓促,越简单的计划反而越容易实现。可他略一琢磨,又有一个疑问:“若济南卫觉察有异,返回大营,我们怎么应付?”“我会守在北辕门,他们一个也别想过去。”梁兴甫淡淡回答。对这一句话,吴定缘竟发不出丝毫质疑之声。转眼又是几个时辰过去,济南白昼的喧嚣,随着金乌西坠而慢慢平静下来。泉城的晚霞灿然是出了名的,每到暮时,它便如一匹浸饱了五彩染料的绢布,从容舒卷开来,侵占了大半个天空。城中的七十二眼玉泉汩汩地流泻着,每一条涓流都映出一小片酡红色的霞光,有若七十二条斑斓的长束锦带,在城中交错奔流,把济南城装点成一座色彩盈动流转的大彩楼。一到这时候,城中居民都会扛着大小木桶,前去家里附近的泉眼打水。他们相信,沁染了霞色的泉水是从天上借来的仙气,喝了可以让人延年益寿。不过这水一定要当场映着霞光喝下,如果拿回家去,就不灵了。此时在城中的趵突泉附近,居民们在三个泉池前排起了长长的队伍,等着分一口霞泉银水。毕竟是当年出过孔圣人的地方,大家都彬彬有礼,排列有序,并没人吵闹。只是不免有些窃窃私语,说的都是中午大明湖的事。突然,一声巨大的轰鸣凭空炸起,如同旱地里落下惊雷。泉池里的水波猛然一颤,皱起无数波纹。那些守在旁边的居民,骤然被震得呆在原地,一时反应不过来,呆愣愣如同石像。直到“扑通”一声,一个柏木桶跌落到泉池中,大家才如梦初醒,纷纷转头朝传来爆炸的方向看去。眼前的景象,让他们更加震惶。只见广会桥附近的一处民房上空,升腾起一朵漆黑如墨的云花,这云花一边扶摇直上,一边向外层层翻卷,如罗伞开张,遮天蔽霞,一霎时天光便黯淡下来。不知谁先发了一声喊,打水的百姓轰散四逃,连哭带喊。可他们并不知逃去哪里安全,壮丁扛着桶,老人扯着孩童,小贩推着独轮车,商贾捂着头巾折扇,无头苍蝇一般四处冲撞,反而让恐慌如涟漪一样散播开来。到了最后,就连看守泉池的官差们都扔下绳牌,跑得不知踪影,趵突泉前只留下一片狼藉。几乎是在同时,济南各处都传来剧烈的震动。从府馆街到骡马市,从贡院到孝感泉前,一十八朵挟着火光的黑云团团升起,像十八尊魔神矗立在泉城上空。那种黑云蔽日的恐惧,简直如洪太尉放走的妖魔一般凶狞,令居民们惊恐万状,纷纷奔走惊呼,阖城陷入纷扰。济南城内一共有四套衙班,主管城内事务的历下县衙、司掌周边四州二十六县的济南府衙,以及主理山东全境的布政使司与都指挥使司。此时城内突现大乱,历下县衙不敢决断,急报济南府,济南府又请示布政使司。布政使司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暴乱吓坏了,这种规模的袭击,敌人一定还有后续动作,非出动军队不足以防备,于是一张牌票送到了山东都指挥使司,请求济南卫即刻弹压。不出半个时辰,南大营的北辕门隆隆打开,济南卫的兵卒列队出阵,迅速奔赴城中各处,以防备可能出现的袭击。北衙大门前的一处小巷前,一个卖枣的贩子正慢慢收拾着摊子。他不时斜眼旁观,暗中计数,每过去一百,他就在木车上画一条线。等画够了六条线,他直起身子,推着车子迅速离开。过不多时,在另外一个方向的南辕门,一群背着大小包袱逃难的人群逐渐接近了门口。卫兵们都在议论十八处爆炸的事,还没顾上爬杆挑灯。暮色中他们根本看不清这些百姓清一色都是年轻后生,更发现不了他们背上的包袱皮大多是长的。在乱哄哄的喧闹声中,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率先走到辕门口。趁卫兵没留意,他伸出左拳头狠狠地捣向其中一人小腹,右掌同时捏住另一人咽喉。只是转瞬之间,两个卫兵便丧失了战斗力。其他几名士兵大惊,刚要抽刀向前,身后突然冒出一群百姓。他们摘下包袱皮,露出明晃晃的短刀与短矛,毫不留情地刺了出去。只有一名士兵侥幸避开了袭击,第一时间朝营内逃去,可他刚跑出去数步,便被柱后一把突然伸出的铁尺抽中,哀号一声,登时晕倒在地。