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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之上,一艘乌篷河条正在飞速向东。因为船行顺流,所以不必扬帆摇橹,只消把控一下后舵,茫茫水波自会裹挟着小舟前行。吴定缘孤身一人待在船尾,手控舵把,眼神木然地望着早已远去的南京地界。在他身后,于谦拘谨地蜷缩在船头,连睡着了都眉头紧皱;篷舱里传出朱瞻基均匀的鼾声;苏荆溪以手托腮,努力保持着坐姿,斜倚着篷边也陷入安眠。整艘河条缓缓摇摆着,一片静谧,仿佛江神施展了什么玄妙的安眠之术。他们原本乘坐的小船,只是一条巡湖用的舢板,根本经不得江中风浪。幸亏红玉之前给了吴定缘一袋合浦南珠,于谦借来一枚,从江边渔家换到一条乌篷河条,才算解了燃眉之急。这些经历了一夜波折的疲惫的人,在确认河条安全入江之后,几乎是一躺下便睡着了。其实吴定缘也困倦至极,脑壳里始终塞着一块炭火,闷闷不见火焰,却灼得人坐立不安,任凭多么疲惫也安不下心神。过去的一天一夜,对他来说实在刻骨铭心。南京一场巨变,两拨神仙打架,却让他这样的蝼蚁惨被殃及。一个最怕麻烦的人,却卷入了最复杂的旋涡之中,父亲惨死,妹妹被掳,仇人现身,他所熟悉的世界被砸了个粉碎,再不能回头。一直到现在,吴定缘仍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好似这一切只是场噩梦。他习惯性地朝腰间摸去,想用烈酒来解决问题,却摸了一个空。吴定缘忽然忆起,昨天中午他穿过正阳门城洞的巨石之下时,那一瞬间莫名涌现出某种预感,现在回过头想,那竟似是谶语一般:无论来路还是去路都晦暗不清,偏偏在头顶,生死悬于一线。一想到这里,吴定缘顿觉胸口发闷。他不得不轻轻放开舵把,直起身来。昨晚梁兴甫捏伤的脚踝气血已通,可酸疼劲仍在,哪怕挪动一点都得咬紧牙关。吴定缘在船尾勉强站定,深深吸入一口江风,让一股清气在肺里荡涤数圈,头脑略感清醒。可神志一清醒,郁结之情反倒更为凝实,简直无可逃遁,亦无从消解。吴定缘就这么默然伫立在船尾,瘦高的身躯像一根不知向何方飘摇的芦苇。其他三个人足足酣睡了两个多时辰,直到炽热的阳光晒疼了脸颊,方才醒来。最先起来的是苏荆溪,她俯身用江水扑了扑脸,掏出一方锦帕细细擦拭。接下来醒转的是朱瞻基,他是被疼醒的,因为肩上的箭伤又发作了。苏荆溪赶紧蹲到太子身边,一手托起拆开的布条,一手按摩着伤口。她的眼神专注,手法轻柔细腻,让朱瞻基舒服得不时哼哼几声。日光从篷隙斜斜地照进来,苏荆溪的额头泛起一层慈柔的光泽,有若观音圆光。光看她此时神态,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昨晚她在神策闸前如罗刹女般的疯狂模样。于谦是最后一个醒过来的。他翻身爬起后的第一件事,是挺直了脖子,极目观望江景。此时,小船已经越过江心,朝北岸靠拢而去。从这个距离看过去,河岸景色变得清晰可见。润翠色的草坡高低起伏,一丛丛共生的细叶水芹与棒头草覆盖着水线边缘,形成一条不规则的绿线,连起一长串细小零碎的不规则浅滩。算算水程,这会儿应该已经刚过大江北岸的仪真县。“你们知道吗?这个仪真县的江畔哪,有一座古渡,名唤扬子渡,旁边还曾有一座隋炀帝的行宫,叫作扬子宫。从仪真到京口这一段江水,以津为号,因宫得名,便被称为扬子江。王摩诘、刘梦得、杨诚斋、文丞相皆有诗流传……”于谦兴致勃勃地絮叨着,可惜其他三个人都没搭理。于谦说了一阵无人应和,只好悻悻地从舱底掏出几个裹着腌鱼碎与姜末的饭团,分给同伴。分到吴定缘时,他发现对方双眼布满血丝,心中大为惭愧,忙把饭团递过去,道:“一直没睡?”“我若也睡了,这船一早沉了江底去喂鱼鳖了。”于谦知道他嘴臭,也不为意,道:“那你现在去休息一会儿?”“头疼,睡不着。”“那太好了,咱们马上开个会。”于谦不顾吴定缘的脸色变得铁青,又去招呼其他两个人。太子和苏荆溪这时也吃完饭团了,于谦把他们叫到一块,然后敲了敲篷顶:“《礼记》有云:预则立,不预则废。咱们从金陵算是侥幸脱身了,但接下来如何返回京城,也是个头疼事,得提前筹谋才好太子殿下您意下如何?”朱瞻基“嗯”了一声。两京之间相隔两千余里,如何迅速北上,确实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他开口道:“咱们这几个人里,只有你多次往返两京,可有什么想法?”于谦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拿起半个吃剩下的饭团,数起米粒来,道:“今天是五月十九日(戊子),明天是二十日(己丑)……”于谦每数过一天,便从饭团上抠下一粒米,摆在船板上。当摆到第十五粒米,他终于停住了。“六月初三(辛丑),请诸位记住这个日子。无论如何,太子在六月初三一定得进入京城最起码得进入顺天府境内。留给我们的时间,只有十五天。”“为什么非得是六月初三?”朱瞻基问。“臣在礼部观政时,曾学过一点典仪历法。六月初三正逢天德值日,诸事皆宜,大吉。若那篡位之徒觊觎帝位,这是最近的一个登基吉辰。”听到这句话,朱瞻基心中骤然一抽。于谦这么说,显然认定洪熙皇帝已经死了。他拼命压住脑中翻腾的情绪,把精力集中在眼前的麻烦上。见太子意识到严重性了,于谦用手拂了拂米粒,道:“所以咱们的一切谋划,都得以十五天为限。超出这个天数,便没意义了……”他没继续往下说,可谁都听得出来这个“没意义”意味着什么。六月初三是一个决胜节点,篡位者一旦践祚称帝,木已成舟,太子再想翻盘可就难了。哪怕晚到半日,命运都会有霄壤之别。朱瞻基默默心算一下,不由得脸色微变。南京至京城的驿路是两千两百三十五里。在半个月内跑完,意味着一日须赶一百五十里路。不过他转念一想:“母后那封密信,五月十二日离京,五月十八日抵达南京,只用了六天时间啊。咱们这么赶路不成啊?”“殿下有所不知,本朝缺马,所以传递公文多用步行。每个急递铺都设有少壮铺兵,一接文书,即刻疾奔而出,至下一铺为止。如此前后接力、轮次传递,一昼夜可行三百里。”于谦回答。朱瞻基顿时泄气了。这种跑法固然很快,他却用不了。“还是得骑马啊。”他喃喃自语。于谦摇了摇头,道:“骑马也不成。虽然两京之间有官道驿路,可中途坡岭沟壑比比皆是。何况如今已近五月,若赶上雨水泥泞,速度更难提起来。”“没关系啊,我们不用跑一昼夜三百里,只要一半速度,一昼夜一百五十里也够了。”“再好的骏马,也扛不住这种跑法。”“可以轮换着跑嘛。”“马能换,人却换不了。殿下您别忘记肩上的箭伤,根本耐不住这种狂奔的颠簸,没到京城就活活累死了,又何苦来哉?”于谦毫不客气地驳回。朱瞻基眼神黯淡了下去,可转瞬又亮了,道:“咱们可以先去中都凤阳嘛。”凤阳乃是洪武皇帝的家乡,就在金陵过江后的西北方向。大明开国之后,洪武皇帝在此修建了一座不逊南京皇城的大城,定为陪都,平时驻有中都留守司八卫一所,地位卓然。皇子与宗室经常会被派来凤阳驻扎,先前朱瞻基也曾到过几次,对当地很是熟悉。只要他亮出太子身份,得到中都留守司的全力支持,这些根本不成问题。于谦淡淡道:“中都留守,与御马监提督太监又有什么区别呢?”朱瞻基顿时噎住了。若论心腹,京中的御马监提督太监比中都留守更心腹,又怎么样呢?朱卜花一到金陵便敢反叛作乱。这一场横贯两京的大阴谋,中都留守到底有没有参与其中,谁也不知道。太子在凤阳现身,留守有可能起兵勤王,亲自陪护上京;也有可能把他一捆,送到京城去给新君讨赏。还是那句话:事涉帝位之争,人心格外叵测。于谦唯恐太子还存幻想,振声提醒道:“返回京城之前,我们不能惊动沿途任何一处官府,尤其不能泄露太子身份。只能白龙鱼服,潜行匿踪。”朱瞻基忍不住抱怨道:“又要极速奔驰,又要乔装匿行,两个要求根本背道而驰。那你说怎么办?”于谦拍了拍船帮,笑道:“其实不必拘泥于骑乘,臣有一个更好的建议。”“什么?”“漕路。”朱瞻基一听,眼睛登时瞪圆,问:“乘船?那也太慢了吧?”“殿下长居北方,对于舟楫之事多有误解。若论短途,水不及旱;若论长途,则旱不及水。”朱瞻基怒道:“不要胡说,漕船我又不是没坐过!一个时辰最多能走出去十几里就不错了!它运货胜于陆运,这个我知道,但船速怎么会比马快?于谦你不要自己不擅骑马就乱找借口啊!”“臣……绝不是为一己私心。”于谦的眼皮一跳,“请殿下细思,骏马奔驰虽速,但中途需要歇脚落汗,喂料换掌。雨大了泥地难行,旱处又怕鼠洞绊折了马腿,逢坑徐行,遇坡牵拽,麻烦极多。”朱瞻基勉强点点头,他也随过军,知道骑兵动起来有多么麻烦,一匹战马起码得三个辅兵伺候着,每天跑动超过两个时辰,就得停下来休养。“舟楫虽缓,胜在可以始终不停。就算一个时辰只有区区十五里,一昼夜可走十二时辰,就是一百八十里。兼之水路平稳,几无阻碍,所以百里之内,舟不如马;百里开外,马不如舟。”于谦随后又加了一个砝码,道:“再者说,殿下的箭伤在船上可以稳稳静养,远胜过承受鞍马劳顿之苦。”苏荆溪在一旁附和道:“于司直说得不错,单以养伤而论,乘船远胜骑马。”朱瞻基见她也这么说,颇有些悻悻,可又不甘心地嘟囔道:“我从京城到南京坐的漕船,路上走了将近一个月呢!”于谦笑道:“那是因为殿下昼行夜停,一路游山玩水,自然迟缓。”他朝舟外一指,道:“漕河之上有一种进鲜船,专向京城进贡各类鲜品,漕上唤作川上船所谓‘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种船为怕贡品腐坏,中途日夜不停,盘坝过闸可以举牌先行,无须排队。赶上顺风时节,它一天一夜甚至可以走出两百里。两京单程,十五日内必到!”行人的职责是前往各地奉节传诏,这些水马脚程远近的规划,乃属本职功课。于谦一番解说下来,舟内竟是无一人能反驳。“那这漕路,该怎么个走法?”朱瞻基看起来已经放弃了。“臣的建议是,先至扬州的瓜洲渡。漕船北运,那里是一处重要枢纽。我们只消使些钞银,搭上一条进鲜船,请办船的百户夹带我们北上,到天津再改换马匹,疾驰直入京城,便可及时讨杀反贼!入继大统!”说到最后一句,于谦右手重重拍在船板上,沾了一巴掌的饭粒。朱瞻基环顾四周,道:“其他人可还有什么意见?”他这么一问,船上霎时安静下来。三人都听出来了,太子这一句问的其实不只意见,还有态度。苏荆溪后退一步,盈盈一拜,道:“民女在后湖已经报得大仇,铭感五内。唯有侍奉殿下进京,方不辜负君恩。”她在神策闸口前一言气死朱卜花,朱瞻基是看在眼里的,此时见她愿意跟从,大为欣喜,连声说好。她表态完,船里的六道目光自然聚集在了吴定缘身上。从被卷入这场风波开始,他一直拼命想要置身事外,可惜事与愿违,反而让他一直掺和到了最后。当初于谦跟他约定,护送太子离开南京城。如今约定已经完成,他没有继续留下来的理由。刚才的讨论,吴定缘一言未发,现在仍保持着漠然,一副与己无关的态度。朱瞻基的喉咙,不经意地起伏了一下,发现自己居然有些紧张。“不过是个卑微捕吏,离开南京城就用不着他了。再说他一看见我就头痛欲裂,这种人留在身边又有什么用?”朱瞻基反复告诫自己,可焦虑感没有因此而消退。他自矜身份,不愿主动开口,好在于谦比他还心急,直接开口催促:“吴定缘,太子一路上还缺少护……”“小杏仁,你真是老鸹精托生。”吴定缘不耐烦地舒展手臂,把手里饭团一下子塞进于谦嘴里。于谦瞪大眼睛,嘴里呜呜说不出话来。吴定缘又轻轻看了眼太子,像是怕被蜇疼似的,迅速把视线挪开:“我自幼在金陵长大,没离开过南直隶地面。太子北上,怕是用不上我。再说我得去救我妹了……呃,恭祝太子殿下一帆风顺。”他勉为其难地补了一句吉祥话,说得笨拙不堪。一声明显的憾声,从朱瞻基嘴唇里滑出,道:“好吧,本王不会食言而肥。既然约定已成,去留便随你吧,不过……”他俯身拿起那个小香炉,晃了晃,道,“这个炉子,你我皆用它立过誓言。你把它留给本王,路上做个激励如何?”吴定缘看了眼炉子,上面隐约可看见自己在正阳门留下的一抹血痕。他撇了撇嘴,道:“当时离开我家时,小杏仁已经花了一两银子把它买下来了。它就是你们的了。”于谦没想到都这会儿了,这市侩还不忘算账。他把饭团从嘴里抠出来,正要扬声,忽然又被一袋东西砸中鼻子,原来是那一袋合浦南珠。“这里有二十三枚合浦南珠,算上买船那一枚,一共二十四枚。权且借给你们做盘缠,记得回头与那五百零一两银子一并还给我。若是无人可还……”他顿了顿,“就请太子下道赦文,用这些钞银给红姨从教坊司里赎身吧。”于谦“呃”了一声,鼻子莫名有些发酸。也不知是被珠袋砸的,还是品出了一丝托孤的味道。金陵城里朱卜花虽死,但白莲教还在。他孤身一人返回去救妹妹,只怕和送死差不多。朱瞻基也觉出不对,可他金口已开,这时再反悔挽留也不合适。这时苏荆溪在一旁忽然开口道:“白莲教掳走了你妹妹吴玉露,是为了要挟你爹为他们做事,对吧?”“嗯。”吴定缘闷声答道。“现在还提这事干吗?”于谦有些不满。朱瞻基悄悄踢了他一下,示意噤声。苏荆溪双眼盯着吴定缘,语气和缓道:“昨晚在城头,梁兴甫既然循着红玉姑娘那条线跟过来,说明白莲教也知道了你在帮太子,对吧?”吴定缘不明白她什么意图,只好点点头。苏荆溪转头看向于谦:“换作你是白莲教,发现吴定缘与太子分开,只身回了金陵城,会怎么做?”于谦愣了愣,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呃,吴玉露没用了,放了?”朱瞻基眼皮一翻,这位臣子什么都好,就是偶尔会天真得像个蒙童。苏荆溪道:“于司直心怀仁恕,只怕难以揣度那些人的心思。吴玉露牵扯到这么大的阴谋,若是没甚用处,自然是一刀杀了,以绝后患。我那个未婚夫郭芝闵,岂不就是这么死的?”吴定缘嘴角猛然一抽,显然被戳到痛处。以他的头脑,其实早预见了这个结果,这次返回金陵,他也是抱了先为妹妹收尸,再跟白莲教同归于尽的心思。“试想一下,若是你没返回金陵,白莲教会怎么想?吴定缘一定是保着太子北上,这样一来,吴玉露这枚筹码说不定还能派上用场,便不会轻易割舍。”“对呀!”朱瞻基和于谦同时眼神一亮。这姑娘真是冰雪聪明,听似不经意的几句话,却不知不觉绕出了困境。按照她的道理,吴定缘只有跟随太子北上,才能保证妹妹活着,既不算违誓,也不致让太子失望,真是太体贴周到了。他们俩一起转头,满怀期待地看向吴定缘,后者却依旧没吭声。“而且上京路上,白莲教一定会穷追不舍。你父亲的仇,只有跟着太子才能报得了。”苏荆溪道,“你难道不想为铁狮子报仇?”吴定缘冷冷道:“劝我留在太子身边,就不怕你不方便?”苏荆溪似乎没听懂,双眼微微睁大:“我做调理,你为护卫,各司其职,又怎么会不方便呢?”吴定缘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别人不明白,他可是早看透了。昨晚那场神策水闸的对话,他当时趴在船头听得真切。这女人坚持留在太子身边,一定还有企图。而且吴定缘相信,苏荆溪也知道他起了疑心。可她非但没有放任吴定缘回南京,反而出言挽留,摆一个威胁在身边。她到底是什么用意,委实难以揣度。朱瞻基可不知道这两个人打的哑谜,抖抖眉毛,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到底留下还是回去?”吴定缘默默从于谦手里夺回那袋珍珠,揣回自家怀里,然后朝船尾木舵走去。“先说好,甭管你们走到哪儿,我报了仇,救了人就离开。”于谦无奈地与太子对视一眼,无奈中却同时松了一口气。就在他们谈话这段时间,小船借着滚滚浪势,顺水走出去二三十里。于谦抬首望去,远处可以看见一处宽阔的喇叭状河口,与长江垂直相交。犹如一位书法名家浓浓拖过一横后,在中间又添上一竖。这里叫邗江口,是江北漕河与长江相连之处。在两水交汇的江面之上,大大小小几十条船桅帆林立,蚁行蜂聚一般交错挪动着。有来自苏松的白粮船,有来自湖广的矿货船,也有来自滇黔的木料、南海的香料……看似混乱不堪,隐隐中却自有一套秩序。小船只要加入它们的行列,左转进入邗江,前行不出十几里,便能看到瓜洲。朱瞻基站到船头远眺,蓦然记起来了,他认得这地方!昨天差不多就是这个时辰,那条宝船正意气风发地从此处驶入长江。赛子龙在这附近第一次跑丢,太子甚至还记得那三声突兀的花炮。一日轮转,物是人非。现在他旧地重游,可一切已截然不同。朱瞻基下意识地微微仰起头来,只有那一片穹空依旧碧蓝如洗,不为人间福祸所动。一声幽幽的叹息,从唇边滑出来。此时凝望蔚蓝的,并不只有太子一人。相隔百里之外的后湖梁洲,十几道困惑的视线也正在扫视着天空。只见半空中无数纸灰像柳絮一样往复飘荡,像是在天青色的染布上烫出几百个小洞。顺着几道袅袅的淡色烟柱下望,会发现它们来自一片焦黑的废墟中。这里曾经是地字第三号黄册库,昨晚的大火彻底改变了它的命运。不幸中的万幸是,火势未成连营,周围的册库总算安然无恙。在督工的呵斥下,十几个库夫茫然地重新把头低下,继续用长木杈扒拉着废墟。他们完全搞不明白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更不明白,为何今晨一早有各路兵马拥至后湖外岸。当然,外面的麻烦,自有主事头疼。他们的工作就是尽快把废墟清理出来,避免余烬未熄,波及旁边。一个老库夫手握木杈,推开几块交叠的焦木,不留神激起了下面一大蓬纸灰,登时烟絮乱舞。他一边咳嗽,一边扇动手掌,正要继续扒拉,却发现纸灰下方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老库夫一怔,正要俯身去看个究竟,却见到废墟底下突然“嘭”的一声,几块断板被猛然推开,一只硕大的拳头从地底高高举起。他“妈呀”一声,吓得一屁股瘫坐在废墟上,眼睁睁地看到更多残骸与沙土向两侧滑开,一个黑漆漆的影子爬起来。这是一个全身覆满灰泥的巨汉,须眉发皆无,从焦枯的衣衫破损处可以看到,他的背部、手臂露出大片触目惊心的黑红灼伤,像一只从火海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这巨汉根本没理睬这些惊恐的库夫,他抖搂掉身上的沙土与灰烬,略做环顾,大踏步地走下废墟,径直跳进后湖,让清凉的湖水没至脖颈。原来梁兴甫被压在书架之下后,发现自己挣扎不开,便立刻手脚并用,向下方挖去。黄册库为了防火,在书架下面铺了一层厚厚的细沙,沙下是地板。梁兴甫的手掌堪比铁锤,几下捶碎木板,再往下便是饱浸水汽的湿土层。他刨出尽可能多的湿土,往身上抹去。这样虽不能脱困,但多少能隔绝一点火力。凭着这手段与惊人的忍耐力,梁兴甫竟然熬住了头顶的熊熊大火。他站在清澈的湖水中,双手合十,闭目诵着什么经文。看他的表情,这常人难以忍受的烧伤剧痛,梁兴甫竟甘之如饴。诵经过半,一个声音忽然从岸边传来:“哎呀哎呀,想不到病佛敌也会失手。”梁兴甫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没动。不用睁眼他也听得出来,一定是昨叶何。“外面什么情况?”他问。“说出来你都不信,朱卜花淹死在神策水闸前;太子离开金陵,已经渡江北上。”昨叶何言简意赅地介绍了一下情势,然后往嘴里塞了一枚缫丝糖瓜,慢慢嚼着。从咀嚼声里,能听出她其实也带着一丝急躁……以及不解。筹谋周详的宝船爆炸,按说太子绝无幸免之理,可他偏偏因为一只蛐蛐而生还;戒备森严的宫城之内,按说太子绝无逃离之机,可他偏偏因为一封密信而脱走;面对勇士营和白莲教的双重追杀,按说孤立无援的太子绝无反抗余地,可朱卜花离奇溺毙,强悍如梁兴甫被烧了个半死难道朱瞻基真的有大气运庇护不成?这个念头,让昨叶何一度有些困惑。不过,她很快收起情绪,因为这并不是感慨的好时机。“我们的新任务,是在太子抵达京城前务必截住,不能让他阻挠佛母的计划。”昨叶何说。她见梁兴甫无动于衷,又补了一句:“据勇士营的士兵说,太子离开时身边跟着三个人。可以确定一个是于谦,一个是给朱卜花治病的女医师,叫苏荆溪,还有一个叫吴定缘。”最后这个名字,似乎起了奇效。哗哗的拨水声传来,梁兴甫从湖中一步一步走回到岸边。赤裸的身躯从水面逐渐升起,湖水冲刷后的烧伤区域变得更加清晰双腿后侧,大半个背部、整条右臂、左肩及半个头顶宛如一条黑红妖蟒自脚踝缠绕至头顶,当他动起来时,这妖蟒也跟着变得生动起来,拧动着身躯欲把人从头到脚一口吞噬。走到岸边,梁兴甫淡淡问道:“他们走的哪条路?”昨叶何道:“我算了一下脚程,他们若想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京城,只有一个选择,从扬州府走漕运。我已经飞鸽传书,让那边的眼线在瓜洲盯牢。”梁兴甫点点头,抬起胳膊把脸上的水珠一抹,准备离开。“等一下。”昨叶何拦住他,“等你赶到瓜洲,只怕他们已经北上了。与其追尾,不如兜头,你最好直接赶到淮安去拦截。”“那你呢?”“我在南京还有事要处理,随后赶过去跟你会合。”梁兴甫疑惑地瞥了一眼,似乎不太明白,事到如今她留在南京还有什么意义。昨叶何双眼闪过一抹好奇,嘻嘻一笑:“我打听了一下铁狮子那个儿子。这人在应天府声名狼藉,是个没用的败家子,可太子从东水关码头到后湖这一路逃亡,处处都能看到他。我有预感,若想顺利抓住太子,得把这家伙的深浅摸清才行。”“哦。”“我打算去找那个叫红玉的琴姑,好好谈一下。富乐院的糕点,听说做得很不错,值得一尝。”“只要把吴氏兄妹留给我就行,去极乐世界,总要一家人完完整整,心无挂碍。”梁兴甫说完这句,转身离开。“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于谦一边在瓜洲埠道上漫步,一边轻声吟哦着王荆公的名句,心中满是感慨。此诗作于北宋熙宁元年,王安石从江宁府前往汴梁就任翰林学士,途经瓜洲所作。于谦原来诵念此诗,往往惊叹于“又绿江南岸”的炼字之精,可如今对于末句格外有共鸣。他以一介小小的行人入幕东宫,同样从金陵北上京城,可境遇之险,远胜王安石,是否能被明月照还金陵,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于谦自谓没有王荆公那样的境界,可为了黎民社稷,早早做好了粉身碎骨的准备,就像……就像……于谦的视线停在了前头一处埠头河库前。几个脚夫正在一个大木桶里搅着灰白色刺鼻的石灰粉,一勺一勺的桐油浇下去。这是在调制捻料,用来给船底弥缝以防止渗水。“对了,就像石灰!”于谦一拍巴掌,觉得这个比喻真是不错。哪怕粉身碎骨,也要清清白白。他解决了文学上的问题,开始把注意力放在此行的任务上。他们的小船是在申时进入邗江,但并没有直趋瓜洲。瓜洲是江北漕运的南端起点,只许漕船在这里交兑转运,其余闲杂舟船一律不得停系洲上。于是,这一行逃亡者停在了邗江西岸的四里铺,寻了个客栈歇息。于谦自告奋勇,前去瓜洲找船。漕运自成一套体系:船有漕运总兵,水有河务衙门,货有脚帮,闸有地棍,暗地里还有盐商粮贾、当铺钱庄之流,势力错综复杂。太子和苏荆溪不消说,就连吴定缘也只熟悉应天府,真正有点漕运经验的,只有于谦一个。于谦在成衣铺买了套细葛道袍和布帽,扮作一个书生模样,兴冲冲地直奔瓜洲而去。瓜洲是一处横亘在邗江正中的瓜形沙洲,四面临水,俨然是一道天然关口。上头中央位置是漕运衙门和瓜洲千户所驻地,外围一圈则是无数河库、码头与工坊,伺候着来自各地的大船,异常繁忙。在瓜洲想要找到一条夹带四名乘客的进鲜船,说难不难,说容易也不容易。你若不知门道,径直去问,个个都是严守律法的好船官,绝不会做半点通融;若知道门道,便会请一位有人脉的牙人,让他私底下居中拉纤,两头说合。而这种牙人,一般都出自脚帮。他们天天在瓜洲搬运货物,干起这件事有得天独厚的优势。此中关节,于谦作为行人很是清楚。他有意避开几个离官府近的牙行,一路寻到这一处偏僻的河库前。那几个黝黑的脚夫调完石灰捻料,正要装桶,就见一个书生走过来,拱手相问:“叨扰,你们的纲首可在?”脚夫们朝河库里喊了一声,很快一个胖胖的闲汉打着哈欠走出来,一件油腻腻的粗褂横披,走起路来,浑身白花花的肥肉直颤。他斜眼看着于谦,也不说话。于谦咳了一声:“请教小哥儿,这里可有过水东岸的针路?”脚帮的水词里“东”指北,“西”指南,“岸”指终点,针路就是船路。