吴定缘收回铁尺,心中微微有些快意。这是靳荣的亲兵,靳荣是朱棣的手下,朱棣是铁铉家的仇人,他痛下狠手,多少也能算是报上一点点仇。他转头回望,辕门口已经没有站着的士兵了,只有梁兴甫矗立在衙门正中间的台阶上,有如一尊敦实黑塔。“动手吧!”吴定缘不想跟他多说。梁兴甫双臂撑住门板,靠着腰腹之力狠狠向前推动。他脖颈处有青筋绽起,只听轴枢处发出吱呀声,竟把两扇沉重的大门生生给推开了。吴定缘第一个闪身冲入,然后是梁兴甫,那三十个白莲信众也蜂拥而入。他们对南大营内部结构事先都做了一定了解,毫无迟疑,直奔牢房方向而去。吴定缘和梁兴甫冲在最前,一旦看到前方走廊上有人阻碍,无论是亲兵还是文吏,都是直接打翻,继续向前,后头的信众们会做后续处理。中途有几个反应快的亲兵,想要退回厢房里,却被信众们敲开窗棂猛撒石灰,然后将水囊丢进去。逼着他们要么出来决战,要么在里面活活呛死。袭击者如一把庖丁的尖刃,以无厚入有间,悄无声息地刺入牡牛的腹心。吴定缘在心里不得不承认,梁兴甫这个变态在自家阵营的话,那实在是一柄极好用的重锤。短短的这一段路,已经有将近二十人倒在他脚下。任何抵抗,在他面前都持续不了两个呼吸,战斗效率实在可怕。看来济南卫的兵马确实调空了,留下的人手十分薄弱。他们这对犀利的双箭头,很快便杀到了衣甲库前,按照简图,只要再顺边廊向右拐一个弯,便是牢房的入口了。这时一阵浓郁的香气飘入吴定缘的鼻子,他眉头一皱,这附近没有伙房,哪里来的菜香?他迈步朝前走了一步,突然注意到,在边廊右侧的廊柱下正蹲着两个人影。这两个人敞着短褂子,赤袒着半个上身,肩上披条油乎乎的汗巾,活脱脱两个伙夫扮相。他们正围着一个小提灶,嘴里不住吸溜。小提灶其实是随军携带的竖铁筒,里头覆有一圈隔热陶片。此时筒顶架起一个敞口鼓腹坛子,下头烧着精炭,香味正是从坛口飘出来的。这个位置正好卡在通往牢房的路上,绕不过去。吴定缘耽搁不得,便一晃铁尺,凶神恶煞一样冲了过去。他快冲到近前了,那两个伙夫才发现不妙,咂着嘴起身想逃,不留神“咣当”一声将提灶踢翻,坛子登时摔碎了一地。吴定缘这才注意到,原来坛子里是油汪汪的把子肉,一块块都拿蒲草绳捆着,绳隙里浸满了酱色的肥油。他可没有品尝的心情,迈开长腿跃过这一摊油腻,朝着牢房冲去。后面的梁兴甫和白莲信众会料理那两个厨子的。南大营的牢狱并不大,吴定缘跑了十几步,便跑到了尽头最大的那一间牢房。他停下脚步,在向栅栏内张望的同时紧皱起眉头,准备好迎接又一次头疼侵袭。可是意料中的头疼居然没有出现,因为牢房里空无一人。吴定缘愣了愣,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又看了一遍,牢房里铺着稻草,墙壁上留着指痕,墙角的尿桶里散发着腥臊气味,唯独没有犯人。他的双眼扫过那一层稻草,发现边缘露出一圈污黑痕迹这说明稻草刚刚移动过。吴定缘脸色一沉,在这个节骨眼被转移,可不是好兆头。他突然想到什么,赶紧回头跑出牢房。只见那两个伙夫被梁兴甫按在地上,正要动手灭口。“等一下!”吴定缘吼道,梁兴甫的手停住了。“太子不在牢里,问问他们!”在牢狱旁边开伙,只有一种可能,就是送人上路的断头饭。而把子肉油水这么丰足,只有太子这么贵重的身份才有资格享用。梁兴甫也做出了同样的判断,他像掐两只鸡一样,把两个人轻松地捏起来:“说,这顿饭是给谁吃的?”两个伙夫面无人色,竹筒倒豆子一般全数说了出来。原来他们俩是专门伺候都指挥使的厨子,下午接到靳荣的命令,精心整治了一坛把子肉,要送给牢里的犯人吃。要知道,把子肉这东西需要慢火熬炖,一来二去就耽搁了一点时辰,那犯人才吃了一口,便被靳荣的亲随带走了,剩下满满一坛子肉,便宜了这俩厨子大快朵颐。吴定缘问犯人被带去哪里了,俩厨子战战兢兢摇头,只说朝北边去了,许是进了校场。一丝不安,爬上吴定缘的心头。这个计划到底还是太仓促了,没有准备后手。现在太子失踪,势必要花大量时间搜查。这时间一拖延,后头的变数就更多了。一时间,千头万绪涌入吴定缘的脑中,可他一咬牙将念头悉数斩断。现在间不容发,哪里还容他细细去琢磨。事到如今,只能凭感觉行事了。吴定缘瞥了一眼天色,低吼道:“快!去北辕门!”就在这批人动身离开南边的同时,苏荆溪再度登上了位于大明湖北畔的汇波楼。只是这一次陪着她的不是太子,而是昨叶何。汇波楼高耸的城墙之上,可以俯瞰整个大明湖乃至济南城的情形。从这里能清晰地看到,城区上空绽放出了一十八朵黑云,如同在一张设色绢本的《清明上河图》上滴落了一十八点墨汁。从爆炸效果来看,虎硫药改通号药的配伍很成功,烈度不大,烟火却浓重得很,生生营造出一派“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气势。“接下来,咱们就等着看吴定缘和梁兴甫的手段吧。”昨叶何趴在栏杆上,从顺袋里掏出一把新剥莲子,咯吱咯吱嚼了起来。苏荆溪好奇道:“莲子味甘,能除烦止渴、养心安神,不过你连莲心都吃,不嫌苦吗?”昨叶何笑着再次抛进嘴里一粒:“莲子外似甘甜,内心实苦。佛母说我教之所以以白莲为名,寓意正在于此。”“外似甘甜,内心实苦……”苏荆溪回味着这两句话,“可这跟白莲教有什么关系?”昨叶何道:“庙里那些香烛泥胎,能济得什么事?说到底,大家心里都是苦的,无非是求个心安哄骗自己高兴罢了。你说这白莲教,可不就是个莲子嘛。”这坦白的发言令苏荆溪颇为惊讶:“这都是佛母教你的?”“是啊,她经常说,世间这一个个人,都是一粒粒莲心,都苦在心里。有生皆苦,就算是她也一样,哪有什么解脱,哪有什么彻悟。”昨叶何往嘴里一粒一粒地扔着莲子,手速越来越快。苏荆溪的手,忽然按住了她的手:“其实……你可以直接哭出来。”抛莲子的动作,骤然停住了。昨叶何笑道:“我干吗要哭?”“你自己都没觉察吗?刚才一提佛母,你嚼得便格外激烈。”苏荆溪的声音愈加柔和。“什么呀,我只是嘴馋而已。”“人心有疾,必现外症,久自成癖。有的人心绪壅滞,便会不停啃指甲;有的人神志紧绷,便会抖腿不止。你一刻不断要吃东西,只怕也是一种心疾早种。容我猜猜,你先前可曾挨过饿?”一听苏荆溪这话,昨叶何“扑哧”一声大笑起来:“姐姐好眼光。挨饿,我岂止是挨过饿啊,我是从饿殍堆里爬出来的,连人肉都吃过呢。”她说得轻描淡写,苏荆溪却心头一撞,感觉被那笑容中暗藏的锋利剐伤。昨叶何捏着一粒莲子,端详片刻,抛入嘴里,白森森的贝齿几下将它切得粉碎。“我是哪里人氏,爹娘是谁,早不记得了,只记得那一年家乡奇荒,死了好多人。爹妈大概是疼我的,把最后一点粮食给了我,然后都饿死了。我好饿啊,跟着一群人迷迷糊糊跑,锅底的灰、地里的土、槐树的叶子和皮,连蝗虫蚂蚁都吃。都吃光了,可还是饿,怎么办?那就吃人呗。开始他们只是吃死人,后来连活人都吃。我一个皮包骨的小姑娘,就被他们盯上了。临下锅,我觉得也好,以后不用挨饿了,没想到佛母正好路过,顺手把我给救了,从此养在坛里。”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坦白,苏荆溪有些尴尬。昨叶何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打那以后,我只要得空了,就想吃东西。我老是害怕,万一下一刻挨饿了,可怎么办?我不想再次体会到那种感觉,所以就拼命吃,尽量把自己塞得饱一点。这大概也是一种心疾吧?只要我吃得足够饱,就永远不会回到当年,永不必再体验那种记忆姐姐这回你明白了吗?”苏荆溪怔了一阵,方才叹道:“是我唐突了,抱歉……”昨叶何摆摆手,她望向大明湖畔那块濯足石,目光莹莹:“人死如灯灭,佛母这一走,就算彻底没了,说什么极乐净土、转世轮回,其实都是骗人的。