这句话的意思是,有没有能夹带到京城的漕船。于谦先前出使湖广,对这些规矩略有所知。胖子听他说出水词,态度变得客气了点:“有自然是有的,只是看先生想怎样过。”于谦忙道:“四只鸬鹚,都是扎了脖。”鸬鹚两条腿,指人,扎了脖子不能吃鱼,即是说这次捎人不带货。胖子撇了撇嘴,伸出五个指头晃了两下。这十两是拉纤的费用,因为他这次不带货,脚帮从中赚不到搬货的钱,就会把介绍费价码抬高。至于给船主多少,还得另谈。于谦无心讨价还价,当即从腰间取下那袋合浦珍珠,打开袋子拿出一枚,交到胖子手里,道:“散碎零头不必找了,只是要快,今晚走最好不过。”胖子举起珠子,透着日头看了眼,脸色变得谄媚起来:“包有,包有,老爷要看看什么船?”于谦道:“自然是进鲜船,越快越好。”胖子很是殷勤:“这边埠头就有一条现成的,要小人派个跑腿去通知您那三位伙伴吗?”于谦不想让太子抛头露面,便说:“不必,先带我去看看。”胖子带着于谦离开河库,一路恭维着引路。他们沿着一条满是灌木的小径走了半天,于谦突然觉得不太对劲。这分明越走离河边越远,谁家的进鲜船会停在这里?又走了一阵,他闻到一股腥臊味道,再一看,眼前是一圈密不透风的柳树林,林子中间挖了几道深沟,沟底堆满了黄白污秽,边缘沟头浮着一堆堆白晶。这里是瓜洲倾倒屎尿的地方,挖成沟渠是为了养硝土,平时根本没人靠近。于谦看到这里,哪里还不知道自己上当了,转头正要走。适才那几个脚夫已经跳出来,各自手持一根粗长的抬棒,狞笑着围成一个半圆形。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笑眯眯道:“累我带你走了这么远,给些茶钱也是应该的。”于谦怒喝道:“这里距离千户所不远,你们吃了豹子胆,敢在这里劫掠?”胖子道:“邗江水波凶险,每年溺死几个没数的江里鬼,龙王爷都管不着。”说完舔了舔舌头,显然对这营生颇为惯熟。于谦暗暗焦虑,眼下这局面,自己折了不要紧,耽误了太子可是要命的事。他暗自挪动脚步,心想着该如何脱身,胖子见这书生居然还不死心,嗤了一声,肥胖的手掌往下一压。一个脚夫挥起棍子,直奔于谦天灵盖砸去。于谦浑身猛然绷紧,只能闭眼硬着挨,可等了半天,也不见棍子落下。他一睁眼,发现一只大手攥住棍子,与那脚夫僵持住了。“吴定缘?”于谦如释重负。吴定缘冷冷道:“不是鹞子莫扑棱翅,学了几句水词就想混江湖了?”胖子见横里插来一人,先怔了怔,忙喝令脚夫们动手。一个是杀,两个是砍,也没什么分别。谁知吴定缘一握手中新配的铁尺,眼神森冷地往那边一扫,那三个脚夫登时僵在原地。这世间本是一物降一物,脚夫在码头上卖苦力,对于谦这种读书人不甚在意,但看到公差就有一种天然的恐惧感。吴定缘一向喜欢速战速决,见对方被震慑住,毫不犹豫,抢先出手。胖子只觉得眼前人影一晃,三声“哎哟”同时响起,三个脚夫一起捂着手腕弯下腰去,三根木杠纷纷落地。他下意识转身要逃,那人影已冲到跟前,狠狠一脚踹向小腹。胖子的肚皮软软地凹进去一块,竟然让吴定缘的脚微微陷住。吴定缘再用力一蹶,胖子喉咙里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整个人扑倒在地,脑袋“咣当”一声碰在了硝土沟边上。胖子还要挣扎着爬起来,吴定缘抬起脚底踩在他脑袋上,狠狠蹍了几蹍。这里常年浸泡污秽,沟头生着一层厚厚的白硝土,胖子这一滚,鼻孔和嘴里都塞满了硝土,直辣得他涕泪交加。“饶……饶命……”胖子含糊不清地告饶。吴定缘却不肯放松,反反复复使劲,直到旁边那三个脚夫反应过来,纷纷跪地替纲首求饶,他才稍微松了松劲,容胖子抬起头。“小的污了狗眼,穿了烂心,上辈子九世为娼才敢动您的心思。”胖子也不含糊,一连串污言秽语冲着自己先泼过来。一看他就是经验丰富,知道自贱最能消去杀心。果然,吴定缘没再下狠手,而是沉声问道:“你怎么敢打他的主意?”胖子忙不迭地答道:“我看这位爷爷手皮细嫩、脖颈白皙,虽然穿着寻常,可走起路来总避开污水泥泞,该是个有钱人家的少爷,不知为何乔装私逃。我适才问他要不要跑腿送信,知道并无同伴跟随,又见他掏出一袋合浦珠子,这才……”于谦在旁边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没想到自己浑身破绽,一搭话便早被看了个通透。吴定缘看向于谦:“他拿走珠子了吗?”于谦掏出珍珠口袋晃了晃:“还没来得及。”吴定缘瞪了他一眼:“钞银不露白,下次你还是把脑子露出来显摆吧,反正也用不上。”于谦脸一红,赶紧把口袋又揣回去了。吴定缘叹了口气,不怕没江湖经验的雏儿,就怕自以为有江湖经验的人。这个小杏仁原来是官,走的是水马官驿,自然一路顺畅。如今逃亡在途,他还用官府那套做派,也忒小看万里行路了。吴定缘正是不放心于谦办事,悄悄在后头尾随,这才挡过一劫。吴定缘蹲下身子,拍着胖子的肥耳朵冷笑道:“俗话说,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你一人独占脚、牙两行,死也不冤了。”胖子嘴唇上抖着腥土,连连告饶。吴定缘指着于谦道:“你莫看轻这人,他可是朝廷命官。现在扭你去千户所,轻易判个斩监候。”胖子面如土色,只是不住磕头。吴定缘见火候到了,便松开脚底:“你若不想死也容易,去给我们老实弄条川上船,这账便一笔勾销,荐费也少不了你的。”胖子带着哭腔道:“两位爷爷,我就是想唬点钞银,其实办不来啊。”“你一个脚行的纲首,连条想夹带的船都荐不来?骗谁呢?”吴定缘脸色一沉。“真的,真的。”胖子急得要对天起誓,“爷爷,您可不知道。从前夹带人容易,可漕务陈总兵刚刚改了规矩,可就难了。”于谦大惊:“什么规矩?”“陈总兵改的规矩,叫作兑运之法,才颁布没半个月吧。从此以后,江南、湖广、江西来的民船,不用跑全程了,只需要走到瓜洲和淮安仓,货物转兑给江北总的二十四卫所,再由官船直运京城。漕运衙门说这叫啥体虚民力……”“体恤民力。”于谦没好气地纠正了一句,看向吴定缘一脸无奈,少不得又解释了几句。漕河原来用的叫转运之法,从沿途船户、农户中佥派漕役,让他们从各地运粮到德州,再交给卫所转运。因为是徭役,官府不会给钱,但默许水手私自夹带一些土货和私客,以作为补偿。但从江南到德州距离太过遥远,百姓苦不堪言。于是洪熙皇帝一手推动,促成从“转运法”改“兑运法”。从此之后,百姓的漕役只需要从江南运到瓜洲即可,交笔银钞,货物兑运给卫所之后,再由卫所的官船运至京城。想不到,这个新漕法居然在这个节骨眼上实行了。它确实是一项德政,但对这几个逃亡者来说,可就太不赶巧。规矩一改,瓜洲以北全是卫所官船,而卫所一向自成体系,水泼不进,外人很难置喙。“难道卫所的官船就一点不做夹带?”于谦不甘心。胖子看了看冷脸的吴定缘,哼唧了半天才说道:“官船自然是要夹带的,但您不在河上,可能不知道。如今是五月中,漕河的水力只有六分,发出去的漕船很少。要等过了六月,沿线农地收完夏麦,各地才会放水入漕。水过九分,漕船方能大发。”吴定缘和于谦相顾无语,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赶上这么个尴尬时段。漕船发得少,意味着夹带名额更少,卫所自己都未必够用,更别说给外人了。“不过……”“不过什么?快说!”吴定缘喝道。胖子赶紧说:“如今瓜洲北去淮安的漕船,都在扬州所手里。他们一般会分出一部分荐书,留给当地的有力豪家。”两人一听,顿觉柳暗花明。卫所再崖岸自高,行船也得仰赖沿途的地方豪强配合,自然也得分润出一些好处。若放在平时,于谦早就出言斥责这种公器私授的勾当,可如今形势所迫,他强压下内心的烦躁,道:“那要登上进鲜船,得去找哪几家?”“进鲜船运的都是皇家贡品,一般人家可办不来夹带。能拿出荐书的不过松江徐家、湖州何家、海盐钱家、会稽顾家……”胖子一口气数出四家来,突然停住口,似乎想起什么来。吴定缘不客气地踢了踢他脑袋:“继续说!别卖关子。”胖子谄媚地请他先挪开脚底,然后像只乌龟抻起脖子,趴在地上冲那三个脚夫喊道:“长老三!你老去滥赌那个赌棚,今天不是斗虫吗?报条贴出来没?”那个叫长老三的一听赌字,脸上登时兴奋起来,道:“一早贴了,今晚就有一棚,俺还盘算着去耍耍呢。”胖子“呸”了一声,骂了句:“你个王八早晚连婆娘也输掉!”然后转回头来,双手连连作揖,道:“爷爷们平时一定从不杀生,果然现世……呃,现世福报来了。”“什么意思?”吴定缘不动声色。“这里有个赌棚,这时节正要斗文虫。今天既然贴出报条,远近的斗客都会来。扬州有个豪家的管事,最痴迷此道,每开必来,动辄几十上百贯进出。他背后那家势力可不小,若两位爷爷手面够硬,说不定能从他手里赚出四个进鲜船的荐书。”于谦大喜:“这是哪家的管事?”胖子嘿嘿一笑,语气里多了几分敬畏,道:“自然是扬州本地的龙王爷,做盐商的徽州汪家,家主叫汪极的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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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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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极?你说汪极?”朱瞻基眼睛瞪得浑圆,圆得像两把点燃了火绳的火铳枪口。“对。”返回四里铺的于谦把情况简略地说给太子听。朱瞻基捏紧拳头,几乎把牙齿咬碎。那条塞满了火药的宝船,正是那条老狗送给他的,可以说是最直接的仇人。这时,苏荆溪拍了拍他赤裸的肩头,柔声道:“殿下,筋肉莫要紧绷,否则箭头会陷进去。”朱瞻基连忙松开拳头,让身体放松下来。苏荆溪处置好伤口,侧身把一条棉布从烫水盆里捞出来,轻轻拧干,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汪极为何不逃?”这是一个好问题。此时距离宝船爆炸已经过去一天一夜,金陵城的动静,扬州这边无论如何也该听到点风声。汪极若知道太子居然没死,怎么可能还在扬州安坐?家里的管事哪里还有闲情去赌?吴定缘道:“朱卜花很可能封锁了真实消息,不让他知晓。看来这个汪极,在这桩阴谋里也不是什么核心人物。”“就是说,他现在并不知道我没死,还在家里做着新君封赏的春秋大梦?”朱瞻基变得有些兴奋。“有可能。”吴定缘瞥了一眼苏荆溪,眼神里既有赞许,也有警惕。这个女人总是一语中的,她明明看穿了关键,却不肯坦白说出,总是用发问的语气点醒别人,把自己隐在后头。这到底是习惯性地保护自己,还是另有所图?至少在苏荆溪此时的面孔上,他看不出什么端倪。这时于谦皱起眉头提醒道:“喂,你们不要因小失大!现在殿下最重要的是返回京城,不是报仇!绝不能有任何耽误。”他看向朱瞻基,道:“殿下还请少安毋躁,一俟夺还帝位,一纸诏书便可定汪家生死,不急于这一时。”朱瞻基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悻悻地骂了一句。于谦道:“五月二十日也就是明天寅初时分,会有几条舟山进鲜船完成交兑,由扬州千户所押船北上。我们无论如何,得赶上这一班,因此今晚必须拿到汪家的荐书。你们在客栈里少等,我和吴定缘去一趟赌棚。”朱瞻基想到于谦差点失陷在瓜洲,有些不放心,道:“要不我也跟你们去吧?”于谦吓了一跳,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那种藏污纳垢之所,还是交给臣等去处置为上。”于谦不擅作伪,朱瞻基听出来了,他是嫌自己没市井经验,去了也是添乱。太子颇有些不服气,想反讽你刚才不也差点被人黑了吗?可他自矜身份,不能对臣下乱讲这种气话,只好咽了回去。“当上位者也很麻烦哪。”朱瞻基暗自叹了口气。这时吴定缘把于谦拉到门口,道:“小杏仁,你想过没有,要怎么从汪家管事手里弄到荐书?”于谦听了一愣,显然还没考虑过。吴定缘疲惫地捏了捏鼻梁,道:“你不会以为,只要找到那管事,人家就会平白给你吧?”“我们动之以利,或者晓以大义,实在不行就把他抓到硝土沟边上,胁迫他交出来!”于谦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江湖一点。“白米吃饭,白口扯淡!”吴定缘毫不客气地驳回。任何一处赌棚,都必然有打行的人坐镇。凭于谦和吴定缘两个人,不可能在里面动武。更何况,就算能动武,胁迫他拿到荐书,人家回头派个小厮去船上通报,你还是走不了。“那你说怎么办?”“只有一个办法。在赌棚堂堂正正赢那管事一大笔钱,让他拿荐书来换。”吴定缘道。“赢?今晚可是那个什么斗文虫,你会吗?”于谦的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几度。“我看你答应那么痛快,以为你很熟!”“我从小哪怕碰一下牌九,都得让我爹打一顿,这种玩意怎么会玩?”于谦越说越觉得不妙,“你在南京不是出了名地浪荡吗?哪个浪荡子不赌的?”吴定缘无奈地解释了一下。他在南京城的坏名声有酗酒、狎妓,却从来没有滥赌。一来是他性格孤僻,不愿去赌场那种喧闹之地;二来他对钱财看得挺重,赌桌上瞬息百金千金,有点承受不了……于谦一听急了,合着他们俩都指望对方去赌。这可麻烦了,两个连规则都不知道的雏儿,想要赢死一个老手,只怕比一月来钱塘潮还难。末了吴定缘狠狠一跺脚,沉声道:“时辰不早了,先过去,大不了见机行事!”于谦虽觉不妥,可也只能如此了。两人正要离开,朱瞻基的声音忽然从背后响起:“等等,你们说斗文虫?”两人同时回头,看到一双闪闪发亮、充满骄矜与兴奋的眼睛。半个时辰之后。赌棚的门卫双手抱臂,注视着眼前一个个赌客走进棚中。这里是瓜洲名声最好的赌棚,虽然抽水多了点,但棚里秩序井然,绝无欺诈抢夺之虞。要做到这一点,除了有十几条打行的罗汉镇守,主要还靠门卫一双隼眼。他只要一扫,便能把来客底细看得差不多,若有心怀不轨的宵小,早早礼送出去。赌棚在申初牌响一开,门卫就早早站在门口。他看到有醉醺醺的卫所百户、好奇的随船商贾、脚行里的大小纲首、附近县里的乡绅胥吏……还有几个浑身散发着腌鱼味道的,八成是贩私盐的贩子。对于这样的人,门卫不会特别关注。瓜洲这地方关防重大,朝廷不许建酒肆、青楼,日落之后闲汉们只剩赌棚可以去玩,黑白明暗的人都有,只要不闹事,赌棚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几个私盐贩子进去之后,门卫的眼神忽然一凝。迎面走过来三个人,一前两后。为首的那年轻人一身圆领湖绉青袍,皂白京靴,走步间颇有雍容贵气,只是头上扣着一顶高丽帽,略显畏怯。身后那两位,一位是一袭短打麻衫,手臂习惯性地屈在腰间,一看是惯于握刀;一位穿皂布道袍,头戴绉纱巾子,白净长髯,眉目间却有些忐忑。怕不是哪家的公子带着家将与师爷来玩?门卫不由得多看了几眼。这时他注意到那贵公子手里还抱着个装蛐蛐的过笼,态度立刻一变,侧身过去,掀开另外一扇帘子,大声道:“有斗客到。”这三人坦然走过帘子,发现这里跟敞间的赌棚不一样,都是一个个砖砌的小单间,里头摆着方案圆礅,虽然简陋,收拾得倒干净。有伶俐小厮端来一杯热茶,三碟干果与一盘松糕,说您还缺什么物事,只管提,再有一刻准时开闸。朱瞻基见屋里没人了,赶紧把高丽帽摘下来,露出一个大光头。之前他假扮僧人剃光了头发,这会儿如果被人看见,还以为是受了髡刑的贼人。于谦实在忍不住了,忧心忡忡地问太子:“殿下……”“叫我洪望公子。”朱瞻基瞪了他一眼。这是他给自己取的化名,洪与红同音,红者朱也,望者瞻也,算是相切。于谦赶紧改口道:“公子,咱们这急就章,能行吗?”朱瞻基轻轻抚着手里瓦罐,自从进了这赌棚,他整个人充满了自信,道:“于司直,论儒经道学,本王不如你;这斗虫的事,你可就不如本王了。”“可是,您在街上买的这只蛐蛐,也忒瘦小了吧,居然要四枚珍珠……”“五枚。”吴定缘在一旁补了一句。朱瞻基不屑地嗤笑一声:“我给你们讲讲什么叫斗文虫,就知道值不值了。”他端起茶杯啜了一口,方才开口:“这蛐蛐,并不是随时可以斗的,得顺应天时。一般来说,伏虫要等六月初才开始披甲,七月初鸣,有斗性要等白露之后,入冬即歇,前后也就百日而已,所以也叫秋兴。”于谦一听急了,道:“那五月斗什么虫?”“你急什么,我还没说完呢。”朱瞻基抬起手,“蛐蛐分季,人的赌性可不分。虫还没成,斗客们瘾头来了,怎么办?于是就有了一种调教的法子:取岭南的虫卵,在暖盆的土里烘着,盆口覆着上好的绵纸,一路北运。路上每日绵纸洒水,盆下暖烘,便可以让虫卵早几个月孵出。再把孵出来的幼虫放在蔬叶上,仍旧洒水,便能在四五月长成足翅这是贾似道传下来的法子,叫作催春养蛩法。”于谦和吴定缘同时倒吸一口凉气,这么养虫子,怕不是一只虫得几十两银子。“这种催出来的斗虫悖时而生,身柔口弱,斗性远不及真虫,所以叫作文虫。它的用处,只是在白露之前让斗客们随便玩玩,聊胜于无吧。”听了太子的介绍,两人都是一阵感慨。花这么大心思培养,居然只是让斗客们在六月前解个闷,这实在是奢靡过甚了。难怪刚才看门人一见蛐蛐罐,态度就变了。五月中能拿出活蛐蛐的客人,定然身家不菲。于谦结结巴巴问:“公子您怎么对这种事这么了解?”朱瞻基道:“我在宫里头偶尔也玩,这催春养蛩的法子,还是我从书里找出来给大伴看的呢我到南京,随身带着一只赛子龙,就是大伴这么养出来的,可惜却……”他狠狠瞪了一眼吴定缘,后者迅速把视线挪开了。于谦面孔一板,道:“公子,今日事急从权。可此等玩物靡费无算,薄蚀人心,君主若沉迷此物,只怕非社稷之幸。尤其公子您还津津乐道于贾似道那等奸臣之言,难道要自比隋炀宋徽……”朱瞻基听着他絮叨,面无表情地拿起一块松糕咀嚼。这时小厮进来,说准备开闸,太子把松糕顺手往怀里一揣,说:“走!”这家赌棚是拿一间河库改的,场子是个极开阔的开间。此时开间里面摆了七八张方桌,二十来条长凳,上头摆着牌九、骰子、双陆之类的物品,不过,暂时还没人玩。所有赌客都把注意力集中在赌棚的正中央。这里摆着一张黑漆杉木大圆桌,但正东方向桌面凹进去一角,好似一张炊饼被人咬下一口。一位玄衣赌师站在凹角里,身前桌心摆着一件鼓腹侈口的斗罐,旁边还有一把半枯半绿的牛筋草。此时已经有两个斗客在位了,他们各自把养的文虫从过笼请出来,移入斗罐。那个斗罐中间被一道小木闸挡着。赌师做了个手势,两个斗客拈起一根草来,轻轻挑弄自家大将的须子,要把杀气勾出来。赌棚角落里居然还有一位歌女,弹着琵琶,唱的是西湖边上济颠长老的《瘗促织·鹧鸪天》:“促织儿,王彦章,一根须短一根长。只因全胜三十六,人总呼为王铁枪。休烦恼,莫悲伤,世间万物有无常。昨宵忽值严霜降,好似南柯梦一场。”伴随着歌声,周围的看客们观察斗虫品相,略做交流,然后纷纷下注,宝钞碎银金簪珠丸铺满一桌子此所谓“买马”。注下得差不多了,两边的蛐蛐也被挑起了斗性,磨翅长鸣。赌师发一声喊,两边斗客都后退一步。赌师把木闸一抬,两员大将登时扑向对方,在斗罐里战作一团。过不多时,一只蛐蛐被咬得遍体鳞伤,绕罐而逃,得胜的那只须子高高翘起,鸣叫不已。赌师当场宣布胜负,赢的斗客高高兴兴把它请回过笼,好生歇着,而输的那一位大概损失不小,气得把它扔地上,恨恨踩了几脚。看客们也是一半沮丧摇头,一半兴致勃勃地把钱从桌子上搂回来。朱瞻基等三人站在人群里,观摩了三四回合。太子还下了几次小注,居然都赢了。于谦不禁疑心,太子爷在宫里玩斗虫,怕不是偶一为之。见了几回胜负,赌棚里的气氛逐渐热络起来,无论斗客还是看客都有点眼红,仿佛被蛐蛐附体一般。吴定缘对斗虫没兴趣,他的视线扫过周围人群,突然在一个方向定住了。一个戴着四方平定巾的老头挤到前圈,举起怀中瓦罐。这老头的脖颈处有一块暗红胎记,虽然被锦绣立领挡住,但这么一挤一动,还是被吴定缘看到了。根据胖子提供的消息,这人应该就是汪极府上的管事。吴定缘一捅朱瞻基,后者点头会意,身子朝前靠去。那老头刚把过笼搁在赌师的右首,朱瞻基便立刻把自己的过笼推到左首,表示愿意对战。然后他做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动作,把一个布袋扔上桌面,放在过笼旁边。袋口没束绳,被这么一甩,从里面骨碌碌滚出十几枚晶莹珍珠。这个举动,在场内掀起一片惊讶的吸气声。斗文虫讲究的是对押,一边下了彩头,另外一边得押下等值的物件才行。这一袋珍珠怕不得折个几百两纹银,若非对自己的斗虫有绝对信心,谁敢这么下。“在下洪望,愿与阁下一谈。”朱瞻基道。汪管事没想到对面这公子一上来玩大的,脸色颇有些不自然。可他往对方罐子里一看,乐了。那虫须子枯短,项颈浅勒,一对大牙黯淡无光,一看就是时令没调理好。八成这贵公子是个羊牯,被人拿养废了的蛐蛐给诓了,还不自知。这种大便宜,可是不占白不占。汪管事对赌师道:“我今天没带那么多财货,对面的朋友想对押,稍后立契取货,绝不拖延,请棚里的作保。”赌师一点头,表示汪管事是老客,赌场愿意作保,问朱瞻基愿意不愿意。太子自然是从善如流。一见汪管家接了这一注,棚内气氛一瞬间达到高潮。几百两的赌注,少见这么重的彩头,每个人的呼吸都粗重起来,一时间喧哗声四起。赌师不得不唤来几个打行的壮汉,维持秩序。于谦心里一阵打鼓,他虽不懂斗虫,可也看得出自家虫子品相较差。这本来就是朱瞻基在街上临时买的,根本没精挑细选,也没悉心调教,输了珍珠不打紧,耽误了荐船的大事可就糟糕。朱瞻基可不知于谦的忐忑,他信心满满地拈起一根牛筋草,和汪管家开始战前的挑逗。草尖拂着蛐蛐长须,要把战意催发出来。汪管家带来的这只文虫,黄头铁项,色如旧铁,上铺紫丁斑。搁到秋兴时节,这品相不算上佳,但在文虫里已是极少见的骁将。相比之下,朱瞻基那只就瘦弱多了,连腿爪都还没硬,爬起来软绵绵的。汪管家一边逗弄,一边又多望了一眼,对面那蛐蛐无精打采,怎么挑拨都不爱振翅,须子都耷拉着,心里就更踏实了。挑拨得差不多了,赌师喊声“开闸”,然后拔走小木闸。汪管家那只气势汹汹扑过去,四牙刚一相触,怪事发生了。它还未合钳出力,便遽然向后退却,仿佛碰到什么邪魔。朱瞻基那只稍微提起来点精神,朝它爬过去,对方又绕着躲开。于是在斗罐里,出现了一番颇为诡异的情景:骁将每次奋起攻势,都一触即退;弱军无甚战意,反而逼得骁将绕着罐子跑。看客们大为讶异,不由得议论纷纷。汪管家更是憋紫了脸,不明就里。这两只虫足足绕了半炷香光景,都跑不动了。赌师见状,拿起木闸把它们分开,判朱瞻基勾胜两虫相斗无果,但场面上朱瞻基更胜一筹,是谓勾胜。看客们爆发出极其热烈的议论声,看不明白这回怎么打的。于谦在人群里长舒一口气,偷偷问太子到底怎么回事。朱瞻基笑了笑,他岂会不知这只下品蛐蛐没什么胜算。但他之前在菜摊上弄了点椒叶研碎,和着一点点蜜水给它涂上,躯壳上便散发出一种刺激味道。这味道最惹蛐蛐厌恶,对方再凶狠也不愿靠近。说起来,这法子还是宫里的小宦官发明的。他们斗蛐蛐怕赢了太子,便用这法子故意输。一来二去,朱瞻基发现不对,这才把真相逼问出来。这法子只在宫里流传,整个京城玩斗虫的都还不清楚,江南人更发现不了其中玄机。汪管事的脸色一阵铁青,下巴微抖。一注便输了几百两纹银,就算是大盐商家的管事,也是剜去好大一块肉。他勉强双手一拱,说愿赌服输,当即唤来小厮取纸笔,要写借契。于谦过去一托手腕,微微一笑,道:“其实我家公子只是以虫会友,旁的还在其次。”汪管事一听,顿时面露警惕,道:“不知小老儿何德何能,得蒙贵家青眼相看?”若对方提出什么非分要求,他宁可赔这钱。于谦笑道:“我家公子要去京城探望病亲,苦于五月水枯,情急不能速行。求汪老念在他一片孝心,帮忙办来一份川上船的荐书,这赌注我们分文不取,荐书钞银依旧照付。”洪熙皇帝确实“不豫”,所以“探望病亲”这话一点毛病没有。汪管事一听是为荐书的事,颜色稍霁。这事对别人来说棘手,对汪府来说真不算难。汪管事问:“你们打算何时启程?”于谦说:“最好明晨那一班。”汪管事一怔,这要得真够急啊……他沉思片刻,说赌棚人多眼杂,我主家在邗江河畔有一处别业,毗近扬州所的码头。待我问问明天押船是哪个百户,打好招呼。