人一死,去哪儿也找不到了,就剩下一尊佛像、几个蒲团。所以我没什么可哭的,只想吃点莲子,好好尝尝佛母说的这世间诸苦。”昨叶何忽然笑了:“苏姐姐你可真怪,不知不觉我怎么跟你说了这么多……哎,你这么爱打探别人的事啊?”“我是医师,习惯使然。”“姐姐这么会说话,难怪那一班男人被你耍得团团转,都没看出来……”“没看出来什么?”苏荆溪微微眯起眼睛。昨叶何毫不畏怯地直视过去:“太子北上,是为了夺权;于谦北上,是为了尽忠;铁公子北上,是为了救家人;我唯一看不清楚的,就是姐姐北上的缘由。无利不起早,姐姐如此尽心竭力,只怕是别有所图吧?”“那是当然。”苏荆溪大大方方承认了,倒让昨叶何不知该怎么追问。苏荆溪仰起头,远望着夜空徐徐散开的烟火:“你说得很对。那一班笨男人大概觉得,女人跟着男人,是再自然不过的,甚至傲慢到没认真想过,我为何要跟随他们北上,从来没想过,我也可以有我自己的目的。”苏荆溪说到这里,略顿了顿,缓缓从唇间吐出一口气,对昨叶何露出一个微笑,“刚才听了你的往事,不太公平,我也说一个自己的吧。同为女子,也许你能听得懂。”也不待昨叶何表示,苏荆溪便自顾自讲起她与锦湖的往事。这段故事,与她在淮安讲给吴定缘听的并无二致,只是细节更多:她与锦湖如何相识,两人如何钻研药方,如何外出采药,锦湖远嫁京城前后的情绪变化,以及她得知锦湖在永乐二十二年遇害后决心复仇的挣扎……“所以你问我是否别有目的,有的。所有参与杀害锦湖的人,都要死。可他们个个身居高位,我费尽心机,才算侥幸杀死朱卜花。其他的人,我只有护送太子抵达京城,借他之手,才有复仇的可能。锦湖还在黑暗中等着我,我不能辜负她,愿意为此付出任何代价,包括我自己。”“锦湖姑娘……真是好生令人羡慕啊。我若得一知己如此,死也无憾了。”昨叶何被这故事震撼得不轻,手中捏着莲子竟都忘了往嘴里扔。“还是你能明白。”苏荆溪微微一笑,“锦湖这一世,只与我交好;我这一世,也只与她亲近。若非为她复仇,我早不愿在这世上独活。佛母说有生皆苦,我其实是极赞同的。”她面上在笑,可昨叶何却没来由地打了个哆嗦,感到一股冷意。不是冰冷,不是阴冷,而是一种哀伤到极致的沉郁决绝。“柳下笙歌庭院,花间姊妹秋千。记得春楼当日事,写向红窗夜月前。凭谁寄小莲……”苏荆溪望向浩渺的大明湖面,手指轻轻在琉璃瓦上敲出破阵子的调子,口中喃喃。昨叶何不知这是晏几道的词,可一字一句听在耳中,却与此情此境极是贴切。她不由得也低声跟着苏荆溪念起来:“……绛蜡等闲陪泪,吴蚕到了缠绵。绿鬓能供多少恨,未肯无情比断弦。今年老去年。”最后一个字念完时,一阵夜风悄无声息地吹过楼顶。苏荆溪忽然深深吸入一口气,修长的手指似乎要去拂昨叶何的脸庞。昨叶何吓了一跳,浑身一阵僵直。不料苏荆溪只是搭住她的手,把那一枚莲子拈过去,放入嘴中,一嚼之下,果然是苦意盎然。汇波楼上一时沉寂下来。过了好一阵,昨叶何才幽幽叹道:“我说朱卜花为何死得那么蹊跷,原来不是太子或铁公子厉害,竟是姐姐的手笔。”南京一战,昨叶何最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朱卜花明明已追及玄武湖,为何会离奇落水身亡。到今日昨叶何才知道,原来朱卜花从面生疽病开始,便堕入了苏荆溪的布局。没想到,在宏大的两京之谋运转的同时,还有一个小小的、卑微的复仇计划在悄然进行。而这个小小的复仇计划,却令那个大图谋缺损一角,以致天翻地覆。“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若朱卜花知道他之前害死的弱女子,竟成为他主子的败因,大概会懊恼到呕血吧?”昨叶何现在立场不同了,感叹的语气也有了变化。“等一下……”苏荆溪的瞳孔陡然收缩,她一把抓住昨叶何的手腕,“你再说一遍。”“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后面一句。”“若朱卜花知道他之前害死的弱女子,竟成为他主子的败因,大概会……”苏荆溪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端倪:“朱卜花的主子?”昨叶何笑道:“哦,这事姐姐可能不知。朱卜花老是爱念叨,说什么主君恩重,须臾不敢忘。不过他说的主君,可不是洪熙皇帝。”“那会是谁?”“自然是永乐皇帝。”昨叶何道,“等到永乐皇帝一死,他还效忠的君,就只有一个。”“是谁?”苏荆溪的急切之情溢于言表,她模模糊糊发现己方有一个致命纰漏。她和吴定缘光顾着算计靳荣,却忘了问白莲教这一切的幕后操控者是谁。也许他们是下意识觉得,先救出太子,再问这些不迟。可此时苏荆溪才发现,那位贵人的真实身份,将对这次计划造成极大的影响。昨叶何道:“其实也不难猜。你想想,这大明天下,还有哪个闹着要当皇帝?”“汉王?汉王朱高煦?”“不错。”这区区三个字,在苏荆溪的脑海中激起千层巨浪,无数线头勾连成一张罗网。她快步趴到城墙边缘,极力把身子探出去,努力朝着山东都司方向望去。可那边距离实在太远,只能勉强看到灯火闪动。“快,我们得想个办法!”苏荆溪夺路要冲下汇波楼。昨叶何有些莫名其妙:“怎么了?”“如果这一切真是汉王朱高煦在幕后主使,那我们都算错了,算错了,吴定缘他们,只怕会有大麻烦……”苏荆溪的话没头没脑,可又带着微微的颤音,似是要被惶恐压垮。仿佛为了回应她似的,府馆街方向,突然比刚才亮了许多,似有无数灯笼同时举起,如繁星麇集。在如今的大明,汉王朱高煦是一个极其独特的存在。他是朱棣的次子、洪熙皇帝朱高炽的同胞亲弟弟。和性格宽和的大哥相比,朱高煦脾气暴躁,生性凶悍,但他在军事方面格外有天分,这一点强过他兄长甚多。如果不出意外,朱高炽会继承朱棣的燕王之位,而朱高煦估计会以燕藩边将的身份终老一生。靖难之役,天地翻覆,太多人的命运为之改变。燕王朱棣起兵南征,他把长子朱高炽留在北平镇守,却把朱高煦带在身边,独领一军。朱高煦在战场上大放异彩,尽显名将本色。白沟河之战,他亲率精骑杀入敌阵,斩杀都督瞿能,令处于劣势的燕军顺势反攻;东昌之战,他带队断后,把朱棣救出了险境。浦子口一战,朱棣与南军相持不下,又是朱高煦及时赶到,奠定了胜局。对于这个屡屡扭转局势的儿子,朱棣感到十分欣慰,多次予以夸赞。靖难之后,朱棣登基为帝,甚至考虑过改立储君。当时朝廷大部分官员极力反对,此事方才作罢,仍由朱高炽留居东宫。朱高煦则被封为汉王。按照规矩,朱高煦封王之后,应该立刻就藩。可他的藩国远在云南,朱高煦对此十分不满,又自恃功高,便撒起无赖,无论如何不肯离开京城。朱棣对这个儿子怀有愧疚,居然破例准许追随左右。汉王的勃勃野心,就在这一次次宠爱与容忍中升腾而起,几乎到了毫不掩饰的地步。到了永乐十三年,朱棣将其藩国改在青州,他仍不愿意去,还私自招募精兵三千作为私府护卫。这一次,汉王的举动真正触怒了朱棣,诛杀了他身边几个亲信,然后将其徙封到了山东乐安州。永乐二十二年,朱棣死于北征半路,太子朱高炽即位。当时京城疯传汉王意欲谋反,窥伺大宝,可一直没有实据。洪熙皇帝生性仁慈,不愿申饬这个顽劣的弟弟,只好采取怀柔手段加大赏赐,还把他的长子封为世子,其他儿子为郡王,仍旧让他住在乐安州。乐安州在济南的东北方向,大概两百里远近,地瘠人寡,又远离漕河。大家都觉得,就算是真龙,在这么一个浅水坑里也折腾不出大水花,这位藩王应该彻底死心了吧?时至今日,整个天下包括皇帝都几乎快忘记了这位偏居一隅的汉王,也忘记了他从不掩饰的盎然野心。谁能想到,这位几乎被遗忘的蛰伏藩王,居然抓住时机,掀起了横跨两京的巨大风浪。一条潜龙挣扎着从水坑腾空而起,狠狠咬在大明统绪最脆弱的七寸之处。先前太子一直以为自己的对手是两个羽翼未丰的年轻藩王,没想到,真正的幕后黑手是在靖难中立下赫赫战功的叔父。