洪公子索性在别业住上半宿,明日寅时出门直接上船。两下谈妥,朱瞻基与汪管事便一齐离开斗桌,其他斗客迅速补了空位,在赌徒们的哄喊声中又是一番激战不提。几个人一起走出赌棚,路上闲谈起来。汪管事感慨说,去年他得了一只孝陵的青头大将军,打遍扬州无敌手。朱瞻基却不以为然,说真正的上品要去芒砀山找。当年汉高祖在这里斩了白蛇,蛇血洒在草间,从此这一带的斗虫都异常凶顽,旁虫绝不能及。这一老一少斗蛐蛐的瘾头都不小,这一聊起来便滔滔不绝,居然颇生知己之感。吴定缘和于谦跟在后头,前者揣着珍珠一粒粒数着,后者一脸忧色,太子似乎对促织沉迷得太深了,这可不是好事。汪管事自己有往来的小舢板,在水道间极方便。行将登船之时,于谦忽然想到,苏荆溪还留在客栈附近,正在采购路上用的伤药器具。他见太子与汪管事谈兴正浓,再看看吴定缘,心想太子身边得有人照应,只好自己跑回去一趟了。他跟太子禀明情况,掉头奔向四里铺。其他人则踏上舢板,直奔别业而去。要说扬州的景致,虽与南京只一江之隔,风格却不尽相同。南京忝为副都,街廊楼阁都有帝京气度,堂皇有余而灵动不足。扬州没有这种“威重天下”的包袱,沿途风景便显得自在多了。此时,小舢板穿行的邗江两岸,都是富贵大家的临江别业。各家刻意经营之下,每一处的绿植风格都决然不同。前一家是黄杨之间杂以鸡爪槭,以黄叶配紫花;后一家便养出一圈紫叶小檗刺篱,绕以樟树;甚至有的人家干脆不取木本,只以粉花绣线菊、马兰、贯众等堆栽而成茵圃,再搁几块爬满扶芳藤与凌霄的太湖石。种种名色,各擅胜场,偏偏又连缀成片。是以船行江上,两边的绿植花色不断变换,时而妖冶妩媚,时而清新脱俗,绝无雷同之感。此时夕阳尚有余光,给这一片景致又染上一层半透亮的酡红,更增添了无限变化,令人目不暇接。汪管事站在船头得意道:“这还只是邗江昏景,若进了扬州城,更是不得了。俗话说,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任凭你在天下如何腾挪,终究要到我们扬州置业。”他袖手一指远处的白墙乌瓦,道:“你瞧,这一片都是金陵官员们的私宅。他们在金陵连十里秦淮都不敢冶游,都跑来这里纵情享受。”太子默然不语,只是安静听着,不知在想些什么。船行出去约莫七八里,便慢慢朝着邗江西岸靠去。岸上有一栋宽阔的大宅子,占地许有一二里,高墙深宅,马头墙层层叠落,依稀可见一片淡黑色坡顶。屋脊两头的正吻为吞口鳌鱼,垂脊还有二郎真君与哮天犬。汪极是徽州籍,自然要把别业修得与家乡风格无二。舢板靠岸之后,天色差不多已完全黑透。汪管事带着两人绕到别业的侧门,走进后院。吴定缘最后一个迈过门槛,可前脚刚踏进去,心中忽生警兆。他瞥到在院落的侧廊下搁着一个虎蹲小炉,炉上坐着一盆水,炉火旺盛,盆里咕嘟咕嘟煮着几枚上粗下窄的铜质圆简。吴定缘的眉头不期然地皱起来。这玩意叫“酒烙”,金陵也叫“酒溜子”。大户人家请客吃饭,会事先用滚水把这种铜制酒烙热透,倘若席间酒水冷了,便把它插入壶中烫酒,既方便又风雅。只是这玩意太过麻烦,一般只有贵客临门才用。别业里既然在热酒烙,显然今夜有宴。而这汪家别业的宴席,主人家必然得在场。换句话说,汪极很可能也在这宅子里。他曾经见过太子,若是两人照面,可就是天大的麻烦。早知道刚才应该让太子回去,他跟于谦前来拿荐书就好了。不过,现在来不及吃后悔药,吴定缘快走两步,正要叫朱瞻基留神,不防前方汪管事突然回身,猛喝一句:“拿下!”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十几个护院,把他们围了一个水泄不通。吴定缘一见形势陡变,二话不说,纵身朝着汪管事冲去。他们寡不敌众,先擒首脑是唯一的破局之法。不料汪管家身子一缩,依仗自己对地形熟悉,迅捷地躲到了一处垂花门后,被几个护院遮住。吴定缘舞动铁尺,勉强打倒了两个对手。可惜这些护院手里都很硬,一拥而上,把他和朱瞻基狠狠按在了雕花石板地上,动弹不得。朱瞻基昂起头来怒道:“小老儿,你想赖账杀人不成?”汪管事俯身从吴定缘身上搜出那一袋合浦珠子,掂了掂,冷笑道:“你们两个腌烂肉的小贼,真以为穿一身绸缎弄几只假珠,就能糊弄过老夫的眼睛?”朱瞻基和吴定缘面面相觑,他们本以为是太子身份遭人识破,可汪管事这话里,透着几分蹊跷。吴定缘似乎想到什么,用力踢了朱瞻基一脚,后者很有默契地垂下头去,不再言语。汪管事不动声色地把珠子揣回怀里,故意大声对护院们道:“这两个小贼蒙骗不成,强闯宅院,说不定是那伙匪人的同党,把他们一并关到水牢里。”他想了想,又叮嘱道,“他们还有两个同伙要来,一男一女,你们骗他们入院,依样处置就行。今晚主家宴请贵客,声音别弄得太大,一会儿让伙房匀你们几斤好酒吃。”护院们欢声雷动,汪管事摸了摸到手的珍珠,迈着步子走开了。护院们把这两个沮丧而迷惑的倒霉鬼捆了个结实,拖进了别业深处。可惜于谦和苏荆溪并不知道同伴的意外变故,他们刚刚与店家交割了宿费,唤来两头行脚骡子,朝着之前留下的别业地址而去。于谦在前,胯前的绊鞍上搁着一个大青皮包袱,里面是各类药材,还有那个小铜炉用作煎药。苏荆溪在后,她团起一个妇人盘髻,在骡背上像一个腼腆的新媳妇一样垂着头。说实话,于谦对苏荆溪并不十分信任。她一直在刻意讨好太子,于谦担心万一太子真的被迷住,金口一开,把她纳入后宫可怎么办?可这一路上,还得仰赖苏荆溪的医术来处理箭伤。于谦甚至考虑,干脆撺掇太子给她封个太医院的官职皇上总不能娶个太医吧?不过目下有一件事,比苏荆溪更让于谦担心。他一路上唉声叹气,深为太子沉迷斗虫而忧虑。玩物丧志,恬嬉误国,长此以往,大明可如何是好?这些话他不好当着太子面讲,便把苏荆溪当成了倾诉对象。苏荆溪在后面一直保持缄默,似乎毫无兴趣。如果于谦稍稍注意对方被暮色遮掩的面孔,就会发现她的眼神并不涣散,始终在认真聆听。这是苏荆溪的职业习惯,她从来不漏过任何言语细节。于谦喋喋不休地说:“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太子斗虫时这么热衷,居然还跟那管事聊得入港,民间若效仿成风,得引起多大乱子。”两头骡子本来还偶尔嘶鸣几声,后来都不吭声了,只有于谦的大嗓门在小路上回荡。苏荆溪突然打断他的话:“等一下……你说离开赌棚之后,太子和那位汪管事谈得十分投机?”“是啊,哪怕太子找我谈谈经义也好,他却跟市井之徒聊起斗虫,汉文帝不问苍生问鬼神,我看……”“他们两个怎么聊的?”于谦的记忆力绝佳,一言一句都复述得清清楚楚。苏荆溪听完,眉头微拧:“这个汪管事有问题。”“嗯?”“他这段聊天里藏了不少话术,不动声色间,把咱们的真实情形都套出来了,太子还不自知。”于谦一怔,他可没往这上头想。苏荆溪说:“你看,他问太子身边可有斗虫同好,过笼平时谁管,这是在探问同行者有几人,是男是女;又问是否初到瓜洲,可有车马接送,这是试探我们在本地是否有熟人;尤其是他还不经意提及是住水驿还是民旅,这是看我们有无官府的关系。”“他要帮咱们弄荐书,自然得先问清楚底细吧。”于谦不以为意道。苏荆溪摇摇头,道:“民女行医多年,深知人性难掩。刚才那番对谈,单独把每个问题拉出来,无甚可疑。连缀在一块,却感觉他是在反复确认我们在瓜洲既无人际联系,也没官员庇护,这可不像是写荐书的人需要知道的,更像是……”“更像是贼人动手前的确认?”于谦的脸色凝重起来。他今天被脚行的人差点谋财害命,也是同样套路。苏荆溪点头道:“也许是民女多心,但太子身份特殊,还是谨慎些好。”“有吴定缘在,应该不会出事吧。”于谦嘴上宽慰着自己,手里却连连催动胯下骡子,让这头畜生加快脚程。他们赶了一阵路,前方看到一个三岔路口。路口右侧立着两棵躯干虬然的老槐树,旁边立着一块石碑,大意是说此树乃是隋炀帝杨广手植云云,假得一塌糊涂。按照汪管事的指点,这个老槐树路口,是四里铺通向邗西别业的必经之路。一看到槐树,向右再沿江边前行数里即至。于谦停下略略分辨了一下方向,正要赶着骡子往前走,忽然后头传来一阵车轮碾过泥土的声音,车夫远远吆喝让路。他一回头,看到一辆双辕马车从后头疾驰而来。辕马拖着的是一顶雕木厢轿,上盖笠檐,外覆薄纱,既遮阳又透气,这是江北人在夏初最喜欢的乘物。那轮毂上还箍着一圈铁皮,滚动起来隆隆如雷。骡子受过训练,不待骑者下令,便自动朝路边让去。可于谦心中着急,拿鞭子催着骡子加快速度,想抢先过去路口。这么一往复折腾,让骡子无所适从,身子朝着路中间横过去。那个马车的车夫急忙收拢缰绳,可距离太短,实在来不及,两边“咣当”撞在一起。辕马本来就比骡子身量大,何况还有车厢助势。这一下撞击,马车只是晃上一晃,于谦和骡子却是同时飞了出去,连那个大包袱也被撞散开来,药材撒得满地都是。苏荆溪连忙跳下骡子,过去搀扶于谦。那辆马车咯吱一声急停下来,车夫拽住缰绳破口大骂。这时轿子里一个浑厚的声音传出来,道:“不要强加詈言,妄造口业,还不快把人家扶起来?”苏荆溪正弯腰去拽于谦的胳膊,听到这声音,肩膀微微一颤。她直起身子,视线越过那个不情愿的车夫,看到纱帘之内端坐着一个老者的身影。“郭伯父?”苏荆溪试探着喊了一声。苍老的手掀开纱帘,一位头扎东坡巾的老人探出头来,表情非常讶异:“荆溪?”“扑通!”“扑通!”随着两声水响,吴定缘与朱瞻基一下子跌入黑暗的冷水里。水中浑浊不堪,还散发着淡淡的腐臭气味。他们两个人的双手被反剪捆缚,只好一边屏息闭目,一边拼命摆动两条腿来寻找平衡。好在这水并不深,脚尖很快便触到了坚硬的底部。两人双足站稳,迅速挺直身体,脑袋赶在窒息之前“哗”地重新冲出水面,大口大口喘息起来。这里的水位不算太深,吴定缘站直以后,刚能没过半个胸口。不过以朱瞻基的身高,恐怕是要淹到脖颈了。周遭一片黑暗,吴定缘只能靠粗重的呼吸声来确认太子的位置。朱瞻基也在努力朝他靠近,耳边传来阵阵推开水波的声音。过不多时,两个人终于凑到一块,背靠住了背。这种视力被剥夺的环境,人只有靠确确实实的身体接触,才能换得一丝安全感。“所以……他们只是把我们关进了水牢吗?”朱瞻基问,语气有些古怪。“你还想怎样?”吴定缘硬邦邦地回答。“若他们知道我的身份,岂会处置得这么潦草。这是把咱们误当成小毛贼了吧!”吴定缘冷笑道:“潦草?你怕是不知道这水牢的厉害。”朱瞻基道:“泡在水里而已,总不至于比宫刑还可怕。”“不出三日,你会宁可把自己阉了。”吴定缘道,“在水牢里面,你只能一直保持站立,哪怕稍微弯腰或者坐下,水都会淹过鼻孔。一天不够就站三天,三天不够就泡五天。迟早有一天你会支持不住,瘫软下去被活活溺毙。这个过程会非常缓慢,你有足够的时间去感受自己死前的痛苦。”这一番话吓得朱瞻基面无血色。他本以为最多泡得皮肤松弛,没想到这么恐怖。“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保持安静。”吴定缘不再理睬太子,开始观察四周。他很快注意到头顶有一个方口,方口上牢牢盖着一扇四杠铁栅门,外头隐有光亮。犯人们应该都是从这个入口被抛下来的。他双手被捆不能动弹,便在水里用力一跳。吴定缘个头很高,脑袋“砰”一下撞到铁栅边缘,铁栅纹丝不动,显然是从外头锁住了。确认牢口封锁之后,吴定缘又把身子向后贴到凹凸不平的墙壁上。这墙壁是拿碎石碎砖砌成的,边缝里抹了石灰浆子,表皮覆着一层滑腻腻的水苔。他背蹭墙壁,在水里慢慢挪动,试图丈量出整个水牢的布局和大小。当他蹭到水牢的另外一侧时,发现这里居然还泡着别人。有三个人背靠墙壁,默不作声地站在水里,其中一个明显比其他人露出水面的位置要高一点。他们早注意到水牢里多了两个人,可是都没吭声。这些可怜人估计关了好几天了,开口讲话都算对体力的浪费,要尽量避免。吴定缘也没理睬他们,自顾自在黑暗中蹭了墙壁一圈,心里大概有数了。从汪管事的举动判断,他并没觉察到朱瞻基的真实身份,单纯只是想吞下那一口袋合浦珠子罢了。这水牢里原本关着的几个人,怕是盗贼山寇之类的人。估计汪管事是打算把他们诬为盗贼同伙,硬算为同党,让官府并案合审。侵占珠子这事,便洗得首尾干净,再无后患。这在公门里头,唤作“寄罪”,把一个无关罪名寄到事主身上,然后与真犯一并审理,真犯身上的铁证,自然也成了事主的铁证,乃是个极好用的勾当。不是老刑名,做不得这么精细。吴定缘见那些人没有讲话的欲望,便先游回太子身边。太子问他找到别的出口没,吴定缘说没有。四周墙壁严严实实,下面只有一个放水的细洞,怕是只有水蛇能钻。“这可怎么办?”朱瞻基忧心忡忡地仰起头。此时天色已晚,栅栏外也是暗淡一片。且不说他们是否赶得及明晨出发的进鲜船,搞不好要以小贼身份死在这水牢里头。能侥幸逃过宝船大劫,能从南京重围里杀出一条路来,难道最终却在这个小水牢里翻了船?朱瞻基觉得这实在太他妈憋屈了。“现在我们没什么能做的,只能等。能不能脱困,就看外面的人够不够聪明了。”吴定缘喃喃道。“你说于谦?”“不,小杏仁忠心可嘉,但他就是根憨木头。我说的是苏荆溪。”吴定缘的眼神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可惜在黑暗中太子看不到。“苏大夫?”朱瞻基一愣。“能毒杀朱卜花的,怎么会是寻常妇人?”吴定缘斟酌了一下词句,“那个女人……是个瓷器面玲珑心。若有人能觉察到汪管事的蹊跷,只能是她了。”“难得见你夸奖人啊。”太子回想了一下,自从认识吴定缘之后,那家伙永远都是一副气死人不偿命的毒辣嘴脸,这么正面的称赞还是第一次。他心中忽生出微微的警惕:“你莫非也觉得苏大夫人不错?”“我只是希望她能坦诚一点,别藏着掖着的。”两人同时陷入沉默,水牢里变回到一片死寂。过不多时,太子的声音忽然又响起了:“吴定缘,你发现没有?”“什么?”“这还是第一次,你跟本王如此讲话。”这句突如其来的感慨,让吴定缘一愣。他回想了一下,还真是如此。之前因为那奇怪的头疼病,他根本无法直视太子,要么是对着于谦说,要么是迫不得已时忍痛大吼几句。如今身处黑暗,看不到对方的脸,两个人反而可以如寻常朋友一样交谈。“……呃,是吧。”他回答。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他们的身份、学识、兴趣天差地别,实在没什么可以谈,只能商量一下逃脱计划。可在这座水牢里头,实在没什么可计划的,只能等待。水牢的可怕之处,就在这里了。安静的密闭空间、漆黑的视野与包裹全身的冷水,会剥夺囚徒的五感,令他们的思维格外敏锐。他们首先要遭遇的折磨不是痛苦,不是疲倦,而是极度的空虚无聊。朱瞻基实在无法忍受这种压抑,再度开口道:“本王有个疑惑,不知当问不当问。”“大萝卜,你已经在问了。”吴定缘毫无敬意。“你刚才说希望苏荆溪能坦诚点,本王也希望你能做到。”朱瞻基循着声音凑近一步,“你到底是怎么变成这么一副鬼样子的?”两个人相识只有短短一日,可朱瞻基对这位“篾篙子”的生平了解实在不少。这人明明有一身不俗的本事,却偏偏隐在父亲身后,甘心忍受被世人嘲笑,背负酗酒狎妓的污名。朱瞻基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哪有人这么作践自己。如墨色浓郁的水牢里一片安静。朱瞻基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问得太过分了。就在太子决定放弃这个话题时,吴定缘的声音从黑暗中飘忽而来,语气里没有惯常的嘲讽,只有淡淡的疲倦和哀伤,道:“我从小时起,最佩服的就是我爹。他是南直隶地面最厉害的捕快,任何宵小都逃不过他的雷霆手段。南京城的孩子玩官兵抓土匪,都把官兵叫作铁狮子。我每次跟他们玩,都坚持不做土匪,铁狮子的孩子,怎么能做贼呢?必须也做官兵。“不过,我一直很奇怪,我只记得六岁之后的事情,之前则全无记忆。我问过爹娘,他们说小孩子没记性,我也就相信了。十二岁那年,我娘生完玉露便去世了,我爹再没续弦,就这么拉扯我们两人长大。从那时候起,我开始学习搏击之术,学习追踪与仵作之术,苦练眼脚,希望有朝一日能成为像我爹一样的人,去保护我的家人,去保护金陵百姓。“永乐十三年,我在应天府谋了个快班的常役,算是踏上理想的第一步。我那天很高兴,决定去桃花渡喝些酒庆祝。路上我看到一个毛贼,他窃了农妇的菜钱要逃。我沿着秦淮河一口气追了五六里,才算逮着他。我正要把他捆起来送走,一抬头,却发现我爹进了富乐院。“应天府的三班衙役爱逛青楼,但大多是去内桥和中正街,不会到秦淮河畔这么高级的地方。何况我很了解我爹,自从我娘去世以后,他从来不近女色,为此街坊还都传过笑话,说只见寡妇为亡夫守寡,没见过鳏夫为亡妇守节。所以你可以想象,当我看到他走进富乐院时,心里是多么震惊。“不过,我没有上前说破,先把那毛贼扭送衙门。晚上回家,我试探了一下,我爹却什么也没说。我好奇心更盛了,就去富乐院调查了一下,得知我爹找的姑娘叫作红玉。我使了些手段,设法见到了红玉。没想到,我第一眼看到红玉……呃,红姨时,整个人呆住了。”“跟看见我一样,头疼难忍?”朱瞻基问。“不,是特别舒服。”吴定缘眯起眼睛,仿佛还在回味,“就像热水一点一点漫过脚丫子,钻到每一个脚指头缝里,浑身变得暖洋洋的,比最高明的按摩师傅按摩都舒坦。”虽然他的形容很拙劣,但朱瞻基大概能理解。“红姨见到我,反应也很奇怪。她好像原来就认识我,却努力表现出不认识的样子。我一眼就看破了,但没说破,只是时常会去探望她。不为别的,就为了能多看看她的脸,再体会一下那样奇妙的感觉,简直欲罢不能。我很好奇,为何我看到我娘的面孔,都没这样,却偏偏对一个陌生人有这种亲切感。为什么?她跟我爹什么关系?我从来没有去追究,生怕一旦说破,那感觉就不复存在了。“这样的见面持续了好多次。有一次,一个醉汉闯进红姨的房间,嫌她弹琴吵闹,破口大骂,骂她一匹母狗父子骑这明显就在说我和我爹。我怒不可遏,要出去揍那个醉汉,推搡之间,无意中打翻了蜡烛,让整个富乐院都烧了起来。我一看到那巨大的火光,突然之间头痛欲裂,好像有一只蚱蜢在脑袋里来回跳跃、啃咬,我口吐白沫,四肢抽搐,直接瘫倒在了地上……“等我模模糊糊地醒来时,是躺在红姨的床榻上,她在外间似乎在跟我爹讲话。他们不知我已醒转过来,谈得没什么隐秘。我只隐约听到一句,红姨说你抚养他这么多年,与亲生父亲又有什么区别?当时我真是如五雷轰顶。你要知道,我一直以是铁狮子的儿子为傲,得知这个身世后,是多么大的打击。那一瞬间,我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四周颜色全灰了。我是个野种,我他妈竟然是个野种……”吴定缘的语气,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朱瞻基艰难地挪动嘴唇:“那你没问问,你真正的身世是什么?”“我怎么会不问?等红姨进屋之后,我便刨根问底。红姨开始推说是我听错了而已,却架不住我反复质问,最终才勉强点头承认,可再多就不肯说了。我再逼问,她举起簪子,说如果我再问,或者把这件事泄露给我爹,她就自尽。我知道她是认真的,只好把满腔疑惑压回肚子,失魂落魄地跟我爹回到家里。“从那以后,我的生活完全改变了。一旦看到稍微大一点的火光,便会羊角风发作,口吐白沫,头疼得没法控制自己。别说去继承铁狮子的衣钵,就连当一个普通捕快都不可能,天下哪有一见火就犯病的捕快?我成了一个废物,一个来历不明的野种废物。“我也说不清楚,哪里对我的打击会更大一些,羊角风,还是野种?我不敢跟我爹说,我怕说破了连养父子都没的做了。我开始有意放纵自己酗酒,让所有人都厌弃我、鄙夷我,最好让他们都觉得,我是因为行事堕落才不配当铁狮子的儿子。实在憋得难受了,我就去红姨那里待着,什么都不干,就呆呆地看她的脸,只有那时候才能稍微舒心,结果传出去我又多了个狎妓的名头,呵呵,也无所谓。“我爹一直觉得,我性情大变只是因为得了怪病,他帮我找过很多医生,都没什么效果;他劝过我很多次戒酒,劝不过就打,就骂,都没用。我暗地里一直在帮我爹,破了很多大案奇案,可我没资格分享铁狮子的荣誉,宁可把名声都送给他。我是在报恩,感谢一个与我全无血缘关系的人把我抚养长大……”吴定缘一口气说了许多,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愿意开口说起这些事。也许是水牢里的幽闭环境,让人有倾吐的欲望;也许是他这个秘密憋得实在太久,总要一吐为快。对方是一位高高在上的大明太子,云霄上的神龙又怎么会在意一只蛐蛐的际遇?身份差得太远,很多话反而能放开。不过,奇怪的是,朱瞻基听完以后,却没发表什么尖刻的评论。吴定缘自嘲地笑了笑,这种事确实很难让别人理解。不过,很快他发现这种沉默有些不对劲,急忙叫着名字朝前探去,发现朱瞻基整个人几乎全没到水里去了,直冒泡泡。朱瞻基估计是刚才听得入神,身子一下失去平衡。他的双手被捆缚,连扶撑都做不到,只能一沉到底。吴定缘的双手也动弹不得,只好用左腿一钩,恰好挡在太子前倾的胸口前,往上那么一抬,勉强把他重新架出水面。朱瞻基喀喀地吐出几口水来,抬起头含糊道:“然后呢?”“先别管那些了。”吴定缘设法把太子再次抬起来,视线却看向水牢的另外一侧,似乎有什么发现。那边的三个人还在,像三尊翁仲石像一样呆呆靠在墙壁。吴定缘眯起眼睛观察片刻,先把太子扶稳,然后径直走到中间那人面前,沉声道:“借用一下。”那人的眉毛“腾”地抬起来,似乎不太情愿。可吴定缘毫不客气地把他拱开几步,示意朱瞻基过去。太子莫名其妙,可他走到那个位置一靠墙,就明白为什么了。这里有一处凸起,是墙壁常年泡水,砖石拱起所致。它的大小和高度,恰好可以让人把屁股坐上去,头部仍能留在水面之上。这在水牢里,可是比龙椅还宝贵。那三个人显然早发现了这处宝地,轮流坐到上面。吴定缘发现他们的站立次序和刚才不同,中央这人的位置又略高于其他,这才识破其中奥妙。眼看这风水宝地要被夺走,这三位再也无法淡定,一个个脸色难看地围拢过来。不过,他们在水里泡得太久,又累又饿,面对吴定缘这新入水的壮汉,实在是力有未逮。吴定缘略觉不忍心,开口道:“暂时坐一下,轮流来,不亏了你们。”他反转过身去,费力地从朱瞻基怀里拿出一块已被水泡烂的松糕,这是在赌棚里随手揣走的。那三个人一看见吃的,眼睛“唰”地都亮了起来。吴定缘倒背着手,把松糕递过去。三人倒有几分义气,一人只咬了一口,没有多吃。吃完糕点,他们神气稍稍恢复了一些,总算敢开口说话了。原来这三个人是仪真县月塘乡的船户,两个年长的一个叫谢三发,一个叫郑显伦,小的那个叫郑显悌,是郑显伦的堂弟。吴定缘便问他们为何被关入水牢。谢三发在三人中最大,他苦笑着说,因为最近漕法变动,船户苦不堪言,他们仨被同乡推举来找汪极议事。不料,两边谈得不顺,起了口角,汪极便诬蔑他们是水匪,直接关进水牢里来了。朱瞻基一听是漕法的事,格外上心,毕竟这是洪熙皇帝一手促成的,道:“我听说漕法由转运改为兑运,乃是当今圣上体恤百姓的善政,怎么你们却苦不堪言?”郑显伦狠狠朝水里啐了一口,道:“善政个屎屁眼子!皇帝老儿自己捅两下就知道骚臭了。”这话脏得朱瞻基脸色微变,差点没坐住。谢三发赶紧打了个圆场,道:“原先实行转运法,我们船户佥派了漕役,得从苏松解运到德州,一趟下来得小半年光景,累也累死了。如今改了兑运法,我们只要从苏松解运到淮安,兑给淮安所的军爷们,就能回家,真是德政。只不过啊……”“只不过什么?”朱瞻基追问。郑显伦抢着嚷道:“只不过从淮安到德州这一段的脚费,却要我们船户来出!”朱瞻基一听即懂,这就是把漕役折算成钱粮。换句话讲,就是船户出钱,雇佣卫所军户替他们走漕运这仍旧比徭役要合算多了,不知这些人为何叫苦连天。“莫非是漕运衙门定的脚费太高?”谢三发道:“衙门定的规矩,是每石加脚耗一升,不算太高。不过……到了汪老爷这里,却要加到每石半斗,一下子高出五倍,这谁受得了啊!”“漕运脚耗是官府的政务,关他一个盐商什么事?”三个人俱是同情地看了朱瞻基一眼,仿佛在看一个傻子。郑显伦冷笑道:“你也忒不通世务。扬州地界谁不知道,不用汪龙王的船,根本下不去水!”三人连说带骂,朱瞻基这才明白。原先实行转运法,官府负责全程提供漕船,船户跟着走就行;现如今改了兑运法,从苏松到淮安这段航程,官府便不再提供船只,船户得自己去想办法。像谢三发、郑氏兄弟这样的穷人,自己没有大船,只能五户十户联保去租。