应对两者的难度,截然不同。就在苏荆溪惊觉误算之时,吴定缘和梁兴甫已亲身体验到了这种“不同”。他们刚刚冲进北边的大校场,骤然停住了脚步。眼前的宽阔校场上,密密麻麻站满了数百名军人。这些人个个头戴绛色笠盔,身披鸳鸯战袄,腿扎行縢,不像准备上阵打仗,更像是马上要长途行军的架势。虽然人数众多,可这些大兵站得整整齐齐,一点声音也无,整个校场竟好似空无一人。吴定缘一踏进来,几百顶笠盔同时朝这边转动。“不是说……济南卫都调走了吗?”吴定缘完全糊涂了,这么多人从哪里冒出来的?梁兴甫伸直手臂,朝校场正南边的大纛一指。吴定缘定睛一看,只见那一面“王命山东都指挥使靳”大纛两侧,插满了长长的幡条旗:有“青州护卫张”“兖州左护卫樊”“登州卫赵”“平山卫董”“莱州卫胡”“胶州千户所冯”等旗号,足有一二十面。其中以青州的旗帜最为煊赫。吴定缘的脸色登时变了。这些旗号囊括了大半个山东境内的卫所,而校场上的这些人,看服色几乎全是诸卫所的百户、总旗、小旗等中、下级卫官。这里有几百人,意味着此时山东指挥使司的一半主力部队,就在附近。至于被火药爆炸调走的济南卫,不过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部罢了。这么一支大军悄无声息地接近济南,别说白莲教,就连济南府都被蒙在鼓里。吴定缘意识到,靳荣派济南卫去大明湖畔弹压,根本不是太子吸引过去的,他早有预谋,只是为了掩盖大军调动。吴定缘的视线顺着大纛朝旁边飘去,只见高高的旗台上,正站着十几个人。正中那身材颀长的独眼将军自然是靳荣,他的脚下躺着几具尸体,看袍色级别还不低,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这大概是不愿造反的指挥同知或佥事吧?至于身后那一排,应该是附逆的卫指挥使和千户。而在大纛的正下方,吴定缘注意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是太子没错!太子没有被捆缚,可他整个人垂着头,一副引颈待戮的麻木神情。身后十来名亲兵把手按在佩刀柄上,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俨然是打算随时杀他祭旗。一滴汗水从吴定缘的额头缓缓沁出,顺着鼻梁滑落。形势真是没法再糟糕了。之前吴定缘还能凭借武勇以及地形之利,与追兵周旋。可眼前校场是一片开阔地,几百员叛将环伺。别说去旗台救太子,他们自己想全身而退都难比登天。吴定缘正飞快地想着破解之法,忽听耳边传来一声低吼。他悚然一惊,急忙转头看去,只见梁兴甫大步冲了出去。只是一念之瞬,那山峦般的身影便狠狠地砸入敌阵之中。病佛敌最可怕的一点是,在发疯时仍拥有犀利的眼光与冷静的判断力。像这种蛮象中箭似的疯魔状态,看似鲁莽,却是这时最好的选择趁敌势未整,先发制人。只见他挥动粗壮的手臂,或砸或撞,或推或捶,一瞬间便把周围的十几名卫官打倒在地。军人们猝不及防,硬生生被他砸出一条路来。在人群之中,这头巨象爆发出了极其狂暴的力量。那些武勇汉子上去一批,被打飞一批,再上一批,又被干倒一片,简直比野草还孱弱。明明人数悬殊,军将们却被他一个人打出了众不敌寡的窘境。在他面前,几乎没有一合之将,骨裂与惨呼声此起彼伏。汹涌的浪头一次又一次拍击着巨礁,每一次都徒劳粉碎。而这座巨礁在承受海浪的同时,居然还缓缓朝着海中移动,几乎要碾出一条血肉通路来,朝前推动了十几丈距离。整个大校场被他这么一搅,变成了一个被捅的马蜂窝。昏暗的灯笼无法照亮全局,近处的被打得苦不堪言,远处的却还不明就里,只能凭直觉往里边拥来。每一个人都身不由己,每一个人都试图搞清楚状况,一时间叫喊、怒骂、呻吟汇聚成了巨大的嗡嗡声。吴定缘只怔了片刻,意识到这可能是最后的机会。他转身示意身后那三十个白莲信众快退,然后一掂铁尺,猫腰钻入人群。这个时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梁兴甫身上,正是浑水摸鱼的好时机。他一个人足够了,犯不着让信众们送死。至于靠近旗台之后,怎么从靳荣和十几个亲兵手里救下太子,车到了山前再说不迟。在沉重的压力之下,吴定缘抛开所有的犹豫,发挥出了十二分的专注。他心无旁骛地朝着前方那座高高的旗台前进,时而低头侧走,钻过人潮一瞬间显露的间隙;时而轻握铁尺,把几个投来狐疑目光的卫官敲晕。他甚至还从地上捡起了一顶笠盔,往头上一扣,更不容易被人觉察。于是,在那头狂象践踏着兵锋的同时,这条黄鼠狼悄无声息地渗入军阵深处。三十步,二十步,十五步……吴定缘距离旗台越来越近。他已可以看到整个台基的夯土层面,可以看到有粗大的木制支架交错其上。视线稍微再抬高一点,支架前方搭着一道宽斜梯,向上一直延伸至旗台的平顶。截止到目前,还没有任何人发现他的存在。吴定缘握紧了铁尺,手心微微有些潮湿。他已经有了盘算,等一下左脚先踏上斜梯,然后用力蹬一下,争取在双脚两次交替之内跃上平台。不能直接去救太子,那会被十几个守卫乱刀砍死,吴定缘的目标,是靳荣。擒贼先擒王,吴定缘没读过杜工部的诗,可道理都是相通的。只有挟持住靳荣,才有可能把太子弄出来。十步、五步、三步、一步……吴定缘的左足迈上了斜梯,腿肚子的肌肉急速收缩,身子微微朝右边倾斜。下一个瞬间,他左足用力一踏,整个人迅速上移了三尺,随即右足前伸,准确踏到了向上四阶的位置。与此同时,左腿毫不停滞地向上摆动,再一次上跃四阶,整个人一下子跃到了平台上方,景象一览无余。此时靳荣正朝梁兴甫闹事的方向看去,眉头紧皱,独眼里全是迷惑。在他身后,几名小卫官正在拖动同知和佥事的尸体,在地板上留下长长的几道血迹。在更远处,十几名亲兵紧张地按住刀柄,如临大敌。至于太子,则背靠着“王命山东都指挥使靳”的大纛,萎靡不振。吴定缘的视线扫过太子面孔的一瞬间,他的记忆仿佛被吹开了一层尘土,原来模糊的画面变得清晰起来:一个身着龙袍的男子站在昏暗的牢房门口,负手望着牢里缩成一团的惊恐母子。在跃动的火光照映下,那张狰狞的面孔不断有着细微变化,一会儿是朱棣,一会儿是朱瞻基。在这么一个最不合适的时机,吴定缘却豁然明悟:于谦说过,朱瞻基与朱棣御影极为相似。他一见到太子会头疼,惧怕的并非太子,而是那一夜的永乐皇帝!与明悟同时出现的,还有那熟悉的疼痛感。吴定缘此时正跃在半空,突觉头疼欲裂,右脚一下踩空。所幸他反应迅捷,急忙伸出双手死死扒住旗台边缘,才算没跌下台去。可这么一顿,也丧失了突然性,把自己暴露在靳荣面前。靳荣这才注意到眼前的古怪:一个身穿灰麻短褂,头上却戴着笠盔的怪家伙,居然想要趁乱爬上旗台。他独眼一转,看了眼远处仍在旋涡中搏杀的梁兴甫,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靳荣慢慢踱步到平台边缘,蹲下身子,饶有兴趣地盯着吴定缘。吴定缘双臂猛然运力,想一把勒住他脖颈,一起拖下台去。可惜他不知道,眼前这位都指挥使当年可是屡获先登之功,那是靠实实的血肉厮杀换来的。吴定缘一动,靳荣也动了。他双手一展,正好扣住对方双臂的关节处,十指一捏,疼得吴定缘忍不住叫了一声。靳荣不为所动,就这么硬生生捏着吴定缘的胳膊,把他整个人拎起到平台上。任何一个人,被这么捏住关节往台上提,都会极为痛苦。靳荣将吴定缘摔在地上时,他已疼得青筋绽起,蜷缩在地上动弹不得。靳荣飞起一脚,踢飞那一顶笠盔,想看看这胆大包天的袭击者到底是谁。他未及端详,大纛那边忽然传来一声惊呼:“是你?”靳荣侧头看向太子,语气里满是好奇:“原来是殿下的熟人?”朱瞻基站在大纛之下,整个人的呼吸都粗重起来。那个躺倒在地的家伙,不正是“篾篙子”吗?