而能用的大船,全垄断在汪极手里,他开什么租价,别人只能接受。那“每石半斗”的脚耗,只有一升是官府收取,另外四升全是租船的费用。“汪老爷说,他把自家船舍出来做漕运,占了别处生意的运力。若不把租费定高一点,就亏本了。按这个脚耗,我们走一趟全家都要饿死,求他给条活路。他也不理,说有本事你们莫租我家的船。可四百料的大漕船全在汪家手里,不租他家的,漕粮根本运不完。”朱瞻基听得怒火中烧,道:“太混账了,就没人告官吗?”“他跟扬州知府、扬州所的指挥使好得穿一条纨绔,谁能动他?这四升脚耗,里头至少一半都孝敬给府、卫所了。”郑显伦愤愤地说完,这时一直没吭声的郑显悌补了一句:“其实这只是小头。我听脚帮的人说,扬州所的漕船往北运,一船一船夹带的全是汪家的私盐。”这一句出来,朱瞻基才真正震惊。贩卖私盐在大明是重罪,而汪极居然能驱动官船替他做这种事,简直比收取租船费还要嚣张。太子不由得愤愤,这汪极真是贪婪熏天,一年几十万斤的官家盐引他居然犹嫌不足,还要搞出这些龌龊之事。一头收着高昂的租船费,一头又利用跟卫军的关系,偷贩私盐。两边获利,都极其惊人。这漕运改制看似惠民,好处却全被他汪家给占了。“这,这不是犯了国法吗?”他嗫嚅道。“国法个屁啊,扬州城汪老爷就是国法,比皇上还大。”郑显伦愤愤不平地骂道,“皇上远在京城,天天大鱼吃着,哪里会管我们这些小虾米!”朱瞻基想辩解几句,却不知该怎么辩才好。他原先还有点愤愤不平,觉得是一群刁民无知,不识朝廷苦心。这次才算亲眼见识到,一条惠国惠民的善政,是怎么变成蠹虫牟利的法宝。这些所谓忠臣,这些所谓良商,就是这么报效天子信任的。难怪汪极一甩手就能赠送一条宝船,全都是从社稷根基挖出来的啊。占了这么大便宜,他居然还贼心不死,还要插手谋篡皇位,朱瞻基越想越气,浑身都颤抖起来,恨不得立刻跃出水牢,把此獠亲手一刀刀凌迟!他的情绪太过激动,整个身体剧颤。太子突然听到微微“嘎巴”一声,随即屁股一虚,整个人随着那块脱落下来的凸砖沉入水下……“大萝卜?!”吴定缘惊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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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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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盏明晃晃的学而灯,悬在汪府别业的正门两侧。汪管事候在门外,有些焦虑地延颈张望着。忽然,远处传来车铃响动,他精神一振,抬手喝道:“掌灯!”周围仆役连忙点起引草,伸入灯内,很快有八团翠绿光晕亮起,映出四根朱漆门柱与一块“临花藏池”的牌匾。这灯是用极薄的竹皮笼成外罩,烛光雅敛,如《论语·学而》里子贡称赞夫子那句“温良恭俭让”,故名“学而灯”。只是为了能让竹皮透光,工匠须挑选新成的嫩竹,细细削下表皮,不能厚,不能断,一盏不知要耗费多少工夫。一辆双辕马车徐徐来到府门前。汪管事急忙下了门阶,膝盖略弯贴地,口称“给鹤山先生磕头”。车帘掀起,一位青衫老者从里面跨出来。老者七十多岁,手执青藤拐杖一根,长长的白髯配上东坡巾,颇有些仙风道骨。“劳烦久候,路上有些事耽搁了。”老人解释了一句。“不妨不妨,从泰州一路过来,也够劳顿的。主家已备好了宴席,等您呢。”汪管事满脸堆笑,就要把他往里面迎。老者神情有些郁郁,回了一句“嗯”,却没挪动脚步。马车后很快又下来一个年轻女子,额头宽大,素朴裙钗,旁边还跟着一个驼背苍头,戴一顶宽檐罗帽,看不清脸。两人下了车,都恭敬地站到鹤山先生身后。汪管事有些惊讶,他事先可不知道鹤山先生还带了两个随从。那苍头也还罢了,这个女子举止看着不像婢女,亦不像侍妾,可有点古怪。可他也不好细问,连忙吩咐中门大开,把贵客迎了进去。这座别业外表看着其貌不扬,内里却极为奢华。进门以后,接连数座宏峻堂宇,重轩复道。其中木构皆用楠木,外涂金彩,再覆以丹垩雕刻。朱色是朱砂磨细,墨色是徽墨粉刷。而堂宇之间的地面,是一片片斜下的小坡。倘若有人自天空俯瞰,会发现整个别业的地势从外围到中央逐次凹陷,形成一个内宅盆地。盆地内皆是一圈圈圃畴,种满繁茂的奇花异草。不时可见闽中的佛桑花、暹罗红绣球、南海娑罗树等名贵品种,这些名种碍于气候,往往一季即萎,更透出主人家的奢靡。此时已近六月,正是石榴初吐、茉莉芳妍之时,棚架上还有嘉瓜四垂,再间杂以挺拔蜀葵、熠熠朱槿,巧妙地遮掩住下陷的地势。客人一步步深入盆地,沉浸于香馥馨郁之中,浑然忘俗这种设计有个名目,唤作“临花藏池”。“好是好,只是太过奢靡了。”鹤山先生心不在焉地感慨了一句。“其实没想象的那么麻烦。”汪管事笑道,“您看,这花圃旁边都有沟渠,从邗江直接引水浇灌。若遇暴雨,底部亦有排水引去别处。根本不劳人力。”他本想多介绍几句,可他发现鹤山先生心绪不佳,便知趣地闭上了嘴。他引着三人走到花藏池的底部,这里只立有一间轩敞竹轩。和外头的华丽相比,竹轩简朴得紧,无论屋梁门窗、椅榻案架,皆为竹制,门口还放养了几只白鹤。站在竹轩门前举目环顾,周围是一圈圈梯田一样的高坡,上面花草层叠,像极了一片片花萼,把来人如花蕊一样拢在中央。直到这时,客人才能明白,为何要叫“临花藏池”。不是人藏花于池内,而是花藏人于蕊中。一个身材挺拔的中年男子从竹轩迎了出来,先深深一拜,然后亲热地搀起对方的手,道:“鹤山兄,久违!我知道你生性简淡,所以特意选了这竹鹤轩,办了一桌山间清供,不必被俗念萦心。”鹤山先生勉强一笑,道:“极甫有心了。”这人自然就是富甲扬州的汪极,汪极甫。汪极与鹤山先生并肩进了竹轩。那个佝偻苍头停在门外守候,女子却紧跟着进去了。汪极略觉惊疑。鹤山先生道:“前日老夫自武夷山中得了一味花茶,不需焙制,味道新奇,特携来与极甫品评不过,这花茶需得现配方好,所以我把茶婢也带来了。”汪极大喜,连声说好好,竹轩里有现成的茶具。他吩咐汪管事先不要布菜,先和鹤山先生各自坐定,闲谈起来。那茶婢不消吩咐,自去竹架上取了十二先生,从腰间小袋里取出各色花瓣、根茎细细调制起来。汪管事知道这时主人不喜打扰,连忙退出竹轩。他见那个苍头还站在旁边,好心凑过去,说,要不要去伙房吃些消夜?苍头垂头“嗯”了一声,连谢也不谢。汪管事心想郭家书香门第,也有这么不知礼数的仆役,给他指了伙房的方向,便自顾自走开了。两人离开之后,竹轩附近重归静谧。不过一炷香的工夫,茶婢已调好了茶粉。恰好旁边铁壶新水已沸,她便把茶粉小心倾入盏中,以滚水一浇,再用茶筅轻轻击拂。其时,从大内到民间,流行的乃是叶茶冲泡,但雅人好古,仍不时追慕前宋点茶之法。汪极见这茶婢动作如行云流水,燲盏调膏,冲点击拂,不见丝毫窒涩,不由得赞叹了一声。很快茶婢端出两盏茶汤,恭恭敬敬献到案前。汪极端起盏来,先有一股香馥之味扑鼻,再看茶汤呈青白之色,比极品纯白色略差一等。不过,鹤山先生也说了,这花茶只是品个新奇,未见得多么精妙。汪极便把茶盏送到唇边,轻轻啜了一口。这茶汤的味道吧,说实话,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好。腥中带涩,喉咙处甚至还挂着一点苦味。汪极本以为会有回甘,可略一回味,苦味更盛,好悬没一口吐出来。他微皱眉头,正要搁下,却见鹤山先生冲着自己点头,只好硬着头皮再举起盏来,像吞服药汤一样把里面茶汤啜完。“鹤山先生这茶……真是特别啊,不知叫什么名字。”汪极苦笑一声,用袖口擦了擦嘴。鹤山先生淡淡道:“它叫作丧子茶。”“这名字却有些……”汪极说到一半,突然双眼睁大,觉得身体哪里不太对劲。他想要挣扎着起来,却觉得四肢麻痹,视线模糊,连脑袋都开始晕眩起来。面前的鹤山表情似乎变得狰狞起来。那该死的茶婢从旁边走过来,拿起他的胳膊去探脉搏。“郭纯之,你……”汪极意识到这是对方有意为之。也不怪他掉以轻心,谁能想到淮左闻名的硕儒郭纯之,竟会给主人下毒。苏荆溪摸完脉搏,看向郭纯之,道:“见效了。半个时辰之内,他四肢麻痹,动弹不得。”汪极试着动了动,果然如其所言,正要高喊,苏荆溪伸出指头,点住他的嘴唇:“若你高声叫嚷,催动气血,毒性会直入心脉,神仙也救不回来。”仓促之间,汪极不敢去试探这话的真假,只得低吼道:“我好心请你做客,自问礼数周全。你为何处心积虑,要来害我?”“这你可冤枉郭伯父了。他一直走到大槐树路口前,都只是满心想来赴宴而已。”苏荆溪笑眯眯地解释了一句,端起他面前的空茶杯,“这里别业成群,家家户户都修了苗圃花畴,我就地取材,随便逛了几个园子,取了杜鹃花瓣、夹竹桃根茎、紫藤籽,再揪了几株麦仙翁研磨成末,所以才来迟了片刻。仓促间配得不够尽善,你多担待。”“为什么,为什么……”汪极看着郭纯之。郭纯之用拐杖点向汪极胸口:“古人有云:感同方能身受。现在极甫你身受之后,该能体会到我的丧子之痛了吧?你,到底为何要杀我儿郭芝闵?”汪极闻言一僵,竹轩之内陡然陷入死寂。恰在此时,距离竹轩几百步开外的水牢里,传出“扑通”一声。朱瞻基的身体猛然下沉,把周围四个人都吓了一跳。吴定缘听着水面咕嘟咕嘟直冒泡,急忙上前,又拿脚去钩他。好在太子刚才休息了一阵,体力略有恢复,自己挣扎着勉强站了起来。这时他们几个人才搞清楚,这位刚才一时激动,居然把凸砖生生坐塌了。那三位船户脸色变得不好看,好心让你坐一会儿,你倒好,直接给弄塌了,接下去大家如何休息?吴定缘顾不上安抚太子和那三位,他敏锐地感觉到,声音不对。水牢里本来死寂沉沉,现在却多了一股汩汩的声音。他静听了一阵,发现原本没到胸口下侧的水位,悄然向上移了一点。吴定缘以肋骨为标定,意识到这绝非错觉。他移到凸砖那一侧墙面,身体紧贴墙壁挪动了一段,汩汩声消失了。吴定缘又让身体离开墙壁一点距离,后臀立刻感觉到一股水压。一句脏话,从他的唇中滑出。太子这一屁股,不光坐塌了凸砖,还让水牢墙壁破了一个洞。这座水牢直接修在邗江旁边,隔壁即是江水。也就是说,这个洞若不尽快堵上,水牢里很快便会溢满江水,届时所有人都得去龙王家里做客。吴定缘面色凝重,背靠墙壁将身子蹲下去,用反剪的双手去晃墙洞旁边的砖边。这堵墙没用糯米灰浆,只是用石灰简单地抹了缝,虽可防渗水,但强度差了许多。只消轻轻摆动几下,感觉又有一块砖变松动了。吴定缘没敢再晃,重新直起身子,对其他四个人道:“好消息,我们有办法脱困了。”三个船户面面相觑,不知吴定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吴定缘道:“眼下这面墙上破了一个洞,外头邗江水正源源不断地灌进来。洞不大,我暂时还能用身体堵住,但随着江水冲击,周围的砖面会逐渐松动崩塌,水牢迟早会溢满。”郑显伦怒道:“这算什么好消息!”吴定缘道:“不被老虎撵,跳不过深涧。如果我们主动把砖块扒开,岂不就可以顺着墙洞游出去了?”周围一片沉默。这是一个破釜沉舟尽管这里只有朱瞻基明白这个成语的意思的计划。主动挖开墙洞,意味着再没有回头路了,要么及时脱困,要么直接淹死。但事已至此,别无选择。三个船户商议了一通,只好同意了吴定缘的计划。他们五个人的双手都被绳子捆住,所以只能轮流蹲入水中,背靠墙壁,反剪着双手去晃动砖块。这种工作方式效率奇差,但也是目前唯一可行的办法。好在墙洞不算牢固,在五个人的不懈晃动下,那墙洞比原来扩大了两圈不止。从这里灌入的江水也越发多起来。水位如今已没到吴定缘的胸口第三根肋骨,个子稍矮一点的朱瞻基,不得不抬起下巴、踮起脚尖。又过了一阵,墙上的缺口已有狗洞大小,勉强可以钻人。三个船户在水牢里关得太久,体力明显不支,个个气喘吁吁。吴定缘看他们三人暂时没力气游,一推朱瞻基,说:“砖头是你的大屁股坐塌的,合该先钻出去探探路。”朱瞻基冷哼一声,他知道吴定缘是为了让他先走,可这话怎么这么难听……太子憋着一口怒气,二话不说潜下水去。他顺着水下那个墙洞钻了出去,只见水下视野一片浑浊,茫茫不见前路。朱瞻基往前奋力一冲,脑袋却“咣”地撞在另外一堵墙上。他眼冒金星,急忙反手去摸,顿时心中一阵冰凉。原来这座水牢是双层墙壁。内墙砖砌,外墙石砌,之间留有空隙。这样一来,就算囚徒挖通了内墙,也会一头撞上外墙,算是个防止脱逃的笨办法。朱瞻基迅速游了回去,浮出水面,向众人通报了这一发现。几个船户无不面露死灰,郑显伦对吴定缘破口大骂,却被弟弟郑显悌给拦住了。郑显悌一边安抚大哥,一边问朱瞻基:“砖墙和石墙之间,有水吗?”“自然是有的,灌得满满的,不然也不会流进水牢里来。”郑显悌道:“若是有水,说明外面那道石墙肯定没有严丝合缝地封堵,或许哪里留有空隙。我可以去看看。”郑显伦骂道:“别瞎说,你还想去找死吗?”谢三发也跟着劝。生死关头,郑显悌的声音陡然拔高,道:“大哥,谢叔,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抠这点小算计!”吴定缘在旁边冷眼旁观。别看郑显悌在三人里年纪最小,脑子却比另外两位清爽多了。刚才说起漕政的事,他们俩只盯着租船费心疼,只有郑显悌看出夹带私盐才是重点。不过,此时不是夸赞之时,吴定缘过去撞开谢、郑二人,让他尽力施为。郑显悌深吸一口气,一猛子扎下去,过不多时又浮上来,面色苍白。他说外墙的墙根处果然有条缝,如果能把石头推开几块,说不定就够宽敞了。这件事一个人可干不了,非得是一群人不可。水位在迅速上涨,即使谢三发和郑显伦极不情愿,也只能听从安排。他们五个人吸足了气,鱼贯穿过洞口,一进入内外夹层,立刻摆动双腿,下沉到外墙宽缝附近,背着手去抠挖石头。黑暗中什么都看不到。好在这道石墙比砖墙砌得还敷衍,石块之间只以形状堆叠,连灰浆都懒得抹。众人折腾了一顿,还真从根基搬开了几块。五个人士气大振,动作又快了几分,很快便把宽缝扩成一条窄道。此时大家肺里的气耗得差不多了,打算回去喘息一下。谁知那水中矗立的石墙却开始瑟瑟晃动,大概是他们挖根基挖得太狠,以致在外侧邗江的巨大压力之下,诸多石块开始分离,墙体行将坍塌。若它倒了,只怕大家都要被困在夹层中活活淹死。郑显伦与谢三发二话不说,掉头拼命回游。郑显悌撞了吴定缘肩头一下,算是提醒,也往回赶去。吴定缘正要转身,忽然感觉一条腿在猛踢自己。吴定缘迅速游过去一探,发现太子被困在石墙窄道中,动弹不得。吴定缘拽了一拽,发现不行,他没有半分犹豫,立刻上脚用力一踹,把太子往窄道里踹进去一分。然后他把身体掉转过来,朝那边用肩膀又是狠狠一撞。这一下,竟硬生生把太子撞过窄道,冲至外墙外面的江水里去。但这也让本来就脆弱的石墙坍塌得更快,把这条窄道霎时堵住了。吴定缘只得迅速反身,赶在外墙坍塌之前,从夹层钻回到水牢里头。一露头,他第一件事就是紧紧用背部贴住洞口,暂缓灌水的速度。外头不断传来闷闷的撞击声,显然是石墙在水压下内倾崩解,碎石把夹层彻底堵了一个严严实实。邗江水依旧在疯狂涌入,人却绝没机会钻出去了。这一回,真是陷入绝境了。“我就知道!信了你们的鬼!这下全完了!”郑显伦绝望地大叫起来。谢三发摇头不语,面色惨白,嘴里喃喃念着阿弥陀佛与无量天尊。只有郑显悌鼓起勇气问吴定缘道:“你那位同伴呢?”吴定缘说把他踹出去了,接下来不知道。郑显悌精神略振,可复又心忧:“他……跟你交情不错吧?”这一句话,问得大有深意。现在他们唯一的生机,就是等朱瞻基浮上水面,潜回别业把铁栅打开。但这其中的变数实在太多,他怎么闯回别业?怎么避过护院的耳目回到水牢?怎么拿到钥匙打开铁栅?更重要的是,他会不会选择一走了之?所以郑显悌才会有此一问。吴定缘怔了一怔,竟不知这问题如何回答才好。人家是太子,自己只是一介草民,从哪个角度考虑,他都不会也不应该折返回来救人。吴定缘把朱瞻基踹出去的时候,根本没指望过有什么回报。但如今郑显悌一问,吴定缘才发觉自己内心,居然还有一点点期待。“你们到底什么关系?”郑显悌焦虑地催问。“朋友。”吴定缘含糊地嘟哝了一声。一墙之隔的邗江之中,朱瞻基还顾不上考虑这些事,他被激流冲得七荤八素,头晕目眩,在水里来回翻筋斗。太子觉得自己真是与河水八字相冲,先被炸船落水,又在皇城河里中箭,然后跳进后湖,如今又跟邗江纠缠起来。在乱流之中,他忽然发现束缚双手的棉绳松了少许。这应该是被吴定缘踹过窄道之时,绳子被尖利的石尖割开一大半。朱瞻基咬着牙双臂一扯,硬给扯断了。手臂恢复自由之后,朱瞻基赶紧摆动身体,寻找江水的流动大势。他知道在体力很差的时候,绝不能以力逆抗,而要借势而为。太子水性本来不错,这两天又淹出了经验,几下沉浮,便顺着水势浮出水面,迅速向岸边靠去。说巧不巧,他登岸的位置,恰是傍晚坐舢板抵达的别业小码头。朱瞻基拽住系缆的桩子,浑身湿淋淋地上了岸。他举目一望,看到别业正门吊着八盏青蒙蒙的学而灯,一辆双辕马车系在左近,想来汪极的贵客已经到了。烛光照耀下,依稀可见别业旁边有一条黄土大路通往外间,无人把守,顺着这里离开,便能逃出生天。可朱瞻基只看了一眼,便抬腿朝着别业另外一侧跑去。他不知道水牢如今是什么状况,但那四个人绝撑不了太久,动作不快可不成。朱瞻基来到刚才进过的侧门,用手一推,门板居然虚掩。他轻手轻脚进去,看到廊下只有一个护院背对站着,对面是个苍头,两人正在讲话。朱瞻基扫视一圈,看到那一根酒烙仍搁在盆里煮着。他伸出湿漉漉的袖子包住手,拿起那滚烫的酒烙,狠狠朝那护院后脑勺砸去。酒烙是纯铜简形,等同于一柄短棒,这一下砸过去,护院登时扑倒在地。朱瞻基动作不停,又恶狠狠地朝着苍头砸去。那苍头急忙挥舞双手,道:“殿下,是我!是我啊!”铜酒烙砸到鼻尖前才堪堪停住,道:“于谦?”苍头把宽檐罗帽一掀,露出一张惊喜的方正面孔,果然是于谦。“殿下怎么这副打扮?”“你怎么这副打扮?”这一君一臣同时问出了口。于谦清了清嗓子,正要讲述,朱瞻基却抓住他的手,急道:“快!去水牢救人!”于谦有点莫名其妙,但他看到吴定缘不在身边,猜出来可能是出事了。他们迅速扒下护院的短劲衣,让朱瞻基套在外头,然后两人直奔水牢而去。幸亏朱瞻基之前被拖走时依稀记得道路,绕过几个上坡,很快便来到水牢所在的偏院。这里只有两个护院把守,他们正兴致勃勃地扔骰子赌钱,旁边还放着汪管事赏的一坛酒。水牢的铁栅盖门,就压在酒坛子下面。于谦假装迷路,踏上台阶去询问伙房位置。他没来过别业,除了汪管事没人认得他的脸。两个护院一听是贵客的苍头,不好怠慢。其中一个搁下骰子,要去给他带路。于谦引着他走到偏院拐角,藏身于此的朱瞻基闪身出来,酒烙一砸,当场又干掉一个。太子生怕水牢里的人撑不住,索性也不再掩饰,大踏步地冲进院子。偏院只有一盏微弱的烛光,那护院看见一个同样穿着短劲装的人进来,第一反应是唤他继续赌。朱瞻基踏进他十步范围,护院才发现那张面孔不是同伴。他慌张起身,要去拔刀,谁知朱瞻基直接把酒烙投了出去,狠狠砸中鼻梁,鲜血四溅。护院惨呼一声,双手下意识去捂脸。于谦趁机向前,用早拆下的偏院门闩朝他脑袋上砸去。再文弱的书生,拿棍子砸人总是会的。一下、两下、三下、四下,砸到第五下时,那护院终于被活活打晕过去。于谦见他四肢不住抽搐,吓得把门闩一把扔开,这可是他生平第一次对人动粗。朱瞻基顾不上关心这位臣子的心情,他冲到铁栅盖门前,一脚踢开酒坛,发现江水在里头都快漫到顶了。太子从护院身上搜了一圈,拎出一串钥匙,一一试过去。可他惦记着水牢口不断上涨的水位,手指不住发抖,不得不高喊:“于谦,我不成,你来试!”于谦并不知道水牢里的情形,所以比太子要镇定得多。他迅速挑出正确的钥匙,伸进锁孔一扭,把铁栅盖翻开来。于谦正要起身询问,朱瞻基已经“扑通”一声跳进水里去,把他吓了一跳,这……是要干吗?过不多时,朱瞻基气喘吁吁托着一个湿淋淋的人出来。于谦一看,居然是吴定缘,只是昏迷不醒。他赶紧接过去抱住,一转头,太子居然又跳下去了。先后往返四次,太子居然从水里捞出四个人来,除了吴定缘,其他几个人都不认识。这四个人横七竖八躺在地上,不知死活。太子斜靠在木凳旁,粗喘连连,感觉肺都要炸裂开来。“这……是怎么回事?”于谦大惑不解。朱瞻基瘫软在地,没力气讲话,只是冲于谦比了个手势,让他取些吃食回来。这里是偏院,几乎不会有人来,于谦便放心地留下他们歇息,自己跑出去找伙房。汪管事早已跟伙房打过招呼,于谦便大胆索要。在伙夫和厨婆的鄙夷下,他端着五张胡麻炊饼、一大碗烂炖肉和几个烘芋头离开,回转偏院。那几个人已纷纷醒转过来,只是泡水泡得太久,精神还未完全恢复。于谦蹲到太子跟前,把炊饼撕成条,蘸着肉汤递给他,悄声问,那三位是谁?太子一口吞下饼条,三两下咽下去,这才回答道:“仪真县的船户。”“哎?”于谦一惊。太子舍命相救的,居然是三个破落船户,这可真是有点……有点古怪。太子半是嘲讽地瞥了他一眼,道:“君为轻,民为贵,这不是你昨天教我的吗?怎么?现在又觉得不合适了?”于谦很是尴尬:“喀,殿下……不对,公子仁民爱物,自是德政纶布之举,只是过于弄险。”太子看了看躺在地上的他们,突然又轻轻叹息了一声:“先前我不曾了解,民间疾苦到底什么样子……我这么救他们,只是求个心安吧。”紧接着,朱瞻基把在水牢里的事讲给于谦听,听得于谦冷汗涔涔。原来刚才的情况那么紧急,难怪太子握不稳钥匙。“你又是怎么回事?”太子问。于谦先把苏荆溪对汪管事的怀疑说了一遍,朱瞻基连连称赞:“吴定缘果然没看错人,全靠她了。”于谦又道:“我们本打算赶到别业,见机行事。没想到走到大槐树路口,居然碰到了她未婚夫郭芝闵的父亲,淮左大儒郭纯之。他从泰州来瓜洲,是为了赴今晚汪极的宴请。”朱瞻基一皱眉,居然有这么巧的事?但仔细一想,也不算巧。当初没有郭芝闵那一句“何曾食万,今见之矣”的铺垫,汪极便送不出那条满是火药的宝船。既然郭、汪之间有勾结,那么郭父作为汪极的座上宾,也不足为怪。“郭纯之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自家没过门的儿媳妇。他问苏大夫在这里做什么,苏大夫告诉他,他儿子郭芝闵在南京横死,凶手就是汪极。”“……他会相信吗?”“开始是不信的。但苏大夫讲了一段故事。她说她寻夫到南京,发现郭芝闵在家中离奇遇害,她为了给丈夫报仇,深入调查,发现与太子宝船之事牵连。她苦苦追踪到扬州,发现真凶正是汪极,他为掩盖谋害太子的线索而灭口好家伙,都能写一出义妇为夫报仇的杂剧了。”饶是朱瞻基心事重重,听到这里也乐了。“郭纯之听说儿子竟卷入太子谋刺案,无比震惊。他在车上细细询问了几遍,奈何苏大夫讲的每一个细节都是真的,再加上我这个右春坊右司直郎也站出来做证,老头子终于笃信无疑。于是,鹤山先生把我和苏荆溪扮作他的苍头和婢女,一同前去汪府对质。”“可只靠你们三个,怎么斗得过汪极?”“这附近不是有很多名士别业吗?苏大夫从沿途各家的花圃里,采摘了几种毒性相配的花草,伪作花茶。虽是急就,但有鹤山先生的大名遮掩,足可以瞒过汪极。”“现在成了?”于谦看看竹轩方向:“应该是成了。我们之前商量好的,一进汪府,苏大夫和郭纯之去对付汪极,我则以苍头身份,到处打听你们的下落。刚才您进门之时,我正在跟那个护院套话呢。”太子轻声说:“忠臣,真是忠臣。”于谦面色微红,正要自谦,太子道:“苏大夫真是忠臣哪,汪极与她并无冤仇,她亲身涉险,完全是为了我啊……”于谦默默转过身躯,把吃食拿给其他几个人。三个船户狼吞虎咽地吃着炊饼,只有吴定缘一脸丧气地靠在旁边,挖着耳朵里的水。他注意到太子的视线投过来,立刻把头转向另外一侧。没有了水牢里的黑暗遮掩,吴定缘只得再次设法避免与太子对视。朱瞻基知道原因,不过心里终究微有失落。他忽然冲那边喊了一声:“吴定缘。”“在。”吴定缘仍旧看向别处。“谢谢……”听着太子向自己道谢,吴定缘仍旧面无表情地咬着炊饼。反倒是那三个船户吃得差不多了,纷纷过来跟朱瞻基躬身致谢。朱瞻基无心与他们啰唆,简单地摆了摆手,说你们以后勤谨做事,不要因为个别劣绅而负了朝廷恩典就行。三人微微诧异,这公子哥怎么讲话如此官府腔?谢三发苦笑道:“我们得罪了汪极,就算逃得一时,家里也是待不得了,只好收拾细软与亲眷去洋上漂着。”朱瞻基皱起眉头,他们当了逃户,若逃去外洋,九成九会成为海寇。大明太子舍命救出的百姓,最终却沦为为害大明的海寇,岂不是太荒唐了吗?可他除非亮明身份,否则什么也不能说,也什么都帮不到。看着这三个人的黝黑苦脸,朱瞻基竟有些一筹莫展。