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说苏大夫居然找到了他,然后他跑来救我吗?原本已如死灰的心境,悄然又恢复了一点温度。“末将本以为,以殿下的品性,应该不会有什么忠臣呢。”靳荣口气里充满嘲讽,他拎起吴定缘的一条腿,朝这边拖着过来,“看来我错了。秦桧还有仨朋友呢,何况殿下。”靳荣抬起靴子,踏在了吴定缘的胸口,缓缓蹍动。“殿下你这些忠臣,和您一样蠢。这么几个人,居然敢当着整个山东都司的面闯进校场救人,真是有勇无谋。”朱瞻基一怔,“这么几个人”?难道除了吴定缘,还有其他人?靳荣很享受这个让敌人绝望的时刻,他侧过身,让朱瞻基走到旗台旁边,朝台下的混乱看去。朱瞻基看到的混乱,已接近尾声。一个硕大的身影,正逐渐被人潮淹没。这些卫官毕竟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兵,度过了初期的混乱之后,慢慢打得有章法了。有人攻腿,有人袭背,还有人取来叉刀围网,去限制那尊杀神的动作。一层层的渔网罩下来,数十把二股叉捅过去,梁兴甫战力再凶悍,也开始露出败象。“那个……难道是病佛敌?”朱瞻基有点不敢相信。他把疑惑的眼神投向吴定缘,可惜后者躺倒在地,被靳荣踏中胸口,根本没办法回答。靳荣见梁兴甫那边镇压得差不多了,一捋长髯:“时辰不早了,殿下你抓紧上路吧。这几位忠臣,索性一并祭了旗,路上也方便伺候着您。”朱瞻基却根本没听见这句话,他盯着吴定缘,浑身都在剧烈哆嗦着。因为蔑篙子虽然被按得死死的,可右拳却勉强抬了起来,冲着自己用力一握。久违的震颤,“嗡”的一声在朱瞻基心中炸裂开来。太子耳边陡然响起了他们在那尊小香炉前立下的誓言:“我朱瞻基以此炉为誓,无论劫难几重,本王绝不放弃,誓回京城,擒拿凶顽,神人共鉴!”“我吴定缘以血代香,就此起誓。我会为我爹报仇。”赤红色的激情一瞬间流遍四肢百骸,将绝望的心霾驱散一空。朱家那执拗的性情,在朱瞻基的血液里猛然沸腾起来。他缓缓直起身子,捏紧拳头,瞪向靳荣。靳荣鄙夷地看着这位将死的太子,都到了这种绝境,摆出这种姿态来做什么?难道他还能翻出什么花样吗?“人贵有自知之明,殿下注定不是真龙,还是早早认命的好。”“我偏不认!”一声怒吼,从朱瞻基的喉咙里滚出来。靳荣捋着胡髯,像是在看一只困兽在徒劳嘶鸣。可就在这时,他的独眼莫名地跳动了一下。在以往的战场上,每一次他的左眼跳,都意味着有极大的危险临近。可这是自家都司的大校场啊,还能有什么危险?靳荣缓缓看向远方,那个硕壮的汉子已被密密匝匝的渔网覆盖,再看近旁,这个意图袭击的瘦高家伙被死死按在地上。他又转向太子,一个身无寸铁的纨绔废物,更不值一提。那么危险到底从何而来?靳荣的独眼突然又是一跳,在短短一霎,他看到一个极其古怪的画面:太子把左手伸进自己的怀襟,似乎摸到了右边肩头之上。他脸颊猛一抽搐,仿佛承受着极大的疼痛,然后他的左手重新抽出来,攥紧拳头,朝自己砸来。那里有什么古怪?为什么他要做这么一个多余的动作?靳荣一时有些恍神,以致没来得及抬手去防。其实不挡也无所谓,一看那拳头来势软绵绵的,就知道不会有太大威力,砸了又有什么用?这一连串疑惑,像飞马一样在靳荣脑子里闪过,直到太子的拳头砸到了他的左眼同时也是唯一的一只眼睛之上。靳荣感受到的,不是被拳头击中的钝疼,而是一种被锐器刺中的尖痛。这不应该啊,不对,怎么会是这种痛?他蓦然想起,左眼在丧失光明之前所看到的最后景象:那只拳头蜷起的中指与食指之间,夹着一枚黝黑的长钉。不,不是钉子,那是一枚箭镞,长三寸六分,用于小稍弓的箭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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