这时一直垂着头的吴定缘忽然动了一下眼神,不知看到什么东西,他抓住于谦问道:“小杏仁,你和太……公子刚才进来之时,是上台阶还是下台阶?”于谦有些蒙,下意识答道:“从进门到这里,有那么三四段台阶要上吧,不过每段就五六级的样子,抬腿即到。”吴定缘蹲下身子,把手掌按在地板上,眼神一阵闪动。过不多时,他复抬起头来,眼神里流露出一丝狠戾:“公子既然进了汪府,绝不甘心只拿到一封荐书就离开吧?”“自然,我恨不得生啖汪贼之肉,睡寝汪贼之皮!”朱瞻基恨恨道。“你们三个,一定也不甘心这么逃去洋上沦为贼寇吧?”三人面面相觑,嘀咕了几句。末了还是郑显悌双手一拱,道:“若汪极不追究,我等自然不必去吃那苦头了,可这怎么可能?”“汪管事吞走了我那一袋合浦珠子,也还没还回来。”吴定缘缓缓道,“杀人的,夺财的,盘剥的,我这里有一个办法,管教咱们都能称心如意!”说到这里,他手掌一拍铁栅盖门,湿漉漉的面孔凶相毕露。这些破落户不知道,他们的目标此时在竹轩里正陷入一阵愕然。“郭御史他……死了?”郭纯之的拐杖,直直戳着汪极的胸口:“莫要作伪!荆溪,你说给他听!”苏荆溪上前一步,道:“五月十七日,太子驻跸扬州,你在游船上设宴款待。因我夫君的一句戏言,你将游船送与太子。是也不是?”汪极点头,这是众目睽睽之下的事,没必要否认。“五月十八日清晨,太平门内御赐廊有一座屋舍倒塌,死者正是我夫君。经应天府勘验,他死时身在榻上,身着官袍,可见是先为人所杀,后被梁柱所砸。五月十八日午时,太子所乘宝船在东水关离奇爆炸,东宫幕僚、南京百官几无幸免。”汪极神情并没有任何波动,不知道是药效缘故,还是若有所思。“若无你的安排,太子宝船怎会藏有火药?若无我夫君的一句戏言,你又怎么名正言顺把船送给太子?你杀他,是不是为了灭口?”苏荆溪说的,句句都是实话,只不过把郭芝闵之死与汪极刻意相连。汪极听到这个指控,不由得眼皮一翻,道:“郭御史远在金陵,我怎么去杀他?”在郭纯之听来,这句等于坐实了两人合谋之事,气得手里的拐杖几乎都快握不住了,道:“你真是无君无父!狗胆包天!罔顾郭、汪两家世谊,竟把我儿拉下水去谋刺太子,这是要诛九族的大罪啊!”汪极似笑非笑,缓缓开口:“鹤山先生,郭御史可不是我拉下水的。明明就是他先来找上我的。”“胡说!他一个慎独勤谨的孩子,怎么会做这种大逆之事!”“呵呵,您的学问我是钦佩的,不过齐家教子这方面就不敢恭维了。别的不说,你可知道郭御史每个月要来扬州几次?偷偷养的瘦马,又有多少个?”汪极说到这里,看了一眼苏荆溪。苏荆溪做出一个震惊的反应,眼神却没那么讶异。郭纯之怒道:“荒唐!他一个月俸禄才多少?哪里养得起?”“儿子在外胡闹,可怜爹妈还以为是君子。”汪极嗤笑,“他养不起,自然有金主供他放浪形骸。实话跟您说吧,这一次,正是那位背后的金主让他来找到我,一起共襄盛举,图谋大事。要说灭口郭御史,也该是那位金主动手才对,哪里轮得到我?”“他背后的金主是谁?!”汪极阴恻恻道:“鹤山先生,您读了那么多史书,难道还猜不出来吗?敢对太子动手的人,图谋的可不是什么官位或钞银,而他们,又岂会只对太子动手?”郭纯之双眼一圈的褶皱骤然撑开,简直不敢相信耳朵里听到的话。汪极的笑意,变得更加狰狞。“如今太子已亡。不出旬日,天子驾崩的消息也该传来了。新君当立,您是想做方孝孺还是解缙,可是要三思啊。”“你!!”方孝孺和解缙均是当世大儒。方孝孺不忿永乐皇帝谋篡,被诛灭全族,解缙原本是建文帝的翰林待诏,后来归顺永乐皇帝,官至大学士。汪极抬出这两个人名,可以说是赤裸裸的威胁。郭纯之怒不可遏,可偏偏拐杖没法戳进半寸。汪极的言辞正中他的顾虑,痛失爱子固然心痛,可他也是郭家的族长,行事必须考虑后果。“您杀掉我,简单得很。但想想日后你郭家男丁腰斩而亡的画面,想想你郭家女眷在教坊司的日子,想想吧,想想。”汪极四肢动弹不得,嘴角却满是得意。他眼看着这个老人在打击之下,一点一点退缩,脊背也一寸寸佝偻起来。这景色真美,他在生意场上纵横了几十年,最享受的不是什么奢物美色,而是这种击垮对手的快感,胜过一切春药。一个老学究,玩人心岂是他的对手。当啷一声,拐杖从郭纯之手中掉落在地,老人捂着胸口缓缓朝地上瘫去。苏荆溪面色一变,赶紧过去搀扶。显然郭纯之是压力过大,以致胸痹骤发。此间没有药物,她只能把郭纯之右臂抬起,反复按摩郄门、内关,试着缓解痛楚。汪极哈哈大笑,他犹嫌不够过瘾,又添了一把火,道:“其实这一次我设宴款待,本来也是想跟你老人家透底的。你现在可没选择:投靠了新君,你儿子就是殉于王事的忠臣;若你还想做洪熙的忠臣,呵呵,你也配!是你儿子把太子炸得粉身碎骨……”说到一半,声音戛然而止。三个人从竹轩外头推门而入。为首那人披着一身护院短装,光头上沾着几绺水草,样貌狼狈至极。那一张满怀愤恨的熟悉面孔,却令汪极一瞬间如坠冰窟。“太……太子?!”一个本该成为秦淮水底游魂的家伙,突然出现在面前。汪极若不是四肢麻痹,只怕会从椅子上跳起来。“你说谁粉身碎骨啊?”朱瞻基看向这个两天前还对自己卑躬屈膝的商人,神情冰冷。于谦快步过去,帮着苏荆溪把郭纯之搀起来。两人四目相对,她轻轻摇了一下头,表示回天乏术,那硕儒居然就这么被气死了。于谦不由得扼腕叹息,郭纯之是淮左大儒,学术极有造诣,这一闹,可是极大的损失。太子此时顾不上去看那老儒,他径直走到汪极面前,面带讥笑道:“都说盐商富贵,本王还不信。今天我才见识到,这别业可比皇家园林气派多了。”汪极的脸颊剧烈地抽搐起来,他的一切自信都建筑于太子之死上。如今太子活生生地跳出来,这位见惯风云的大盐商,竟连五官都不知该如何控制了。“怎么会,怎么会……”他嘶哑着嗓子。想不通整整一船火药,居然都炸不死太子。朱瞻基冷笑道:“该死的没死,害怕了?我在南京城里被朱卜花追了整整一宿,这才勉强逃出来。这么大的事,怎么你的同伙没来得及通知你吗?还是说,你在他们心目中,根本没那么重要?”他对汪极的恨意澎湃到了极点,不想施以酷刑,而要用言语一句句剐掉这个奸贼的一切。不料汪极听到这一句,反倒平静下来,道:“殿下莫非以为我们这些人都是歃血为盟的兄弟,彼此之间肝胆相照不成?”朱瞻基眉头一挑,隐隐觉得自己似乎犯了个错。“我们彼此之间,从来没有信任可言。参与到这件事里的每一个人、每一方势力,都知道自己只是一枚随时可以被抛弃的棋子。如此幼稚的挑拨,怪不得别人说殿下你望之不似人君。”汪极注意到,最后这句话明显刺痛了太子。他心中顿时有了计较:“您在宫里听了太多经筵,真以为那群腐儒能讲透什么道理啊。告诉你,天下之事,从来不是靠虚无缥缈的忠义,而是靠实实在在的利益来聚拢人心!各怀鬼胎怕什么,貌合神离怕什么,只要利益一致,就不怕事情推不下去。”说着说着,汪极双眼中的恐惧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坦率的狂热。“利益?那你从中能得到什么好处?”朱瞻基质问。这个疑问他早就有了,汪极已富极江淮,到底什么好处能让他投入一场风险巨大的阴谋中来。“好处?呵呵,当然就是迁都之议的废止。”这个答案出乎朱瞻基的意料。可稍一思索,便能明白两者之间的联系。倘若京城迁回南京,南北漕运量必然锐减,那么汪极苦心经营起来的诸多黑白产业,比如船运租赁、私盐贩运等,便会化为乌有。朱瞻基忍不住高声斥责:“你的那些产业不是违背国法,就是鱼肉百姓,本也合该整治,难道还有什么冤屈吗?”汪极从唇边露出一丝冷冷的讥笑:“若太子你只有这种见识,那还是别登基的好,登基了也只是让大明多一个庸主而已。”朱瞻基的心火“腾”地爆燃起来,狠狠地抽了汪极一记耳光,力度之大,连他的身子都被抽得向后一震。汪极嘴角流出一丝血来,脸上的讥讽却越发浓郁,继续道:“太子殿下,你可知道如今南北漕运每年官运多少米粮?五百万石!为了把这五百万石从南方运到京城,要造多少漕船、雇用多少漕工?河务上要养多少脚帮、闸工、纤夫?沿途要修多少水次仓?各地州县的征调解送,要动员多少徭役?朝廷每年要拨付多少疏浚钱、治黄钱和轻赍银?”朱瞻基甩着生疼的手掌,不明白这个盐商到这会儿了,还大谈什么数字。“漕河之上,每一个环节都流金淌银,多少人攀附其上,赖此为生。你朱家迁回金陵之后,漕运必废,这些人会怎么想?”汪极越说越亢奋,“殿下你真以为只有我对你起了杀心吗?断人财路,如杀父母,没有我,也有李极、王极……谁敢言迁都,谁就是漕河之上的公敌!”朱瞻基忍不住又重重抽了他一耳光,道:“放你的野獾屁!漕运费用浩大,百姓不堪重负,迁南都而罢漕运,上利朝廷,下惠万民,群臣朝议已把利弊分析得清清楚楚,父皇因此才下定决心。皇烛之照,你这样的蠹虫也配评论?”“嘿嘿,大义归大义,利益归利益。太子你总是把两者混为一谈,难怪不成器。”汪极哈哈大笑起来,“国家用度,百姓安危,关我一个盐商屁事?反正谁动了我的馒头,任你是皇天老子,也要扳上一扳。不只是我,整个漕河如今就是一条巨大的鼍龙,谁想要碰它,就一定会被狠狠咬上一口,除死方休这才是天下的至理!你一个养尊处优的皇太子,能理解吗?”朱瞻基的脸色,微微有些发白。他想起苏荆溪此前提过,南京城里的大小官员,对于迁都颇为惶恐,间接导致了朱卜花的夺权。原来漕路之上,也是暗流涌动。东水关前那一通爆炸,不是来自几个宵小的歹意,不是来自篡位者的野心,而是迁都之议掀起的无数暗流汇聚后的必然结果。那个幕后黑手竟利用父皇的迁都之议,把所有反对者都绑到了一条船上。“你爹就是个天真的蠢材!什么迁都废漕,体恤民力,简直可笑至极!真以为钱是省出来的吗?连村头的货郎都明白,银钱如水,唯有流动才能活起来。漕河一废,南北断绝,天下顿成死水一潭,他一个夯胖子知道后果吗?”汪极越说越亢奋,竟直斥起皇帝来。于谦发觉太子的情绪有些动摇,赶紧过去低声提醒道:“殿下,不要被这个反贼的话所惑!他是故意的。”他见朱瞻基怔怔还未恢复,索性主动上前,大着嗓门呵斥道:“你如今穷途末路,快说出是谁主使,或者还能获得宽宥!”汪极突然抬头狞笑,道:“太子你一个将死之人,何必知道这么多?”话音刚落,他猛地向后仰去,连人带椅子翻倒在地,随即竹轩里传来一声“嘎啦”,地板上突然出现一个黑漆漆的方洞。吴定缘发觉不对,向前抢去,可惜终究慢了一步。汪极直接翻入洞中,随后一扇铁栅门弹转而起,牢牢盖住洞口。吴定缘俯身去拽,发现铁栅门内侧被粗大的铁闩卡住了。除非拆掉整间地板,否则绝没法从外侧掀开。这东西叫作秘阁,民间也叫寄命,是江南大户家里颇流行的保命之屋。倘若遇到盗匪强梁入宅,情急来不及报官,主人便会携带家眷细软钻入秘阁之内,内有机簧封锁,外连铜铃示警。寻常兵刃根本撬不开,令强人知难而退。汪极作为扬州盐商,家里暗藏几间寄命,实属平常。他刚才中了苏荆溪的毒,四肢麻痹,所以故意引动郭纯之与太子发怒。只要他们一动手殴打,迫得身躯后移,他便能勉强摸到暗藏旁边的机关,打开地板下的秘阁。朱瞻基没想到这家伙死到临头,居然还能翻盘。他冲到铁栅盖门前,双足又踏又踹,那盖门却纹丝不动。汪极的声音从铁栅盖门的宽大缝隙中传出来:“没用的,太子殿下,这秘阁是铁浇铜铸,凭你们几个人是打不开的!”“可你也别想离开这乌龟壳!”朱瞻基喝道。“我用不着待太久。”汪极得意扬扬,“铁门一关,连着正厅的铜铃就会响。等我家护院一到,你们都得死!朱卜花在南京城没杀成你,我在扬州替他完成便是!”汪极有意停顿了一阵,却没听到期待中的惊骇与绝望。透过铁栅,他注意到那个叫吴定缘的瘦高男子,正充满怜悯地注视着自己。凭借多年阅人经验,汪极感觉那是一种注视死人的怜悯。“下辈子搞阴谋,记得提前查查皇历。”吴定缘伸出一根指头,晃了晃,“今日不宜入土。”他的话音刚落,只听竹轩外面传来一种古怪的声音,低沉隆隆,似是远方在敲响鼙鼓,又似巨兽在蓄势沉吼。这声音绵绵不绝,无处不在。汪极听到,门外几只白鹤发出清脆的唳叫,拍打着翅膀要飞起来,似乎预感到什么危机。而竹轩里的其他人,似乎一瞬间都离开了。没过多久,汪极听得更清楚了。原来这是水声,准确地说,是江水奔涌之声。这声音他太熟悉了,不知有多少次,他在清晨站在邗江岸边俯瞰漕运,水声越响亮,江流越丰沛;江流越丰沛,他柜上的钞银便收得越多。如今这美妙的声响,却化作无常的足音,由远及近,直逼而来。不过几个呼吸的间隙,一圈白花花的江水奔涌至盆地边缘。水性善下,江水一见到“临花藏池”这种低洼盆地,便如猛虎一样狂性大发,咆哮着狠狠扑下。巨大的水流化为最残暴的流寇,踏平了沿途的一切花草,冲垮了竹轩,然后向轩下的秘阁里疯狂地灌入。汪极拼命想挪动手臂,打开头顶的铁栅盖门,可四肢沉重呆滞。这个牢固无比的秘阁,此时却成了催命的棺椁。汪极还没来得及发出最后一声绝望的呐喊,整个空间里便被江水灌满……此时朱瞻基、吴定缘等人已经攀到了藏池的边缘高处,他们目睹江水倒灌而入,迅速把整个藏池填满,形成一个小小的圆湖。湖面浮满了凌乱的散碎花瓣,那两只之前惊走的白鹤,从天空盘旋几圈,徐徐落回到湖面,宛若执幡的祭童。一代盐商,就这么死在了自家的寄命里。纵然这些人与汪极有着深仇大恨,一想到水底竹轩如今的惨状,不免都有些唏嘘。江水灌满了藏池之后,仍不罢休,继续蔓延扩散。汪家别业转瞬间便成了一片泽国。吴定缘他们站立的这一片土坡,也只剩坡顶一片旱土,眼看也要没顶。远处一条舢板飞速而至,谢三发与郑氏兄弟在船里卖力地撑着篙。他们虽然体力衰微,到底是经验老到的船户,把舢板使弄得像一只水跳蚤,很快划到坡顶附近。“怎么来得这么晚?就是王八也该爬来了。”吴定缘不满地说。三个船户连连作揖告罪,脸上的兴奋却遮掩不住。大敌一去,他们不必去做逃户了,挨几句骂不算什么。谢三发赶紧招呼众人上船。朱瞻基一撩袍子先踏上去,回首对吴定缘高声笑道:“好你个吴定缘,简直成了水淹七军的关云长啦!”吴定缘戏文听得不多,不知太子这一句是夸赞还是嘲弄,索性转过脸去,装作去观察水流去向。这一场离奇的洪水,确实要归功于吴定缘。他被朱瞻基救出水牢之后,注意到一件怪事:那个被踹翻的酒坛子,酒溢出来,却朝着别业方向流去。这太奇怪,按说水牢多是修在宅邸里的低洼处,酒水应该朝那边流,这个流向却是相反。吴定缘又问过于谦,发现他从别业跑到水牢,要上几段台阶。换句话说,别业的地势居然比水牢要低,而水牢与邗江水位平齐,那么别业也必然比邗江水面要低。于谦记性好,他把汪管家对“临花藏池”的介绍,一字不漏地复述给吴定缘。吴定缘这才明白,别业这个奇怪的格局,是为了照顾“临花藏池”的盆地格局。别业位置低,就可以直接从邗江引水,顺渠浇灌“花藏池”内的奇花异草。当然,为了防止江水漫溢,别业沿江边修了一道堤坝。但对要成心搞破坏的人来说,这不是什么为难的阻碍。吴定缘带着朱瞻基、于谦赶往竹轩的同时,那三个船户把那堵双层砖石墙彻底扒掉。这样一来,被堤坝挡住的邗江水,便气势汹汹地闯入整座别业。船户们又跑到码头上,把那条小舢板解开,划过去接他们。众人一一上了船,舢板朝着高处尽力划去。沿途可见,别业大部分都被邗江水吞没,只有几栋高大堂宇,还露出半截屋脊,远远望去犹如孤岛一般。水中不时还有人影沉浮,看服色应该是那些护院。可怜汪家那十几个精锐护院,他们听到铜铃响动之后,急忙赶去竹轩救主,可走到中途正撞上第一波浪头,直接被冲了个七零八落。浮上来的还算好,有几个倒霉鬼被直接卷入临花藏池的底部,给他们的主人一并殉葬。“看那边!”于谦突然喊道。船头数丈开外,一个人抱着半截廊柱,正在水里挣扎。朱瞻基一看,冤家路窄,正是汪管事。他吩咐郑家兄弟把舢板开过去,然后蹲在船头,笑眯眯地看向他:“汪管事,你这是在捉文虫呢?”汪管事哪里还顾得上旁的,一迭声地喊着救命。朱瞻基指指他怀里,又指指自己。汪管事登时会意,勉强抬起一只手,从怀里把那一袋合浦珠子拿出来,交到吴定缘手里。也幸亏他今晚一直在忙活,没顾上回房间,珠子一直揣在怀里。转了一圈,物归原主。见他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狼狈样,朱瞻基突然连报复的兴致都没了。他让汪管事扒住船帮,但不许上船,吃些苦头也就算了。太子直起身来,把珠子扔给吴定缘:“你数数,少了没有。少一枚,我把他再踹下去。”吴定缘接过去,仔细数了一回,这才往怀里一塞。此时,苏荆溪正蹲下身子,仔细地为郭纯之整理着衣襟。一代淮左硕儒平躺在船头,气息全无。于谦扼腕痛惜不已,深为国家去一文宗而遗憾。他见苏荆溪伏尸不语,想出言安慰一下。不料她很快便抬起身子,表情平静:“对郭伯父来说,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于谦登时无语。她说得一点也没错,郭芝闵参与了谋刺太子,日后太子登基之后,郭家别想有好日子过。郭纯之这一死,等于为儿子赎罪,至少郭家阖族不会被牵连。但是……你的反应也太冷淡了吧?好歹你是郭家没过门的儿媳妇,三日之内未婚夫与未来公公相继身亡,怎么口气冷淡得像在谈论两位路人。于谦正要追问,一旁吴定缘却把珠袋甩到他嘴边,道:“你去数数珠子短没短,少管别人家闲事。”于谦悻悻地扯开口袋,转身一枚一枚数起来。吴定缘俯身下去,把郭纯之的尸身挪到了船尾,然后转身离开。于谦这边把珠子重新点数了一遍,一抬头,看到苏荆溪伸过手来,手里是一封没拆开的信笺。“这是什么?”“我在郭伯父怀里发现的,似乎刚从京城寄来。”于谦有点为难道:“私人尺素,交给他家人便是,干吗给我?”苏荆溪道:“朝堂学问之事,非民女所能插嘴。不过,郭伯父赴宴,为何要把这封京城来信带在身上?他是不是要给汪极展示?于司直熟悉官场,或许能令接下来的旅途有所参鉴。”对太子一方来说,京城一直笼罩在一团迷雾之中。朝中到底发生了什么,除了张皇后的一封密函再无半点透露。这一封信既然被郭纯之带在身上来见汪极,很可能与京城之事有所关联。于谦深深地看了苏荆溪一眼,把信封接过来,封皮上是两排墨字:“鹤山先生敬启,谯郡张泉”,笔法遒劲郁勃,颇得颜鲁公行书的神韵。他还在想谯郡张泉是谁,舢板轻轻一颤,原来是船头撞到一处土岸,就此停住。于谦把信笼在袖子里,跟着众人跳下了船。信里写的什么,暂且不急着看,于谦想到眼下还有一桩更重要的事:“公子,咱们接下来怎么找船呢?”干掉汪极,固然快意至极,但也断绝了拿到荐书的可能。眼下距离进鲜船出发只有一个多时辰,深更半夜,去哪家大户再去弄一份推荐?朱瞻基皱着眉头,看了一眼扒在船尾的汪管事,说要不让他去送我们上船?但这个建议立刻被吴定缘否决。汪家别业覆没之事,天亮之前就能传遍整个瓜洲。这时你让汪管事带人上船,卫所必然生疑,反而更加危险。“可是,若赶不上这趟船,就来不及了啊。”于谦焦虑地原地转着圈子,感觉脑袋一阵涨大。这时,一个意外的声音在一旁响起:“你们是要去京城吗?”众人一起抬头,发现讲话的居然是郑显悌。郑显伦一扯弟弟袖子,道:“那些人讲话,你乱插什么嘴!”吴定缘视线扫过去,淡淡道:“你弟弟比你有见识得多,让他讲。”经过这一场小洪水,郑显伦对吴定缘十分忌惮,吓得立刻缩起脖子。吴定缘看向他,道:“你怎么知道我们急着赶去京城?”“这个时辰能出港的,只有直入京城的进鲜船。”郑显悌老老实实地回答。吴定缘微微点头。他在水牢里就看出来了,这个年轻人有点意思,跟那两个懵懂夯货不一样。于谦抢着问道:“那么,你们有办法送我们上船吗?”“没有……”“那你们能送我们去京城吗?”郑显悌有点羞赧地抓了抓头发,道:“京城太远,我们可送不动,但可以把公子送到淮安。我们家每年都要走几次淮安,对这条线惯熟得很。你们到了那儿,再找船北上也不迟。”于谦眼睛一亮,这倒是个不错的方案。可他随即眼神又黯淡下来,道:“你们几个穷船户,哪来的船?”郑显悌道:“几百料的漕船我们没有,但自家的乌篷泥鳅船,总是有几条的,装四个人足够了。”“可是民户的小船,能走漕河吗?”于谦又提出一个担忧。如今漕水不足,官船发得尚且不多,漕运衙门怎么会让民船使用?郑显悌嘿嘿一笑,道:“您有所不知,从瓜洲到淮安清口这一段运河,叫作湖漕。沿线有江都的邵伯湖,泰州的张良湖、甓社湖,再往北则有界首湖、氾光湖、宝应湖等。湖面宽阔,水道纵横,官家的巡检根本抓不过来。咱们不装货,只装人,吃水没那么深,可以从浅滩穿湖。走私盐的水路,两日之内准保能到淮安。”他侃侃而谈,显然十分熟稔。于谦听了这话,觉得大为欣喜,可又隐隐觉得好像不该为这种违法之事高兴。朱瞻基却没想那么多,一拍巴掌,道:“你很好,很好!”郑显悌半跪在地,双手抱拳,道:“我等被公子救得性命,免去逃户之苦,这是大恩情。船上人家,讲究有恩必报,金龙四大王才不会责罚。”这个金龙四大王是漕河的河神,一抬出他的名号,谢三发和郑显伦也只好一起跪下感谢。朱瞻基连声说,不必不必,可脸上那点微微的得意遮掩不住。日后写入史册,又是一段君贤民忠的佳话。看到此情此景,吴定缘在一旁轻哼了一声。他知道郑显悌这小子肯定觉察出点什么,所以才如此热情。不过,为了能尽早离开,这点小心思便由他去吧。说到小心思,吴定缘朝搁浅的舢板上瞥了一眼。只见苏荆溪守在郭纯之的尸身旁边,一言不发。他踱步过去,站到船边,道:“要我帮你把尸体抬下来吗?”“不必了,留在舢板上好了。出发前我会请人给郭家捎个信,让他们来收殓。”苏荆溪淡淡道。“你一点都不难过?”苏荆溪促狭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刚才还嫌于谦多管闲事,怎么自己也这样?茶水凉暖各人知。你到处打听别人的心事,到底有什么居心?”这是在宗伯巷前,吴定缘顶苏荆溪的原话,现在被她一字不改地扔回来了。吴定缘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他跟这女人交谈从来没占过上风。两个人就这么站在水边,久久不语。一阵夜风悄然吹过,薄薄的云霭就此散去。邗江上空,一条壮阔的银河显露出峥嵘。无数星斗高悬夜空,熠熠生辉,那光芒如佛法庄严圆融,如道经精微纯澈,汇聚成一种让人坦诚的莫名氛围,笼罩在大地之上。吴定缘仰望着星空,忽然开口道:“我记得你之前说过,说我藏的心事不能靠喝酒来解决,举杯浇愁不能愁……”“是举杯消愁愁更愁,李太白的。”苏荆溪忍不住掩口笑了起来,边笑边去纠正。“好吧……做人坦诚以对,心无负累。我今天在水牢里,对太子把心事都说了,就是跟你说一声。”“哦?那倒真是一个坦诚的好地方感觉有没有好点?”吴定缘苦笑道:“后来的事你也知道,哪里顾得上想这个。”他停顿了片刻,又道:“但确实舒服一点了。”苏荆溪鼓励地拍了拍他肩膀,道:“万事开头难。只要有分享心事的意愿,便是一个好的开端。”“那你呢?”苏荆溪的动作一下子僵住了,她转过脸来,月光下的轮廓多了几分柔和,说道:“我怎么了?”吴定缘叹了口气,他决定还是不绕圈子了,说道:“别以为我看不出。你,一直在试着控制我们,你到底想干什么?”在整个逃亡队伍里,苏荆溪一直非常低调。吴定缘回顾了逃亡过程,发现这只是她刻意营造出来的假象,她总在关键时刻点上那么一句,不动声色地引导着其他三人,然后把自己隐藏起来,像一个无关的局外人。朱瞻基和于谦对此几乎没有觉察。即使是吴定缘,若非刻意留心,也很难发现身上那条淡淡的被牵引的丝线。“不愧是在金陵屡破奇案的人,真是目光如炬。”“别岔开话题!”吴定缘冷着面孔道。“到目前为止,我可曾害过你们吗?”苏荆溪反问。“没有,但不代表将来没有。”“那,要不要我也对着那香炉起个誓?”“我们金陵有句话:心诚拜神像,心杂拜泥头。你心里如果不诚,拜什么都是泥头,起誓又有何用。”吴定缘停顿了片刻,“你听到未婚夫身死,看到未来公公去世,只是略有惊讶,可在神策闸前,一提到那个王姑娘,心神大变。你这么善于控制自己情绪的人,怎么会那么失态?那个王姑娘到底是谁?”果然,苏荆溪的面孔在霎时间动摇了,那层从容的神情出现了几丝龟裂,露出一丝曾在朱卜花前展露出的怨毒。她徐徐从舢板上站起身来,抬头看向夜空。星光映入双眸,如同照彻清冷湖底,牵引出了两道幽深的目光。吴定缘警惕地把手放在腰间,随时准备防备她又发疯。不料苏荆溪深吸了一口气,却先问了个古怪问题:“告诉我,你为何要保护太子?”“为我爹报仇,还要去救我妹妹。这你不早知道了吗?”吴定缘有点莫名其妙。苏荆溪道:“我和你一样,也是为了给一个人报仇,才会北上京城。”苏荆溪刻意站开了一点距离,双眸视线从天空稍稍平放,看向北方黯淡的地平线。目光中有锋锐、有悲伤,还有因悲伤而产生的坚韧。不知为何,吴定缘心中一动,似乎从这目光中感觉到一种力量,一种自己渴盼已久却迟迟不愿触碰的力量。他的肩膀不期然地放松下来,苏荆溪的眼神没有丝毫作伪,她说的都是真的。“你疑我有私心,这是对的。就算去向太子、于司直告发,我也毫无怨言。”苏荆溪定定道,“不过,我相信你会理解我,也只有你能理解,当一个人失去了一切之后,复仇意味着什么。我们原是同路之人。”这一句话,如同一把重锤敲在吴定缘胸口。苏荆溪微微一笑,只是那笑容有些疲惫。“也许,再遇着像汪家水牢那样的处境,你我之间也会变得更坦诚一些,但不是现在。”她说这些话时,眼神始终看向北方。远处夜色如墨,江山模糊。吴定缘不知道在这个方向她能看到什么,或者说,她想看到些什么,但他没有再问。“我会一直盯着你。”他认真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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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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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熙元年,五月二十一日(庚寅)。此时正值午后未时,一天之中日光最盛之时,偏又赶上天无薄云。热力毫无遮掩地泼洒下来,宽阔的漕河被照得一片明晃晃,极为耀眼,仿若一条从坩埚倒入化渠的明亮铁水。黏腻的湿气从小船四周的水面蒸蒸而起,自乌篷的孔隙钻入船中,紧紧糊在乘客们裸露的肌肤上,像一层浸透了米浆的竹帘纸,让人艰于呼吸,困于挪移。按说小船已进入淮安府境,气候只该比南京更清爽才是。之所以如此闷蒸,并不完全是天时之故,也有人力之功。倘若有乘客不惮曝晒,站在船头远眺的话,他会发现这一段漕水风景与别处大不相同。之前从瓜洲至宝应县,运河两岸植被十分繁茂,不是堤上柳荫成排,便是滩边大片芦、茭、菹草丛生,满目皆是浓浅不一的活绿,令人心胸舒畅。而此刻的漕河两岸,半点绿意也见不到。所见之处,皆是土黄、暗褐、黑灰色的交错对叠。土黄是连绵不断的夯土堆料台与船坞,暗褐是鳞次栉比的工坊棚舍,黑灰色则是高高飘扬在工坊上空的炉烟。随着小船行进,不时可以见到无数匠人像蚂蚁一样攀附在各种巨大的龙骨之上,锤凿锛斧交相飞舞,叮当声不绝于耳。河面之上,弥漫着刺鼻的桐油与石灰味道。这等烟火燥景,也难怪乘客们觉得口干舌燥,胸中闷火中烧。“公子,这一带船坞侵占了不少浅滩,咱们只能走水道中线,时刻避让大船,所以速度会慢一些。”郑显悌头戴斗笠,手执长篙,转头对乌篷里说道。朱瞻基从乌篷里不情愿地探出头来,向岸边扫了一眼,道:“怎么这么多船厂?”郑显悌道:“淮安这里有一座清江督造船厂,所有南直隶和浙江、湖广、江西的里河漕船,都在这里营造,造好了就直接顺着漕河开去各处卫所了。不过,咱们现在看到的,只是浙江厂的一部分,中都、南直隶的大厂,还在北边的清江县呢。”眼前的景色已十分热闹,若这只是区区一厂,那整个淮安的造船工地该是何等壮观?朱瞻基想到这一点,顿觉舒心,这说明国力犹盛啊。吴定缘对船景不感兴趣,道:“这船能开到哪里?”郑显悌答道:“咱们刚过宝应县的瓦店铺,再往前走个一二十里,便是石家荡。再往前就不成了,船头没有票牌,河上巡检会直接拿人。”“我们要在那里下船吗?”“石家荡旁边有一条清溪沟,我的船能拐出运河,顺沟再把你们向东北送出去六里路。接下来,你们就得登岸自己走了。”郑显悌怕他们误会,又连忙补充道,“那边不是官道,但有一条大路直通淮安城里,也就二十几里路。”“不妨,你们辛苦了。”朱瞻基抬了抬下巴。郑显悌忙空出双手来打躬作揖,他哥哥郑显伦在旁边撇撇嘴,依旧划动着船桨。吴定缘犹豫了一下,递给他们一枚珍珠,郑显伦正要收起来,郑显悌却连忙使了个眼色,说我等是为了报恩,怎么还要收恩公的船资。他估计早就对朱瞻基的身份起疑,与其此时收了实惠,不如表现得大方一点,赌一场未来的富贵。吴定缘一听,立刻把攥着珍珠的手缩了回去,反正将来赏赐也是朱瞻基出钱,就不必动用他的积蓄了。要说这两兄弟也是着实辛苦。他们在瓜洲带着太子四人上了自家的乌篷船后,一路北上。从二十日清晨开始,日夜兼程,穿行了泰州、宝应十几个湖泊,在二十一日下午抵达淮安县境。两日之内,行了近三百里路,确实比寻常骑马快多了。乌篷船又走了一个时辰,在一处废弃的草场旁停住。这草场本是给百户卫所安置的窝铺,后来百户卫所搬迁,这里没人苫草修补,遂荒废至今,成为私贩流民的中转之地。众人下了船,正要跟郑氏兄弟告别。不料,于谦忽然喊道:“你们两位等一等。”他这一开口,朱瞻基和吴定缘才想起来。这位大嗓门一路上出奇地安静,既没有喋喋不休地劝谏,也没引经据典地介绍地名典故,一反常态地待在乌篷里发呆,似乎在思索什么。于谦让那两人在船上稍候,然后走到太子面前:“之前那两个船户在,臣不能明言,如今有一件要事,要与殿下商议。”说完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递了过去。朱瞻基一脸诧异地接过信来,一看到信皮上“谯郡张泉”四个字,脸色立刻变了。别人不知道,太子可太清楚这个谯郡张泉是谁了。谯郡即今日之永城,那是他母亲张皇后的乡贯所在。张皇后有两位亲生兄长,分别是彭城伯张昶与惠安伯张升,除此之外还有一位自幼养在家里的族弟,叫张泉。朱瞻基的这个小舅舅不是直系,没有爵位,闲居在京城。不过,张泉允文允武,丹青书法、金石音律无一不精,也爱好骑射田猎,加上他长袖善舞,与各色人等都来往甚密,在京城颇有名士之名,众人都称他一声“张侯”。太子很喜欢这个擅长各种玩乐的舅舅,两个人感情甚笃。以张泉的交际,跟淮左大儒通个信并不奇怪。可在这个节骨眼上,这个巧合透着几分蹊跷。外头日头太晒,朱瞻基拿着信走进附近一间草庐,在一处废灶台上坐定,迅速拆开。发现里面只有极薄的一张短笺,折痕甚重。信里一手漂亮的颜体,确实是张侯手笔。信里的内容,除了例常寒暄,只是略谈了下《左传》经义,向郭纯之请教“郑伯克段于鄢”里关于“克”字的理解,以及请他去南京探望一位叫储东的故友。朱瞻基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也没看明白这信特别在哪儿,他甚至把信笺举起来对着阳光,亦无隐文。于谦道:“您看这日期。”朱瞻基歪了歪头,发现落款日期,竟是五月十二日。“咦?”太子终于觉察到古怪之处了。洪熙皇帝五月十一日不豫,张泉身为外戚,次日怎么还有闲情逸致跟人讨论经学?朱瞻基看看于谦,知道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只是恪于臣子之道不好说出。而于谦不愿意说出的事,只有那一件……太子想到张皇后的密信里,用的是一方藩王“亲亲之宝”,而张泉的信里讨论的经义,是“郑伯克段于鄢”郑庄公的弟弟共叔段觊觎君位,被兄长在鄢地击败。两处暗示合在一块,结论简直呼之欲出。这一切的幕后主谋,不是越王就是襄宪王!“可是……张泉为何要写给郭纯之?郭纯之又为何带去给汪极?”朱瞻基有些口干舌燥。于谦道:“殿下您细想,张侯平日闲居京城,宫中出事之后,他恐怕是唯一还能自由活动的人。臣妄自揣度,很可能是张侯觉察宫中情况不妙,果断以隐语传书,让郭纯之借汪极之手来向殿下示警。你看,信中让郭纯之去南京探望故友储东,名字拆开,岂不就是储君东宫之意吗?”这话略有弯绕,不过朱瞻基很快便能理解。张泉与郭纯之一直有联系,而郭纯之与汪极是世交,汪极作为扬州巨贾,太子路过时一定会设宴款待。张泉想要通知太子,这是最快的一个办法。至于说汪极也参与了阴谋,这却不是张泉所能预料的了。朱瞻基泄气道:“舅舅对我好,这我知道,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于谦笑道:“其实这信不是重点,而在信角。”“嗯?”朱瞻基再定睛一看,发现右上角似乎有一团污渍,看形状与颜色,似乎是鸽子屎与蜡渍的混合。“飞鸽传书?”朱瞻基神色一动。“不错。从信笺折痕来看,这不是寻常的合掌折,而是屏风密折,应该是为了便于放入信鸽腿上的小筒里,用蜡丸封住。这封信,应该是张侯飞鸽传给郭纯之的。”太子除了斗虫,对养鸽子也颇有心得。他激动地抓住于谦的肩膀:“飞鸽有来必有往,我舅舅既然有鸽子去郭家,郭家必然有回鸽到京城!我们写封信到郭家,就有办法跟舅舅联系上了。”太子想到这里,眉宇之间的郁气消散了不少,眼角甚至沁出些许湿意。之前他最郁闷的是,对京城动态一无所知:父皇是生是死?母后是囚是纵?两位藩王有何手段?那一干重臣到底在干什么?他一概不知,几乎是闭着眼睛往京城这摊浑水里扎。若与张泉见到,便能从舅舅这里获悉第一手资料。帝位争夺这种事,往往一丝微弱的情报偏差,便决定生死。当年李建成、李元吉二人入宫,不知玄武门守将常何已被李世民收买,结果惨被杀死,就是显例。朱瞻基从宝船遇难开始,遭受到了一连串沉重打击,孤立无援,心境残破不堪。此时终于有机会联络上一位亲眷,有如久旱逢甘霖。那种将见亲人的感动,是于、吴、苏几人所无法取代的。这时于谦道:“现在请殿下在信里留下一道暗记,确保只有张侯一人能看懂,然后请郑氏兄弟跑一趟泰州郭家。”他又看向苏荆溪:“也请苏大夫留出一枚信物,让郭家配合放出信鸽。”苏荆溪名义上是郭家没过门的少奶奶,她轻轻颔首,表示此事不难。朱瞻基忍不住问道:“那么我们和舅舅在哪里相见?”于谦早有成算:“臣在船上已经算清楚了。我们今日从淮安出发,明日郑氏兄弟抵达泰州,放出飞鸽,三天即到京城。也就是说,我们从淮安北上四天后,张侯差不多开始南下。算一下双方脚程,恰好在临清相见。那里位于会通河的北端,是漕河之上的重要枢纽,用来约见,两下皆便。”“很好!那我们就跟舅舅到临清碰头!”朱瞻基从灶台上跳下来,兴奋不已。随后他提供了一条暗记,让于谦写入纸条之中,苏荆溪又拿出一枚信物,一并交给郑氏兄弟。郑氏兄弟并不知密信内容,他们把信函郑重揣好,告别众人,摇着船朝泰州而去。而其他三人拿起行李,跟着心情大好的太子朝淮安城而去。他们登岸这个地方叫老槐浦,距离淮安城大约还有二十几里路,有一条尚算宽阔的骡道相通。不过,这么一个大热天,徒步行进委实辛苦。四个人走了三里多,头上便冒出细细的一层汗来。吴定缘观察了一阵黄土路面上的车辙,发现颇为密集,大概附近有集镇之类的地方,于是他建议找个树荫等候一下。果然,过不多时,便有一辆牛车缓缓开过来,车上装满了芥菜、夏菘菜、苋菜等,赶车的是个去淮安的菜贩子。他们稍微花了点钱,菜贩子便让四人上了车,朝着淮安城方向驰去。反正牛车晃晃悠悠走得不快,一路上于谦的话痨又开始了,兴致勃勃地给他们絮叨起淮安情形来:“淮安这个地方啊,号称天下之中。北络黄、淮,南通大江,西联汝洲,东抵海州,可以直入东海。所以这里可以说是江淮之要津,漕渠之喉吻。就连朝廷六部,都特地把淮安府单拿出来直管,可见其地位之高……”“你快说说,一会儿我们怎么坐船?”朱瞻基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淮安比瓜洲要简单多了。这里商贾云集,民船甚多。咱们直接去清口,随便挑一艘快浅的进鲜船就行。”于谦已经胸有成算。“不会再出什么岔子了吧?”太子还记得瓜洲的事。于谦朝身后看了眼。无论南京还是扬州都在遥不可及的天边,朱卜花、梁兴甫和汪极已死。他们只要隐匿身形,很难想象会再出什么麻烦。“殿下宽心,接下来肯定是一帆风顺!”于谦信心满满地回答,同时扬起手来,学着吴定缘的样子用力握紧。一只长手突然伸过来,把于谦头顶的罗帽粗暴地拽下来。他眼睛一瞪,正要发作,吴定缘已把帽子扣在脸上,在蔬菜堆里发出鼾声。于谦有些委屈地看向太子,朱瞻基却摆了摆手,让他不要打扰。之前在船上,吴定缘一直没怎么睡。他对郑氏兄弟并未完全放心,始终监视着航向,现在才算能稍微松懈一点。于谦嘟囔道:“他哪怕问我一句,难道我会不借他吗?不告而取,是为……”太子捏了捏鼻梁,爬到蔬菜堆的另外一侧,虽然有点硌,好歹能落得个清净。苏荆溪看着好笑,把手帕掏出来递给于谦,多少能遮点阳光。约莫一个时辰之后,牛车终于在五月二十一日的申时抵达淮安城南门。其实淮安一共有两座城。一座是旧城,本是唐代的楚州城,城北毗邻淮河。到了元代,守官觉得旧城残破,修葺不易,遂在西北方向一里开外,又修了一座新城,斜斜与淮河相邻,直到清江浦为止。牛车抵达的,正是旧城的射阳门下。跟远处新城那一道巍峨的青砖城墙相比,旧城外包砖壁的夯土城墙显得十分破落,敌楼的顶脊连乌瓦都残缺不全,远远看去好似射阳门上顶着一个老鸹巢。城门虽破,城内却颇为热闹。四人进城之后,迎头先看到一条四丈宽窄的石路,路面是用一条条长短不一的青灰条石拼接,并用鹅卵石补缀空隙。据说,淮安当地商贾每次出行,都会带回一块石板,铺在自家门口。久而久之,集腋成裘,遂铺出这么一条气派的大路来。这传说虽不可信,但淮安之富庶繁盛,可见一斑。石条路上车马络绎不绝,行人摩肩接踵,眼前晃的不是湖绸就是蜀锦,多是南北客商。石路两侧则是学自南京样式的廊铺,一排排的钱庄当铺、酒肆食摊、瓷器杂货等,要什么都有,不过没有什么大宗买卖,净是教人享受的去处。这些店铺旗幌交错,牌匾接连,伙计们都施展出浑身解数,卖力冲着街面吆喝。这也是淮安城的一大特色。新城地势开阔,库仓宽敞,多是去谈大笔生意,谈完了,还得回旧城来放松。诸多老字号、老居民都在这里,底蕴非新城可比。当地有一句话,叫作“新城谈生意,旧城攀交情”。他们四人走在街上,从区区一个直隶州的旧城里,竟感受到几分南京、扬州、杭州的气象。这都是漕运带来的丰厚好处。朱瞻基蓦地回想起来,汪极曾说过漕河之利,惠及百万。如果迁都之后,这一番热闹景象怕是不复见到。他低头琢磨着利害得失,肚子突然不争气地“咕”了一声,这才想起来自从离开南京之后,还没怎么正经坐下来吃东西。旁边苏荆溪耳朵略一歪,开口道:“我有些饿了,先吃些东西吧。”于谦觉得在外面吃饭有些太招摇,可朱瞻基已抢先道:“好,先填饱肚子再说别的!”于谦跟吴定缘低声商量了一下,决定先让吴定缘去找个当铺,拿合浦珠子换些散碎银两与宝钞,方便开销,其他人则找个食肆歇脚。去哪里吃,却是个问题。于谦和苏荆溪都听太子的,可朱瞻基瞧了半天招牌,眼睛都快花了,不知该怎么取舍才好。于谦笑道:“淮安这里是南北分界,所以口味最杂,米面兼备,鱼羊皆有。殿下尽可以随口味来选。”听了于谦提醒,朱瞻基这才发现,石路两侧的招摇旗幌里,不乏火烧、扁食、蒜面、秃秃麻食等字样,这都是北方才有的吃食。他毕竟生长于京城,虽然江南饮食精致细腻,可肚子一旦真饿起来,非面食不足以抚慰。“咱们就去……吃一碗蒜面吧!”朱瞻基终于下定了决心。这玩意在京城夏天颇为流行,可惜身为太子,吃一嘴蒜臭有失体面,宫里很少能吃到。于是,他们径直去了一处还算干净的面铺。面铺不大,里头只摆着七八张木桌,不过装潢却颇有味道,墙壁粉白,上头还题着一首诗:“家在枚皋旧宅边,竹轩晴与楚坡连,芰荷香绕垂鞭袖,杨柳风横弄笛船。城碍十洲烟岛路,寺临千顷夕阳川。可怜时节堪归去,花落猿啼又一年。”乃是晚唐名家赵承佑的《忆山阳》。于谦读罢,赞叹不已,连引车卖浆之流都这等好品位,淮安果然文教深厚。太子饥肠辘辘哪管什么诗词,先行做主,点了三份富罗蒜面,外加一壶捣了碎冰碴的酸梅汁与一碟秃秃麻食。过不多时,伙计端来三个粗瓷大碗,“咣当”搁在桌面上。碗里是刚烫熟捞出来的精白细面,过了一道凉水,所以看上蜷曲盘结,根根分明。桌子上有一个小敞口罐,里头是满满一罐暗褐色的蒜汁,食客可以根据口味自己舀。这个蒜汁可不是纯蒜,里头拌了细盐、生姜末、葱白、熟芝麻、花椒等,考虑到南方客人比较多,店家还特意撒了一把水芹丁。朱瞻基早饿得不行了,拿起勺子厚厚浇了一层,再点了几下香油与陈醋,筷子一拌,便风卷残云般地吃开来。于谦耸了耸鼻子,勉为其难地吃上几口,便把筷子搁下了。苏荆溪则呼来店家,单独点了一份软兜长鱼,自顾夹起来小口吃着。朱瞻基稀里呼噜吃下一碗,又把于谦的面端过来,也是一扫而空。吓得于谦差点跪下,这是如假包换的“推食解衣”啊,可总觉得哪里不对……太子吃完于谦的,又见苏荆溪碗里的长鱼乌光油亮,条条分明,不由得喉咙滚动了一下。“你吃的,这是什么?”苏荆溪抿嘴笑了笑,道:“淮安此间最有名的,唤作全鳝席,能用鳝鱼做出各种菜色,足可摆满一席。这道软兜长鱼,是掐出笔杆青小鳝的脊背肉,旺火烹油,片刻即成,既得其熟香,又留其鲜嫩。”说完她取来空碗,给太子拨去大半。朱瞻基也不客气,举筷就夹一条,鳝脊软软的两头垂下,果然如一条软兜。这东西一入口,真是滑嫩无比,好似自行往嗓子眼里钻似的,再细细一嚼,油香四溢,顺着齿缝与舌根散逸开来,四肢百骸顿时皆沉浸在欢愉之中。其实他之前去南京的路上,淮安官员也招待过,只不过那时山珍海味吃得多,未见有多出奇。什么美食,都不如“饿得紧”,如今吃起来真如升仙一般。这时吴定缘也到了。他先扫了一眼桌子,问谁点的蒜面这么臭,朱瞻基脸色一黑,正要发作,嘴里先打了一记响亮的饱嗝。吴定缘忍不住瞪了他一眼,结果,头又骤然疼了起来。两人实在吃不到一起,吴定缘只好坐到邻近桌子,问店家另外讨了一碗扁食,埋头吃起来。于谦坐到他对面,问兑了多少散钱,吴定缘有些气恼地拍拍桌子,说淮安这里民风太过狡猾。他在当铺里押了十枚珠子,只换了一百两纹银,二十两一个,一共五个大银锭和两百贯宝钞。吴定缘抱怨说当铺的朝奉太黑,这个价格明显压低,银锭成色也不足,若非有事,非好好寻他们一个麻烦不可。“一群巡铢必争的黑窝贼。”“是锱铢必争。”苏荆溪抬头提醒了一句,又垂下头去。于谦劝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吴定缘撇了撇嘴,说这其中差价也记在账上,到京城你一并要还。于谦听完,默默回到太子那一桌,低头扒拉起碗里的面来。邻桌扑面而来的穷酸气,就着面吃几乎可以不用放醋了。很快众人都吃饱喝足,尤其朱瞻基揉着肚皮,连连打嗝。饱食过后,不宜即走,于是大家一边啜着酸梅汤消暑,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谈,享受这难得的惬意时光。说来说去,不免说起眼前的漕运来。朱瞻基问于谦何时动身去寻船,于谦回答说:“淮安和别处不同,你就算找定了船,也得等上半宿,所以不必着急。”说到这里,于谦笑道,“公子您算是赶上好时候了。若是十几年前,漕运过淮安可是件极麻烦的事。”“哦?为什么?”于谦索性拿起两根筷子,在桌子上摆成一个丁字:“您看,这一横是淮河,这一竖是漕河。两者交汇之处,叫作末口,就在如今淮安旧城的北边,也叫北辰堰。”他一边说着,一边把那一竖微微抬高:“淮安旧城的地势比淮河要高,这就产生两个麻烦。一是漕河无法从淮河引水,致使漕水不足,运输艰难;二是漕高淮低,行船在末口入淮的落差太大,水流急促,极易倾覆。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宋人便让漕河向西折了一段,与淮河平行,叫作里运河,并在上面修了五道车船坝。”然后于谦拿起第三根筷子,放在那一横的下方,近乎平行,但微微斜抬,左边尽头与一横的左端相接。他又拿起几个骨制小筷托,依次横在筷子中间:“这叫堰埭,上面有斗门来控制水量。里运河上一共有五处堰埭,分别叫作仁、义、礼、智、信。这五坝自东向西,把运河分割成数个河段。比如说,你行至仁段,河务会把义段的水调至仁段,保证水力丰沛;等你进入义段,再把仁段和礼段的水调过来。这么层层调节,互相借用,可以确保每一段的蓄水都足够运转。”于谦的食指缓缓顺着第三根筷子朝西边滑动,并在与淮河筷子交会处停住。“而且这五坝的高度,是逐级下降的,等漕船走到淮阴的清口时,水位高度已经与淮河平齐,这时候再入淮,便几无风险了。从五坝建起之后,末口逐渐荒废,大家都改走里运河入淮。”朱瞻基审视桌子上摆的这三根筷子,大为赞叹,他想了想,又问:“可堰埭应该都是高出水面的吧?固然蓄水方便,船怎么过去?”于谦赞道:“公子能想到此节,说明是用了心思的。永乐十三年之前,漕船过淮,都是先在五坝之前把货物都卸掉。货物靠车马陆运到清口,空船靠纤工拖曳上坝。那五坝的坝顶皆用草泥软覆,不致损伤船底。空漕船就这么一坝一坝盘过去,抵达清口后重新装货,再入淮河。”朱瞻基“咝”了一声。好家伙,为了减少风险,却要大费周折。光一条漕船过淮盘坝,就得消耗这许多时辰与人力,每年几千条漕船过淮安,耗费只怕是海量。这些成本,都是朝廷的负担,朱瞻基便有些起急,道:“然后呢?”于谦道:“如此转运,确实耗费极大。到了永乐十三年,漕运总兵官陈瑄决定独辟蹊径,凿通一条新河渠,叫作清江浦。清江浦从旧城南边斜西上,绕过新城西北角,直连至清口。这一条运河引的是洪泽湖水,不须堰埭调节。从此以后,漕船从宝应北上,可以直接沿清江浦入淮,一不用陆路转运之劳,二不必盘坝之苦若不是如此,只怕京城迁都会被耽搁。”他把第四根筷子搁下去,从那一竖的中段向西北方向斜搁,与一横的末端相交。于是,整个淮安的漕运水系,便清清楚楚地显示在桌面上。朱瞻基听到这里,暗暗点了点头。陈瑄他自然是听过名字的,是永乐皇帝敕封的平江伯,看来祖父真有识人之明。“陈总兵能在淮安坐镇至今,一是建起来清江督造船厂,二就是因为这条清江浦的开凿哪。”于谦捋髯感慨。“等一下……”朱瞻基突然道,“你说平江伯就在淮安?”“对啊,他的漕运总兵衙门就在新城里头。”“那我们要不要去找他一下……”朱瞻基小心翼翼问。于谦眉头大皱:“殿……公子,您忘了我是怎么叮嘱的吗?不要心怀侥幸,不要见官!”朱瞻基有些恼火地分辩道:“我又没说我去!你们谁去试探一下他的立场。万一他没参与阴谋,咱们岂不是就有助力吗?”身为太子,他每次一见到官府都要战战兢兢避开,实在憋屈得紧。朱瞻基觉得,其实只要有哪怕一位官员确认没被收买,路上的辛苦就省掉大半。尤其如果陈瑄没参与阴谋,漕路可以说是一片坦途。“陈瑄做过什么事,难道公子你忘了吗?”于谦严正地指出。朱瞻基登时没声音了。在建文帝在位之时,陈瑄是京城江防水师的统领。燕军一渡瓜洲,陈瑄果断率水师投靠朱棣,令长江防线为之顿开,以致金陵被迫开城。永乐皇帝念及他的功绩,封为平江伯。于谦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这人曾叛主投敌,难保不会有第二次,我们没有试错的机会。朱瞻基颇为不甘心,可又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只好悻悻地抓起杯子来,把最后几滴酸梅汁一气喝完,重重搁到桌面上。吴定缘看看屋外天色,催促着赶紧走。于是,众人起身结了账,走到外面大街上去。他们适才争论得激烈,并未注意到面铺的后厨供着一座神龛,里头是一尊端坐白莲台上的弥勒佛。此时夜幕微降,华灯初上,旧城里一片喧腾繁盛,乐器与酒令声此起彼伏。这里比扬州少了一丝雅致奢华,却多了几分市井活力。淮安城的正街其实很狭窄,巷子却十分密集,走上十几步,身边就会出现一条岔路,犹如一个错综复杂的迷宫。他们花了好一阵子,才算穿过整个老城区,从西门走了出去。于谦的打算是,先到新城寻个旅店落脚,让苏荆溪给太子按摩箭伤,他和吴定缘去寻船。毕竟和漕运相关的牙行,都设在新城。漕船走清江浦可不是一路畅通,中间有数道水闸,需要挨次穿行。所以他们即使选定了船,也不必急着上去,可以优哉游哉地等船过完水闸,再登船不迟。淮安旧城和新城之间,是一条宽约两里的狭长荒地。说来也怪,旧城繁华,新城严整,两城之间人员往来极为频繁。按说这一块夹地,该是众人争抢的上好地段,事实上却荒凉无比,就连贫民窝棚都没有一座,只有一条平整土路连接两边城门。在土路南边的路旁,矗立着一座规模不大的小庙。说是庙,其实更似一座大龛,既无山墙,也无钟鼓,只是孤零零的一座歇山翘檐殿,方门双窗,殿前摆着个香烛台子。看肥积在台子下的烛滴,香火应该还不错。朱瞻基问:“这庙怎么看着那么古怪?”于谦解释道,这里供奉的是金龙四大王。他本是一个叫谢绪的读书人,排行第四。听说元兵攻破临安之后,他愤然投水而死。后来洪武皇帝与元军大战于吕梁洪,谢绪突然显灵,大败元军。于是,洪武皇帝封他为金龙四大王,成为黄河福主、漕河之神,漕运沿途都有供奉他的庙宇。朱瞻基忍不住说:“一个浙江投水的人,怎么跑到吕梁洪去显圣了?再说这庙也忒寒酸了。”于谦道:“殿下有所不知,其实在淮安城里,有三四座规模颇大的金龙四大王庙。这一处小庙,其实是叫作四大王歇庙。”“歇庙?”于谦对各地风土人情显然下过一番功夫:“淮安当地有传说:洪武爷封了谢绪一个漕神之后,又随手一指,把淮安新旧两城之间这块地许给他做封邑,不过,金龙四大王巡河繁忙,只能偶尔回来,住不长,所以当地人只修起一座歇庙,歇歇脚就走,便不用太过堂皇了。”“人家不长住,就不给好好盖房子。这神仙也真好糊弄。”吴定缘撇撇嘴。苏荆溪也插嘴道:“这还算好。我听说河南有些地方,如果天旱了,就把龙王像从庙里拖出去打一顿,打到下雨为止。”于谦道:“我朝民风,大多不是诚信敬拜,倒像是和神佛做生意。你遂了我的愿,我给你重塑金身;我的事没办成,就打上门来砸了这烂泥胎。可见民心如何,还在于圣贤教化啊。”他这么一发挥,话题登时无趣起来,其他两个人都闭上了嘴。听着这些议论,朱瞻基饶有兴趣地朝着庙内看去,想看看这金龙四大王到底生的什么模样。可惜天色昏暗,只隐约看到庙口正中一个高大的黑影,顶天立地,几乎冲破庙顶。没想到谢绪这般高大,倒确实有漕神风范。他越看越觉得这尊神仙颇有些熟悉,尤其这身形气度,一定在哪里见过。这时于谦唤他快走,朱瞻基转过身躯,忍不住又回头多看了一眼,忽然发现那黑影动了。“显圣了?”太子揉揉眼睛,不由得停下脚步。下一个瞬间,他先感觉到面前有微微的风压传来,然后侧面被什么力量猛撞了一下,整个人趔趄着向外倒去。等他从撞击中恢复平衡之后,发现刚才站立的地面多了一根乌黑粗壮的弩箭,恰好把吴定缘钉在地上。“病佛敌!”这次是于谦的惊声。一阵冰冷的战栗自朱瞻基的脚底升起,四肢五脏六腑尽皆被恐惧之手攫住。梁兴甫?他,他不是死在金陵后湖了吗?仿佛为了回答太子的疑问,那个黑影从歇庙的阴影里缓缓走出来,果然是梁兴甫。可他和之前不太一样,躯体上多了一条狰狞的红莲巨蟒,缠绕而上,随时择人而噬。这个金陵的噩梦从地狱里爬了回来,变得更恐怖了。跟他的身材相比,这座四大王歇庙都显得有些孱弱。梁兴甫一步步走出庙门,每踏一步,四周的空气都会凝结几分,让人越发感觉呼吸不畅。他的手里还攥着一把空膛的腰开弩这种弩极为粗重,一个壮汉得靠腰力才能上弦,而梁兴甫轻轻松松提在手里。太子吓得站在原地,两股战战。还是身旁的苏荆溪最先反应过来,喃喃道:“是白莲教……”白莲教虽经剿灭,可仍有大量信徒潜伏在各地。他们既然有本事在南京搞破坏,在淮安这样的重镇自然也会安插耳目。他们抵达淮安之后心态过于放松,恐怕一进城就被眼线侦知,迅速报告给了赶至淮安的梁兴甫。但此时并不是计较的好时机,得先快逃!可他们中最强大的战力,已经被一弩射翻在地。苏荆溪急忙俯身去检查,只听“咝啦”一声,吴定缘从地上爬了起来,左腿裤脚被撕出一条长长的口子。原来那弩箭恰好射穿了他的裤管,擦着小腿钉入地面。吴定缘来不及拔箭,索性把裤子撕开一条缝,然后硬是站起来。可苏荆溪能感觉得到,他的呼吸变得急促,额头渗出细微的汗滴,手指在微微颤抖他是在害怕,他内心的恐惧不比太子轻多少。此时梁兴甫离他们已不足五十步。于谦怒吼道:“这里距离左右城头不到一里,守军瞬息可至,你就不怕被官军围剿吗?”梁兴甫面无表情,于谦自己的声音先噎住了。他有些绝望地抬头左右望去,发现城楼轮廓居然看不太清楚。原来不知何时,河上悄然起雾了,正缓缓弥漫到陆地上来。夹道这里出了什么事,守军根本看不到。更麻烦的是,他注意到在夹道两侧的城门口,有不少人影聚拢过来。不用问,一定是隐伏在淮安的白莲教徒。好在他们对梁兴甫似乎也很忌惮,不敢靠近,只是远远堵住回城的路。“怎么办?”于谦冲吴定缘喊道。整个局势突然之间便恶化到无以复加,对方三面围堵,而这边能打的只有一个小捕快。吴定缘看了一眼插在地上的弩箭杆,轻轻摇了摇头。梁兴甫刚才在庙里,是瞄准太子发弩。这意味着敌人不再需要活太子,他们只要一具尸体。换句话说,他们没办法通过威胁太子性命,来阻止梁兴甫靠近,唯一破局的办法也失效了。于谦眼前一黑,强行挪动发抖的双腿,挡在了太子前面,脑海里浮现出的是《出师表》里那一句:“此悉贞良死节之臣。”这时身后太子突然问了一句古怪的话:“于谦,你之前摆的那张图里,新城在西北,旧城在东南,对不对?”“嗯?”于谦不明白太子干吗说这个。“五坝里运河,是沿着两城的北边斜下,那么它应该也会通过这条夹地的北边。”太子沉声道。过度的惊骇,反而让他冷静下来。于谦拿筷子摆的那个淮安水文图,徐徐叠加到眼前的景色里来。听到他的提醒,于谦和吴定缘同时明悟。四大王歇庙是在路南,梁兴甫在这里;东、西两侧的夹道,又被白莲教徒堵住。那么他们如果往北逃,就会逃到里运河旁边,位置恰好正对着信字坝。自从清江浦开通之后,里运河已被停用,五坝便是废弃空地,也是逃亡的绝佳选择太子对于地理空间,倒真是极有悟性。不过,这只是一个极其粗糙的猜测。此时北边黑漆漆的,完全被笼罩在一团缥缈的雾气中,这也是为什么白莲教没有在这个方向设置阻拦。那边到底什么状况,不知道,但危机四伏的迷雾,也好过必死的困局。吴定缘反应最快,他把铁尺狠狠插地,然后奋力一撅,大片沙土被猛然掀起,朝着梁兴甫扬过去。这个动作没有阻碍巨人分毫,但多少让其双眼微微眯了一下。“大萝卜,快走!”吴定缘大吼。几人经过那么久的波折,已磨合出了默契。听他这一吼,立刻转身朝北边发足狂奔。尤其是吴定缘和太子,心有灵犀,一个朝西北,一个朝东北,居然分开跑掉了。白莲教交给梁兴甫的任务,是擒杀太子;而梁兴甫自己的使命,是送吴定缘见他爹。这两个目标此时居然分开跑走,迫使他不得不做出一个艰难的选择。即使是梁兴甫,为了选择也愣了约莫几个呼吸。那四只老鼠又逃出去几丈距离,眼看就要钻入雾里。梁兴甫歪了歪头,把腰开弩往地上一扔,朝着东北方向追去。太子不会去救捕快,捕快却不得不保护太子。追到朱瞻基,不信吴定缘不过来。夹道两侧的白莲教众纷纷聚拢过来,他们受了佛母谕令,要配合这么一尊杀神抓人。不过,这些教众只是没受过任何训练的普通民众,也没个章法,就这么乱哄哄地也跟着冲进雾里去了。雾气里奔跑是极为危险的。且不说地面凹凸不平,万一有棵树或一块大石,很可能就会撞得头破血流,更可怕的是,没法判断前路何时中断成河岸。这种惶惑不安的心理,会极大影响到逃亡者的速度。吴定缘睁大了眼睛,拼命地在灰白色的雾气里快跑。每跑出去一段,他都会放缓脚步,侧耳倾听。梁兴甫是绝对的死敌,吴定缘与他仇深似海,他压根没打算脱逃,而是想设法利用这个环境反杀回去。可让他失望的是,身后没有传来脚步声。很明显,梁兴甫选择去追太子了。缭绕的雾气,勾勒出一张恶意嚣张的面孔:“救还是不救?现在轮到你来选了。”吴定缘狠狠咬住腮肉,改换了方向,朝着东北方向跑去。跑着跑着,他看到前方模模糊糊有一道人影,再一看,原来是苏荆溪。她孤身一人朝着北边小步快跑,但动作很谨慎,于谦并不在身边。吴定缘几步赶过去,问她看见太子没有。苏荆溪摇摇头,说刚一进雾里就跟于谦失散了,周围什么人都没碰到,所以她决定先去北边看看。吴定缘匆匆道:“你还有你的事情,还是离开吧。今夜形势凶险至极。我护不住你的性命。”苏荆溪看了他一眼,突然笑了,道:“你总算学会诚实表达对别人的关心了,这很好。”她顿了顿,又换了个口气:“你只要保护好太子就行了,我自有分寸。”“你……”他知道苏荆溪手段犀利,可前提是有足够的时间准备。这种雾中的乱战,她纵然医术通天也没用。这时东北方向传来一声怒吼,吴定缘只好丢了一句“好自为之”,匆匆朝那边跑去。他跑出去百步左右,忽然发现前方被一道沙土夯实的堤坝拦住,无路可走。吴定缘知道这是走到头了,这条堤坝应该就是里运河的边岸。他迅速爬上堤坝上方,雾气之中,先看到一棵几乎已萎死的枯树,枯槁的枝条半垂半展,有如一具骸骨在拼命挣扎。旁边不远处,一个高大壮硕的身影正掐着一个人的咽喉,把他半举到空中,与枯树叠成了一幅奇诡的画面。看来朱瞻基运气实在糟糕,刚跑到运河旁边,便被梁兴甫逮住了。吴定缘情急之下,就手把铁尺朝着梁兴甫丢过去。他算准了投掷方位,铁尺直瞄着对方的眼睛刺去。梁兴甫不得不分出一只手来,把铁尺拨开。趁着这个空当,吴定缘逼近了数步,整个人用背部猛然撞去。可他明明距离梁兴甫还有数十步远,只听“咔啦”一声,这一撞竟撞到了那一棵枯树上。梁兴甫转过头来,眼看着那枯树随着吴定缘半倒下去,翻露出鬼爪一般的树根。梁兴甫本想把注意力转回手里,送太子走完最后一程。可树根处的大坑向外伸展出数道裂痕,堤面像窑中正在开片的瓷器。才短短几瞬,其中一道裂缝便延伸到他的脚下。吴定缘原先在应天府时,办过一个奇案。一个修横溪河堤的民夫杀害了里长,连夜把尸首埋进了沙堤。谁料工部主事以次充好,用了劣质河沙,导致那段堤坝甫一建成便即开裂,把尸首暴露出来。刚才吴定缘一登堤顶,便立刻注意到这夯土面有一道道横纹,与横溪河堤差不多,一看就是土劣夯疏。而堤上居然还有一棵树,树根必然会把夯土的致密性进一步破坏。于是他急中生智,硬把那枯树撞倒,利用根系翻转之力,把这一带的土块彻底撕裂。那泥隙在梁兴甫脚下迅速开裂,整个地面都开始摇摇欲坠。梁兴甫不得不单手把朱瞻基放下几分,想转过身来,跳下河堤。吴定缘却从地上弹跳起来,一把抱住太子的双腿。梁兴甫单手能把太子提起来,臂力可谓惊人,但再加上一个吴定缘,实在支撑不住。他哼一声,另一只手去抓那篾篙子,却不防数十枚合浦珍珠与几个银锭破空而来,正正砸中眼皮。这是吴定缘下了血本的绝地反击,梁兴甫双目被银锭和珠子砸中,一阵剧痛,手里动作缓了几分。可就在这节骨眼上,地面的开裂偏偏停止了。土性随意,蔓延开裂的方向无迹可寻。梁兴甫觉得脚下一稳,手里的力度立刻恢复,一下子便掐住了吴定缘的咽喉。他刚才已经扔光了身上所有的东西,至此再无办法,只能乖乖被抓。梁兴甫一手抓太子,一手掐私敌,宛若一尊战神矗立在堤坝顶端。他全身肌肉紧绷,只消再过十数个呼吸光景,便可以一次解决两件大事。“世如火狱,有生皆苦。”梁兴甫喃喃说着。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梁兴甫回头望去,看到一个女子费力地爬上堤坝,发髻散乱,呼吸很粗,显然很不习惯这种场合。他一眼便认出来,是那个给太子看病的女医师,似乎朱卜花的死也跟她有关系。但这种程度的威胁,梁兴甫根本不关心。看她的体格,随便吹口气就倒了,不怕作出什么妖来。苏荆溪爬到顶上之后,并未靠前,也没求饶,只是把乱发从额前撩起,垂头默然不语。梁兴甫只当她无计可施,继续专注于双手施力,而他的嘴里,开始喃喃地念起超度经文来。吴定缘和朱瞻基眼目突出,口中呵呵,四条腿无力地踢蹬着,状如两只战败的五月文虫。在更远处,杂乱的脚步声也在接近,看来是白莲教众们也追过来了,教众们拥到堤坝下面,乱哄哄地议论了一阵,开始向上攀爬。这时苏荆溪终于抬起头来,露出一抹明艳的笑意。可惜梁兴甫不知道,这笑容几天前在神策闸前展现了一次,只有朱卜花有幸欣赏到了一次。“病佛敌,我一直很好奇。要什么样的经历,才会变成你这样的人。”苏荆溪也不管对方是否有回应,就这么饶有兴趣地说下去,“你为何执意要送吴氏一家归西。是什么道理,促使你要灭掉恩公满门?”梁兴甫看向苏荆溪,还从来没有人包括昨叶何在内敢直面他挑出这个问题。这个小姑娘,居然敢这么放肆地说出来,这让他既恼怒又好奇。“我刚才听到你在念经。只有三种人才会在杀人前念经,一种是良心未泯的虚伪之徒,只求行凶时能把良心压下去,不致捣乱;另一种则是读错了经的笃诚修士,真心觉得自己所作所为,是大功德;还有第三种人……”梁兴甫的双手依旧扼紧两人,但他的目光确实被苏荆溪卖的关子吸引住了。苏荆溪敲了敲自己的脑壳,道:“第三种人,就是神病之人。这种人肉身健壮,而病在元神,在百节,在髓海,疯癫痴癔,皆出于此。”梁兴甫双目凝视,这是在拐弯抹角骂他是疯子吗?苏荆溪轻轻叹了口气:“其实这也不算什么。我们每个人,都有心疾。就好像这堤坝,看似结实,其实往往只需要轻轻一施力……”还没说完,苏荆溪左足在地上一顿。那本来已停止开裂的土隙,像冬眠被惊醒的蛇,又一次昂起头颅。原来她刚才一番话语,只是在吸引梁兴甫的注意力,心中却在暗暗计算裂隙的形状。分叉之处,定力必弱,枝杈愈多,定力愈散。苏荆溪要做的事情,就是走到那个枝杈伸展最多的点,踏下去。这里的夯土坝体刚刚被吴定缘一番翻弄,只达成了一个脆弱的平衡。这次被苏荆溪再次踏中节点,四两拨动千斤,平衡彻底崩溃。密密麻麻的裂隙,瞬间遍布整段堤坝,像一群骑兵切入松散的军阵。士兵们尖叫着、惨呼着,在铁骑的驱赶下纷纷逃跑,阵势一下子分崩离析,形成了声势惊人的溃散。伴随沉闷的声音,大块大块的土石彼此脱离、碰撞,结构已不存在。堤坝上的所有人都失去了立足之处,被土石流的败军裹挟着,朝里运河倾泻而去……于谦开始以为自己迷路了,但很快他发现,这才是正确的方向。从南京城开始,于谦一直陷入一种微妙的困惑。在那一连串令人目不暇接的危机中,吴定缘有勇有谋,再绝望的境况都能杀出一条路来;苏荆溪药毒并臻,既能救治太子,也能毒退强敌。而自己呢?只是在解读文书、驿路规划上发挥了点作用,真与敌人对抗起来,他的贡献极为有限。尤其是瓜洲的经历,让于谦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了极大的质疑。当他和苏荆溪赶去汪家别业时,若不是她及时发觉异样,可能四个人都要陷入水牢而死。没有人指责于谦什么,可他自己过不去这个坎。作为一位会元,于谦有自己的骄傲和坚持。即使仕途坎坷,他也始终相信自己一定能经时济世、匡扶社稷。可短短三日之内的经历,深深挫伤了他的自尊心。我能给队伍贡献什么?我的价值到底何在?于谦不停地在脑海里问着自己。他不停地唠叨,不停地主动往身上揽事,与其说是在帮助太子,倒不如说是在奋力证明自己的用处。如今于谦置身于雾中,应该怎么做才好?正常的想法,当然是尽快向太子靠拢。可他知道,以自己的战斗力,过去只是送死,虽可博得“贞良死节”的名声,对太子、对社稷却毫无用处。这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沽名钓誉。这样的“忠臣”,不做也罢!那么自己要做什么?或者说,自己最擅长的是什么?于谦在雾中骤然停住了脚步,怔了怔,然后毅然改换了方向,拔腿朝西边跑去。倘若这时有人指责他临阵脱逃,他也认了。只要事情做成,纵被人误解也无所谓;事情不成,落得身后一个好名声又有何用?雾气浓重,白莲信众们的注意力都在北边,根本没人留意有一个人影朝不同的方向跑去。于谦一口气跑到新城的东城门下,所幸守军还没落锁。他迅速通过城门楼子,问过守军之后,径直冲向位于新城的漕运总兵衙门前。漕运总兵总理南北漕务,节制天下漕船、十三总十二万运军领驾、沿途九省相关理漕官吏、闸坝厂港等诸事宜,权柄比寻常布政使司还大。因此设在淮安新城里的漕运总兵衙门,毫不客气地挤走淮安府衙,独占城正中的风水宝地,与大名鼎鼎的镇淮楼同在一轴。这座衙门的门面极其煊赫,于谦几乎不可能找错。前有一对獬豸镇门,两侧四旗亭、两鼓亭,还有二十八根石制拴马桩分列,五开间的大门前高悬一副漆金黑匾“总制漕运之堂”,当真是威风堂皇。不过,于谦不打算去闯总兵衙门,夜里都下值了,去了也没用。他要去的是旁边一处偏门,这里通向刑部淮安分司。这个分司名义上归刑部统辖,其实形同漕运总兵的下属,主理与漕河相关的刑名案务。漕运昼夜不停,所以分司也始终有一名推官在夜里留值。于谦奔到分司门口,看到门外牌坊写着“利涉济漕”四字,知道自己没来错,正要往里闯,被卫兵一把拦住。于谦说:“漕上有奸党作乱,我要报官!”卫兵说夜里只接官办文书,民告案子得等明天。于谦大急,扯着嗓子吼道:“刑名审理分日夜,奸党作乱难道还分日夜吗?”他的嗓门实在太大,很快把院里的推官惊动出来。这位推官一脸不高兴地喝道:“何人在堂下喧哗?”他突然瞪大了眼睛:“于……于廷益?”于谦一瞬间感动得都要哭了。这一路上太子直呼他为于谦,苏荆溪叫他于司直,吴定缘更可恨,从来“小杏仁”不离口,如今总算有人以表字称呼,这个世界终究还是正常的。感动之后,于谦才去辨认这推官相貌,继而大喜。原来这是他的一位同年,也在三甲之列,叫作方笃。当年于谦去了行人司,方笃在刑部观政,没想到几年下来,居然外放到淮安做漕运推官了。方笃赶紧把于谦请进分司,问他来淮安有何公干。于谦急匆匆道:“诚行,如今有宵小在两城夹道聚众密谋,其志非小。恳请司里即刻派出营兵弹压,否则祸事不小。”总兵衙门旁边就驻着一个永安营,两个指挥的兵力。只要他们出动,梁兴甫本事再大也要束手就擒。方笃闻言一惊,连忙细细询问。于谦不敢提及太子的身份,只说他偶尔在酒肆里听到有人议论,说要在夹道附近聚众谋乱云云,所以特意来报官。他不善扯谎,不敢编得太精细,只好含含糊糊说“听闻”“据说”“偶见形迹”。方笃听完,哈哈大笑,道:“廷益你的脾性真是一点没改,还管这种闲事。淮安这里民风浮夸,天天有人喝醉了胡吹大气,不必跟他们较真。”于谦大急:“万一这一次聚众不是胡吹呢?倘若百密一疏,岂不酿成大祸!要不通报陈总兵一声也好。”方笃摇摇头:“陈总兵这会儿不在淮安,在北边盯着治黄呢。就算他在,这点小事也送不上他案头。几个老百姓酒桌上吹几句牛,衙门就发牌拘拿,这一年也甭干别的了。”于谦心急如焚,再三坚持,方笃的态度逐渐冷下来了,甩了甩袖子,道:“于廷益,你要是路过淮安叙旧,在下欢迎得很。若你还跟从前一样,不相干的事也来指手画脚,可莫怪本官有公务在身,恕不奉陪了。”于谦很是尴尬,涌现出一股强烈的冲动,干脆把太子身份亮出来算了。可他思忖再三,还是忍住了。方笃见他表情古怪,以为自己话说狠了,轻叹一声:“实话跟你说吧,现在漕务正在忙大事,这样的小事,可是真顾不上啦。”“大事?”于谦一愣。“咳!还不是因为前几年黄河数次侵淮,泥沙把清江浦给搞淤塞了。我们得赶在六月放水之前,清清河道。这边封河,漕船只能改道走里运河。要走里运河,就得过五坝,要盘坝,还得调动车马转运……哎呀,事情比牛毛还多,你说哪顾得上别的?”于谦这才知道,今年清江浦居然淤塞了,原本没人去的里运河又重新启用了。他突然暗叫不好。适才其他三个人是往歇庙的北边跑,正好对着里运河,岂不是要撞个正着。“本来该是开春就应该搞,谁知朝廷一直说要废漕迁都,这事便耽搁下来。现在说废不废的,没一个准话,又催着漕运,哪还有时间让底下人准备?”方笃一说起这个来,便牢骚满腹。于谦打断他的话,道:“也就是说,五坝上现在有很多人?”“对啊,漕船盘坝,得佥派民夫来拉纤嘛。唉,你老兄是不知道,如今临近夏收,谁高兴给你来白干活?淮安府豁出老命,才从附近几个县征调了一千多人。”方笃的苦水似乎吐也吐不完,“人手越是不够,漕运衙门越是把人往死里用,一天分两班倒。这几天纤夫累得快他娘的暴动了,一天要抓四五拨人,刑部分司里写判词的竹纸都快不够用了……”方笃说得意犹未尽,于谦内心却翻江倒海。五坝那边人越多,太子他们暴露的风险就越大,如果这边再不采取什么行动,只怕凶多吉少。事到如今,他必须冒一次险。“诚行,我实话跟你说了吧……”于谦开口道,“我怀疑那几个聚众之人,是白莲教众!”“啧,你老兄也太多心了。白莲教和白莲教可不一样,有的拜佛母,有的拜弥勒,有的是金禅宗,有的是净空派,老百姓都叫白莲教,其实完全不是一码事。”“那几个人说的,正是拜佛母的。要不我怎么着急来报官呢?”一听这话,方笃脸色瞬间变了。“佛母”这个词,在大明官场可是个绝对的禁忌。永乐十八年,山东蒲台县出了一个叫唐赛儿的村妇自称“白莲佛母”,聚起了数万信徒起事,横扫十几个州县。朝廷先后派了数拨大军讨伐,才勉强镇压下去,唐赛儿却始终没有落网。从此之后,各地州县时常会传出消息,说当地有佛母现身,搞得地方官员如临大敌。淮安这地方就在山东南边,民间崇信白莲教的风气也很兴盛。若真有佛母过来,只怕风浪会不小。“廷益说的可是真的?”“如有半句虚言,甘受律法处置。”方笃背着手在厅里转了几圈。按道理说,镇压邪教这事该归淮安府管,可淮安这地方一大半产业都与漕运相关。佛母要搞什么事,一定会波及漕运总兵衙门,他这个刑部分司,首当其冲。与其等事后擦屁股,不如防患于未然。方笃也是个勇于任事的人,一拍桌子,对于谦道:“我这就去永安营调兵,廷益你随我来!”于谦跟着方笃离开分司,心中忐忑。永安营调去五坝,固然可以把白莲教的势力冲垮,但也可能会影响到太子。这一步不得不走的险棋,到底结果如何,他委实不知。“希望皇天庇佑,太子平安无事。”于谦暗暗祝祷。据说,人从高处跌落时,脑袋会飞速运转,短短一瞬可以转过无数念头。不过,此时朱瞻基向下掉落时,没有别的念头,只有一阵阵的苦笑。这是第几次掉入水中了?朱家的皇帝们,哪个像他这么倒霉,以掉入水中结束一生?但往好的方面想,他的咽喉不再承受痛楚,呼吸也不再艰涩,那一只钳住自己的大手,终于松弛开来……砰!一阵剧痛打断了朱瞻基的遐想。他惊讶地感觉到,自己的背部撞到一处坚硬的干燥地面,这不是落在水底的感觉,他有经验。太子努力从地上支起半个身子,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是在一条船上,刚才背部撞击的是前部木质甲板。从人字桅与方舷轮廓来看,这应该是一条标准的四百料漕船。朱瞻基摇晃着身子从甲板上站起来,眼前展现出的景象让他目瞪口呆。原来这条漕船并不是平浮在河中,而是爬在一处圆拱长坝的半腰处。前半截的首柱高挺向上,后半截船尾还在运河水下,整个船身微微上斜,像极了一条要上岸的摩伽罗大鱼。在这头巨兽的躯体两侧,有八根粗大的篾缆牢牢地扣住曳孔。这八根篾缆分作四组,分别系于大坝两侧的四根将军柱上。柱上有连接篾缆的盘木,下置石窝,窝中有两根转轴巨木,巨木上又插着八根关木,构成了四个巨大的绞盘。每一个绞盘的周围,都有十几人在费力地推动关木。伴随着嘎啦嘎啦的摩擦声,绞盘缓缓地转动着,通过一系列复杂的滑车、拐钩与棘轮传动,把力量传给那八根粗大的篾缆,拖曳着这条漕船缓缓朝上挪动。在运河两侧的河槽边,此时还站着数百个衣衫褴褛的纤工。他们每人肩上都拽着一根纤绳,配合着绞盘一起用力。纤绳密如蛛网,牢牢系在船舷两侧,无不绷直。偌大的一条重舟,居然就这样靠着人力离开水面,朝坝顶滑升而去。几十盏灯笼在河岸高高挑起,驱散了些许模糊。巨兽从雾气中徐徐浮出黑水,四周索缆纵横,这是何等壮观的一幅画面。虽然身陷险境,可朱瞻基还是在一瞬间被它所吸引。先前他听于谦讲述盘坝,只是听个新鲜,直到亲眼所见,才见识到真正的盘坝现场。不过,朱瞻基并没有余裕过多欣赏,因为他能落在甲板上,梁兴甫同样可以。于谦说过,漕船盘坝时,要把所有货物都卸空,包括操船人员。也就是说,现在这条空船上,只有他们四个人。他抬起头去,看到吴定缘站在略略倾斜的船尾,与那个噩梦般的高大身影斗成一团。绞盘工和纤夫所处的位置都比礼字坝要低,他们只管埋头拖曳,并不知道船上多了四个人。“篾篙子”虽战力不及梁兴甫,但船身不断在移动,甲板越发倾斜,让梁兴甫的动作也受到了限制。朱瞻基左右扫了一眼,看到在桅杆的基座旁,不知哪个船工插了一把短斧。他拔出斧子,拔腿冲过去要帮忙,可动作骤然又停住了。他看到苏荆溪躺倒在枋板旁边,鲜血流过宽额,生死不知。刚才坍塌之时,她的位置最靠近塌点,大概是运气太差,落到船上时一头撞到了枋板上头。朱瞻基俯身把她抬起来,左右为难,不知是该先救她,还是先去帮吴定缘。苏荆溪勉强睁开眼睛,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口中喃喃。朱瞻基把头凑过去,才勉强听清楚,她说的是“换手、换手”。太子的箭伤在右肩,刚才他情急之下,还是用惯用的右手拿起短斧。苏荆溪的意思是让他换一只手,避免伤势恶化。这种时候,居然还惦记着,朱瞻基一瞬间感动至极,大声道:“我定不负你!”说完,他把苏荆溪搀扶到桅杆旁,然后换手拎起斧头,朝梁兴甫冲去。此时先诛首恶,否则谁也活不了。漕船在船尾位置有一处后舱,平时供船工休息之用,舱顶方正。吴定缘和梁兴甫正站在舱顶方寸之地,拼死相搏。这时朱瞻基突然加入战团,虽然劣势未变,但多少让梁兴甫多了一重麻烦。要知道,漕船盘坝并非一路平滑爬升。人力有穷时,无论是绞盘还是纤夫,都不可能一气不停地把船拽上坝去,只能拽一段,停下来,调整一下篾缆与纤绳,再拽一段。这让搏斗变得颇有些滑稽。他们三人站在倾斜的方舱顶部,一半精力倒放在如何保持平衡上。往往要先等漕船停住,才能迅速过上几招,船身一动,立刻后退,以避免跌倒。这时断时续的搏斗方式,让这两只绝境中的老鼠,也能与老猫有相抗之力。可惜的是,相抗并不代表胜势。梁兴甫面无表情,一招一招地抵挡着两个人的疯狂攻势,只有嘴角偶尔微抬,似乎很享受这种困兽的反抗。吴定缘的狠辣,朱瞻基的蛮横,在他眼里都是些幼稚的举动,除了延缓必死的结局,没有任何意义。吴定缘的拳头又一次袭过来,这一次的角度有些诡异,是从左边腋窝处上挑。梁兴甫手掌一横,挡住了去路。这时朱瞻基的斧子已经从另一个方向劈下来,这是声东击西之术!梁兴甫仿佛背后长了眼睛,肩颈迅速一抖,竟用肌肉把斧子给挤住了,斧刃只是破开了一点皮,便无法继续深入。他正要反击,船身又发出一阵剧烈的抖动,角度越发倾斜。梁兴甫只得双腿发力,身躯前倾,免得被甩出船去。而吴定缘和朱瞻基趁着这个空当,迅速跳开。随着漕船再度移动,梁兴甫忽然伸出手去,刺啦一下把上身衣衫扯开,露出虬结的筋肉与恐怖的烧伤。还没等那两个人回过神,他已像一枚石弹一样撞了过来。这一动,即如泰山崩裂、巉岩穿空,刹那间梁兴甫狠狠地与朱瞻基正面相撞。太子感觉像被一个攻城锤正面砸中,一口鲜血猛喷出来,五脏六腑瞬间移位,斧子脱手而飞。梁兴甫只是伸手轻轻一抓,便把太子重新捏在手里。之前每次漕船一动,梁兴甫都会故意放缓攻势,这让那两个人产生错觉,似乎他每逢船动都得先找平衡。这一次漕船开动,他们的警戒心便习惯性放低了一分,结果被梁兴甫钻了空子,一招击破。吴定缘又惊又怒,扑了过去,却被梁兴甫一脚踢翻。“不要抗拒,不要挣扎,有生皆苦,早日解脱。”“去你妈的狗屎解脱!”吴定缘大吼着爬起来,再度飞腿踹过去。不过,看他飞踹的角度,不是梁兴甫的胸口,而是朱瞻基。又来这招?梁兴甫微微觉得好笑,围魏救赵之计固然高明,可连用三次,也忒看不起人了。他下意识把姿态一定,准备做一次犀利的反击。当吴定缘的右脚即将接近时,梁兴甫却一怔,这个去势,似乎是真的要去踹朱瞻基?然而这个距离,任何反应都来不及了,他只能反手去捶吴定缘。两件事几乎在同时发生。吴定缘一脚狠狠踹中了太子,让他整个身躯脱离了梁兴甫的掌控,一下子飞到船外去。同时梁兴甫的拳头,也捶中了吴定缘的面部,让他一声惨呼,从舱顶滚落到甲板上。朱瞻基被踹出船之后,重重摔到了礼字坝的坝顶。坝顶外拱,表面覆有草泥,根本停不住人。他从坝顶歪斜了几下,一路顺着斜面朝东边的坝底滚落。梁兴甫看着太子的身影迅速在坝底方向消失,并不太急。这里运河堰埭都是封闭的,先把吴定缘弄死,再去堰埭瓮中捉鳖也来得及。可当他把视线投向吴定缘时,发现对方举起了一把斧子,正是朱瞻基丢下来的那一把。奇怪的是,吴定缘手持斧子,并没有冲向梁兴甫,反而快步走到船舷边缘,然后朝远方用力地把斧子扔了出去。他回过头来,满面血污地看着梁兴甫,发出一阵快意的大笑。在笑声中,一阵惊慌的喊叫声从船底响起,紧接着船身剧烈地前后摆动起来,半空中不断传来啪啪的绳索断裂声。伴随着龙骨挤压的巨大悲鸣,整条漕船朝着另外一个方向极度倾斜下去。梁兴甫向外张望了一眼,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艘漕船,刚刚被拖上了礼字坝的坝顶,完成了盘坝最艰苦的环节。可由于此时还是枯水期,坝顶距离水面很高,漕船若直接推下另外一侧的水面,搞不好会直接散架子。所以,绞盘工匠们会调整一下篾缆的角度,化曳为牵,把船体徐徐吊下水去,方竟全功。而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吴定缘扔出去一斧子,狠狠地砸在了右侧将军柱下的绞盘上,吓得推关木的民夫都坐在地上。绞盘一失力,两条篾缆立刻松脱。原本漕船的平衡,有八根篾缆从不同方向均匀施力。如今突缺两股,它们再也拽不住漕船那庞大的身量了,其他几股绳索纷纷扯断绷脱。没有了篾缆牵系,失去控制的漕船便从坝顶顺着西斜坡汹汹滑下,以无可阻挡的庞大气势直直地朝着水面撞去。在这个极短的过程里,所有在船上的人顿觉身体一轻。只有站在悬崖向远处跃出时,才会有类似的感觉。吴定缘在倾斜的甲板上踉跄两步,先一步冲到受伤的苏荆溪身旁,抱住她的身体,向着旁边滚去。转瞬之间,黄褐色的漕船撞开了黑色的运河水面,直翘巨大的船身深深插入水中。四周的河水被高速排开,激扬成数丈之高的水花。整段运河都被这恢宏的场面震慑了,层层涟漪浮现,就像是河神在瑟瑟发抖。这条船造得相当结实,在如此强烈的撞击之下,居然没有当场散架,几下沉浮,主体部分又重新浮了起来,只有船头被毁得不像样子。不过刚才的落势实在太猛,漕船并没停留在原地,而是推开波澜,继续朝着运河的另一侧飞速冲去。那里有一处干船坞,平日里充作紧急维修的平台。这条船就像一头闯进瓷器店的疯牛,先蛮横地把入口水闸撞得粉碎,然后一头扎进坞中,一口气冲垮了十几道架梁与攀梯,蹭倒了无数堆料。船舷摩擦着船坞边缘,发出尖厉的悲鸣,连坞底两条船轨都被挤得像面条一样扭曲。最终,漕船重重撞在了船坞尽头的石墙之上,船头与墙壁同时崩碎,碎渣横飞,掀起的浓密烟尘笼罩了整个船坞……朱瞻基沿着礼字坝的斜壁飞速下滑着,大头朝下。失重的恐惧,让他下意识伸手试图抓住些什么。可惜坝壁上面覆着厚厚的一层苔藓,这是为了减少盘坝阻力而刻意种植的,滑腻不堪,根本抓不住。所幸这次坠落并未持续很久,太子很快感觉到周身一震,然后整个人陷入一团软绵绵的东西里不是水,比水更致密,更黏,还带着淡淡的土腥味,一直朝着他的鼻孔、耳洞和嘴里疯狂涌入。太子闭目屏息,死命向上挣扎。慌乱之中,他的双手突然碰到一条硬硬的木槽框,当下毫不犹豫,猛力一撑翻身上去,这才算脱离了黏腻的纠缠。朱瞻基喘息片刻,发现自己跌落之处原是一条位于坝底的分水渠。这种渠是用来分水拦沙的,所以渠底淤积着厚厚的泥沙,成为最好的缓冲地带。得天眷顾的大明皇太子并未欣喜,他现在从头到脚都脏污不堪,脸上除了双眼全为淤泥所糊,简直比乞丐还狼狈。但比起清理自己,朱瞻基急于想搞清楚目前的状况。他只记得之前吴定缘一脚把自己踹飞,后面在船上发生了什么一概不知。“得设法重新爬到坝顶……”朱瞻基心想着,抬头看了眼礼字坝,从水渠的木槽边跳了下去。他先俯身从附近河沟里捧出点水,咕噜咕噜地漱几下口,吐出一团混着唾沫的泥沙,然后踏上水渠旁边的土路。这条土路泥泞不堪,到处散落着破布、烂筐与腐烂的稻草席子,路面上最醒目的是无数脚印。这些大大小小的脚印看似杂乱,其实朝向一致,而且无一例外都是赤脚,而且踩得很深,似乎是一大群人朝着同一个方向艰难跋涉。这是纤路啊!朱瞻基适才在漕船上见过盘坝的壮观景象,知道一条船要过坝,需要大量纤夫在两侧牵引。这条路,显然就是拉纤人走的坝边旱路。他踉踉跄跄朝外头走了两步,不防脚下踢开一块破篷布。朱瞻基低头一看,吓了一跳,篷布下居然蜷缩着一个人。这人皮肤黝黑、骨瘦如柴,全身只在头部和裆部各自裹了一条脏兮兮的布条,枯槁的面孔看不出年纪。他瘫躺在地上,双眼半睁,眸子浑浊无光。朱瞻基凑过去拍拍他的脸颊,全无反应,再探了探这人鼻息,已然是没救了,只怕是刚刚死的。朱瞻基吓得急忙缩回手来。种种迹象表明,这大概是哪个纤夫不堪负累跌倒在地,同伴们又不能停纤,只得先把他扔在身后,胡乱盖上一层席子。可怜他就这么蜷缩在污泥中,坐等着性命散去。朱瞻基心中生出一丝恻然,以及恼怒。督纤的孔目为何不管?医师在什么地方?朝廷每年要下拨不菲的款项,都用到哪里去了?就在这时,从纤路的另外一个方向传来嘈杂的脚步声,一队巡逻的护坝兵匆匆跑过来。这条路没什么能隐藏的地方,贸然跑开一定会被抓住。太子的目光扫到那位死者,眉头一皱,一个极不情愿的办法浮上心头。朱瞻基迅速脱光,把衣物和靴子一团扔进旁边的分水渠。随后他双手合十,朝那位刚去世的死者拜了一拜,伸手把对方脑袋上和裆下的两条布带解下来,缠在自己身上。刚做完这些事,护坝兵们就到了。“站住!干什么的?”为首的小旗喝问道。朱瞻基怕说多露馅,便装出一副不敢开口的惶恐样子,只用手指了指脚下的尸体。为首的小头目掀开篷布一看,发现是具尸体,狐疑地抬起头来。朱瞻基压低嗓子,含混不清地说:“老刘病了,里长让俺留下来照顾他。”小头目探了探鼻息:“照顾什么照顾,这人都死了!”朱瞻基执拗地重复了一遍:“里长让俺留下来照顾。”小头目眯起眼来端详这家伙,面孔、脖子、腿脚到处都沾着污泥,再看他头顶缠着布带,光溜溜的一根毛都没有,最后一点疑心也打消了。绝大部分纤夫会把头发剃光,用白布条缠住,免得流汗太多养出跳蚤。江淮间有句俏皮话,叫“剃头挑子守一边,不是念经就是拉纤”。意思是,剃头匠只要跟着和尚或者纤夫,不愁没生意可做。太子本来是为扮和尚而剃发,想不到今天歪打正着了。“前头好像出事故了,你还在这儿偷懒!赶紧滚回去干活!”小旗扬手就抽了他一鞭子,抽得大明皇太子原地跳起来,屁股火烧火燎地疼。他正要发作,见到小旗鞭子又是一摆,只好忍气吞声,扮出一副逆来顺受的姿态。小旗吩咐手下把尸体抬开,然后亲自押送着这个奸猾壮丁。朱瞻基老老实实朝前走去,不时揉揉屁股,他们沿着纤路,很快便看到了纤夫的大队伍。那是三百多个赤条条的壮丁,麇集在河岸边缘,煞是壮观,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酸臭汗味。不过他们没在干活,一根根粗大的纤绳都扔在地上,所有人都翘首朝着运河张望。刚才河里出了离奇事故,一条大漕船滑落坝下,冲入船坞,连将军柱都被拽倒了一根。这乱子着实不小,如今盘坝暂停,拉纤自然也中断了。小旗没想到事故居然这么大,当下也没心思管朱瞻基了,踢了踢屁股让他自行归队,带队匆匆朝坝前赶去。这么大的事故,附近的护坝兵肯定都会陆续赶过来。如果太子此时贸然离开,搞不好会被当成可疑人物,还不如先混在纤夫的队伍里,等歇工时再找机会离开。计议既定,朱瞻基便迈开步子,不动声色地朝纤夫大群里钻,专挑人多的地方。他这一身装束,如雨滴落入井口,融得天衣无缝。混着混着,朱瞻基忽然听到一声柳叶哨声,尖厉清晰。一听到这哨声,这群纤夫也不看热闹了,纷纷朝着哨声方向移动。为了不显得自己特别,朱瞻基也只好随波逐流,莫名其妙地被这群人裹着来到河岸旁边的一棵大杨树下。杨树下搁着六个大木桶,三个木桶里装满了杂面窝头,一个木桶里是肉汤,两个木桶里熬的是掺了河虾的青菜。这里的饭菜热气腾腾,那些纤夫闻到香味,吞咽唾沫的声音此起彼伏。原来是纤夫们的夜班加餐,朱瞻基心想。他晚上吃得很饱,不必去抢这个,有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不料身旁黑影一晃,他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根木棒子。棒子不长,连外头的树皮都没剥脱,但棒头被刻意削尖烤硬,想要伤人也是利器。太子吓了一跳,这是要干什么?他扫视人群里,发现不独自己,不知不觉好多人手里都多了一根短棒。有几个黑影,借着人多遮掩正悄无声息地分发着,不仔细根本看不出来。朱瞻基有点莫名其妙,但这短棒还挺称手,姑且先拿着再说。这时一个魁梧的皂衣大汉走到大杨树下,手里拿着条浸水牛皮鞭子,甩得啪啪作响。他嗓门不比于谦小,一开口,三百人便听得清清楚楚:“你们这些狗驴操的贼厮鸟,给薛爷我玩这种手段?不想活了吗?”这位吼声如雷,骂声不断,倒让朱瞻基听懂了。这个薛爷是督纤的孔目官,负责盯着这三百人拉纤盘坝。漕船脱扣,冲撞船坞,这是极严重的事故,难怪他如此气愤。不用问,这事肯定是那几个人在船上打斗引起的,不知道吴定缘、苏大夫他们是否平安逃走,更不知道梁兴甫到底怎么样了……朱瞻基有心去河岸看看,可又不敢动,只好把短棒捏得更紧一些。薛爷骂得正欢实,纤夫中站起一个人来。这人五十多岁,身材很矮,身上的腱肉倒颇有形状,道:“薛爷,脱扣这事,实不怪我等。我们在东南侧的绞盘上,发现一把斧子,刚才它不知从哪里飞来,卡断了关木,这才出的事。”说完他抬起双手,把那柄斧头呈出来。薛孔目先怔了怔,随即响亮地啐了一口,浓痰落到那纤夫的脑门上:“我呸!把老子当傻子吗?随便找个斧子过来我就信了?你怎么不说你老娘趴在绞盘上让我肏断的关木?”这话脏秽不堪,人群里隐隐有些嘈杂。“你们这些贱坯,一定是对朝廷心生不满,故意阻断漕粮!”薛孔目怒道,“不然你算算,今天你们一共才盘了几条船过去?”他挥动鞭子,狠狠地抽在老纤夫的肩膀上。那老纤夫身体一抖,声音却不变:“薛孔目,我们这一班从午时就在盘坝拉纤,一直拉到现在没歇着。当初衙门里说好的,六个时辰供给两餐,每餐每人两个馒头一碗菜肉,可如今两餐克扣成一餐,到现在才开饭,哪里来的力气?”薛孔目狞笑道:“原来是为了这一口肉啊……”他突然飞起一脚,咣当把盛着肉汤的木桶给踢翻了,暗褐色的肉汁登时流了一地,迅速被河滩吸收掉。不少纤夫失声喊了句“哎呀”,身子忍不住前倾。“还他妈想吃肉!我告诉你们!今天不把漕船脱扣的反贼找出来,你们明天再多加一个时辰纤役!”老纤夫慨然起身:“薛孔目,我等不是罪犯,是应役的良民!朝廷有法度,你岂能任性胡来?”薛孔目恶狠狠道:“孔十八,你不过是个破落军汉,真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自打你来了淮安府,今日要查账簿,明天要翻伙食,我看你是没安好心!”孔十八一挺胸膛,道:“老汉我只是替伙伴们鸣个不平。衙门里把盘坝班次安排得这么紧,你们还要克扣,这让人怎么活?病者不及治,死人没空埋,这是要命的勾当啊。”“要命,要命,先要了你个老头皮的命!”薛孔目手腕一翻,长鞭冲着老纤夫面上狠狠抽过去。不料孔十八手疾眼快,手里那把斧头一闪,唰地把鞭子切成两段。“你……反了!”薛孔目怒不可遏。“不是反了!是有话要说。”孔十八冷冷道,然后回头看了一眼,“我们都有话要说。”纤夫人群里,突然竖起几十根尖利的短棒,密集如林。薛孔目瞪圆双目,嘴巴刚要咧开,孔十八斧柄一翻,狠狠拍到他的太阳穴上,登时把他拍翻在地。薛孔目身后本来还站着不少护坝兵丁,一见薛爷突然被打翻在地,一时慌乱起来。薛孔目从地上爬起来,狼狈地朝本阵跑去。孔十八一声呼哨,那几十个举着短棒的纤夫,齐齐朝前猛冲。他们一边跑动,一边振声高呼:“薛贼杀我!薛贼杀我!”纤夫们大概平日在坝上被欺负得太惨了,被这一句口号瞬间引爆了情绪。每一个人都赤红着眼睛,同声高喊起来。无数双赤足踏过浸满肉汁的泥土,化为嗡嗡蜂群,蜇向大杨树下的护坝兵们。朱瞻基有心想要远离,奈何自己站得太靠中心了,被群情激愤的人群裹挟着,只能朝前冲去。而且因为他手里有短棒,被稀里糊涂地推到了第一线。此时那些护坝兵终于反应过来,各自抽出兵刃,准备要给这些泥腿子一个深刻的教训。朱瞻基一见这个阵势,情知再犹豫下去,不是被后头的人踏倒,就是被前面的兵砍杀,只好端起短棒,奋力朝前一刺。只听得惨呼一声,短棒的尖头在对方肩胛爆出一团血花。与此同时,朱瞻基身旁有更多的短棒伸出去,而对面也有不少雪亮的刀刃顺势劈下来。一时间,人体碰撞声、骨头折断声、武器相接声,还有声嘶力竭的叫喊与惨呼,响彻整个礼字坝,把运河河畔变成一处战场。一员边将曾对朱瞻基说过,战场有着极其独特的气场。当你置身其中时,会不由自主地失去“自我”意识,什么都忘掉了,你会变成大浪中的一滴水、大风中的一粒沙子,一具被钲鼓旗号操控的傀儡,只知木然搏杀,直到气绝或力竭。朱瞻基此时就是这样一种状态。周围的呼喊与血腥如同催眠,让他浑然忘了自己的身份。开始时的搏杀他还有点迫不得已,到后来情绪被彻底带动起来,把短棒舞得如同风车。他一路走来太憋屈了,直到现在,胸口戾气才得以尽情释放。无论体能还是经验,太子都远超这些纤夫。而这些护坝兵的战力,比起梁兴甫可差远了。朱瞻基一马当先,简直锐不可当,硬生生冲破了阵势,杀到老槐树下。他眼看接近薛孔目的背影,一股嫌恶感油然而生,振臂一刺,一下子把他戳倒在地。太子觉得爽快极了,回头一看,那个叫孔十八的老头也突破了护坝兵的防线,朝这边打过来。这个老头的打法,与众不同。别的纤夫都凭着一腔热血,胡乱挥舞棒子,他却保持着极度的冷静,从不轻易出手,观察着敌人的要害。每次棒子一戳,准保有一个兵瘫倒在地。朱瞻基知道,这是真正的老兵才有的搏击风格,他们要以最低的消耗,干掉每一个敌人。孔十八杀到老槐树下,薛孔目正要爬起身来,却被他一棍子狠狠砸晕在地。这一老一少对视一眼,互生赞叹。两人回头看去,场面上明显是纤夫占优。说来讽刺,这些护坝兵虽然装备精良,可彼此之间缺少磨合;而纤夫们日日夜夜都在一起拉纤,配合起来极为默契,一旦手里有了武器,便是一支精锐兵伍。“来,再随我杀回去!”孔十八没多余的废话。朱瞻基为了不暴露身份,也只能苦笑着跟上去。堂堂大明皇太子,居然跟着淮安的纤夫们搞起民变,这也太讽刺了。这一老一小再入战团,从背后给了护坝兵们极大的压力。短短不到一个水刻,纤夫们已经取得了全面的优势。薛孔目以下的三十多个护坝兵、胥吏,通通被干翻在地,重则昏迷不醒,轻则鼻青脸肿。孔十八见大局已定,便招呼纤夫们在大杨树下排好队伍,然后选出几个人来,把那五个伙食菜桶抬过来,分发吃食给大家。纤夫们早饿坏了,每个人领了自己那份,坐在地上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朱瞻基并不饿,他已经从兴奋状态冷却下来,意识到事情有些蹊跷。削尖的短木棒、整齐划一的口号、进退默契的哨音,这场暴乱恐怕蓄谋已久,只是怎么会这么巧,偏偏在今晚发动?这个叫孔十八的家伙,相当不得了。不光打架厉害,控制场面也是一把好手。这场面看起来惨烈热闹,实际上却没闹出一条人命来。他们叫嚷的口号,也只是薛贼杀我薛贼杀我,分寸拿捏得很好。在亲眼看见那具无名饿殍及薛孔目的嘴脸后,朱瞻基完全能理解纤夫们为何愤而反抗。但他好奇的是,接下来他们打算怎么办。要知道,朝廷最怕的,就是这种不受控制的暴乱。他在奏折上读过一些类似事件,大臣们的意见出奇地统一:不问缘由,强力弹压,否则恶例一开,刁民抗法之事便源源不断。这时孔十八捏着几个馒头过来,坐到朱瞻基身旁,道:“之前好像没见过,你是哪个甲的?”朱瞻基含含糊糊说是别处调拨过来的。淮安里运河上有五个坝,纤夫经常会被打散编制,来回调配,彼此不认识也很正常。孔十八没深究,赞赏地拍拍肩,道:“你刚才打得不错,叫啥个名字?”“呃……洪望。”朱瞻基回答。“这么好的身手,折在官府手里太可惜了。”孔十八递给他一个馒头,“洪老弟,你一会儿吃完,记得偷偷把短棒扔了,回原来的坝去。别人问起来,就说没来过。”朱瞻基一怔,道:“那接下来,你们打算做什么?”孔十八叉开两条大腿,用手粗俗地在两条毛腿间挠了挠,又捏起一块馒头,道:“接下来,我一个人会去自首。”“啊?你们不准备啸聚作乱吗?”孔十八“咦”了一声,这词可不像寻常百姓会用的。朱瞻基脸色一变,赶紧闭嘴。好在孔十八没追究这个,呵呵笑道:“憨瓜蛋子,你还真以为咱们要谋反哪?”“那折腾这么一出,到底图什么?”朱瞻基忍不住问。孔十八大嘴一张,啃下半块馒头,道:“洪老弟这你就不知道了。咱们这几百人一闹起来,戴帽翅儿的是不敢真怎么样的,人都抓光了,盘坝怎么办?那些人又好面子,又怕事,所以咱们就先闹一闹,再主动给个交代我去衙门自首,他们有了面子,首恶服罪,其余不究。至少伙食是没人敢克扣,乡亲们多少能有条活路。”朱瞻基觉得这人真是不一般,有谋略,有见识,还有担当,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老人的脸上满是褶皱,唯独双眸透着精光,在两侧脸颊上有十来道大小不一的疤痕,有的细长,像是被箭镞划过,有的宽阔,像是利刃砍下的。这应该是个老兵,太子心想。孔十八三两口把馒头吃完,突然又“啧”了一声,惋惜道:“可惜啊,火候还是差了点。本来我算准在陈总兵回城前一天发动,只给那些当官的留半天时间,谈起条件来就容易多了谁想到漕船出了这么档子事,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这时朱瞻基才恍然大悟,这场暴动确有预谋,但本不在今天,只因为漕船意外脱扣,这才被迫提前发动。先前太子还怀疑这事太巧,怎么偏偏在他们抵达淮安的当夜发生。现在看来,根本不是巧合,而是必然因果。薛孔目长年克扣盘剥,纤夫积愤蓄怨日久,两边迟早要起冲突。他们与梁兴甫一番争斗,不过是把矛盾提前激化而已。“那你去自首,岂不是要砍脑袋了?”朱瞻基发现,自己居然担忧起这老头来。“嘿嘿,放心好了。咱们又没伤到人命,罪不至死,顶多杖个几十下,又不是头一次了。”孔十八轻松地回答,“我在白莲佛母座下烧香,有她老人家护佑,不会出事的。”朱瞻基肩膀一僵,这老头竟是个白莲教徒。孔十八没注意太子表情,饶有兴味地问道:“你听过佛母吗?”“我就听过佛爷。”朱瞻基避开他的眼神。孔十八哈哈大笑:“佛爷是有的,佛母也有,白莲佛母可比佛爷还灵。她老人家是灵山成道,一朵白莲飞到东土显圣,能免三灾,去八难,专来度化世人。”“跟戏文里唱的似的,只怕是糊弄人的把戏。”朱瞻基忍不住反刺了一句。他本以为孔十八会破口大骂,自己便可以趁机离开,不料老头闻言,却只是笑了笑,道:“来世福报、白莲显圣什么的,我是没亲见。可只要莲花坛上烧过香,佛母面前磕了头,从此就是亲切的兄弟姊妹。活着时,彼此都会照应;哪天死了,至少坛里会给你买棺材,烧香烛,寻块宝地埋葬,不至于一苫草席盖着,喂了野狗、乌鸦。你说谁会不愿意去?”朱瞻基没有吭声。他先前一直以为,白莲教是靠江湖骗术蛊惑愚民,可从来没想到,让老百姓趋之若鹜的动力,居然只是如此微不足道的好处。不过,想想眼前这些纤夫的遭遇,他们只是活着就已拼尽全力,也便不难理解白莲教何以如此诱人。“怎么样,小兄弟,要不要也来我的坛里烧个香?我就是坛祝。”孔十八一拍胸脯。朱瞻基尴尬地摆了摆手,正要婉拒,忽然心中一动:“你认识梁兴甫吗?”“那是谁?”孔十八一脸迷茫。朱瞻基暗自松了一口气。和他猜测的差不多,白莲教的体制十分松散,各地香坛除了同拜佛母,每个坛祝都自行其是。城里的信徒忙着配合梁兴甫抓人,坝上的信徒却自顾搞着暴乱,两边互不知情。这是国家之福。倘若佛母能对所有的香坛都如臂使指、如将将兵,那朝廷可要头疼了。朱瞻基正要开口拒绝,对方却突然示意他噤声,然后把耳朵趴在地面,仔细听了一阵:“奇怪了,怎么有这么多人在靠近,难道是永安营?”“那是什么?”“那是陈总兵直属的护漕标军,正经打过仗的精锐。按说这点骚动,犯不上惊动他们……而且他们来得也太快了,不寻常,不寻常。”孔十八念叨着,再仔细听去,面色不由得大变。远处有隐隐的铁甲铿锵声,显然武备齐整,气势汹汹。河边那些纤夫也隐隐感觉到不安,都把目光投向带头人这里。孔十八大声道:“别慌张,就按原来说的,你们快把短棒都扔河里,各自回甲里!”纤夫们轰然应声,赶紧四下散开。他见朱瞻基还傻在原地,猛然推了一把:“愣着干啥?赶紧回去!”朱瞻基连忙把手里的棍子一扔,朝河边迅速跑去。孔十八倒提着那把拍晕薛孔目的斧头,双手高举,迎向远处大道拥来的黑影,高声叫道:“是我一人所为,快带我去见方推官……”话未说完,几个身穿窄袖红胖袄的营兵扑上来,把他凶狠地掀翻在地。同时又有更多营兵掠过身旁,朝着纤夫人群奔去。他们很快追上了刚跑出没几步的朱瞻基,将其拽倒在地,硬靴踏身。“白莲信徒,追擒莫放!”几十个永安营兵同时大吼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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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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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定缘睁开眼来,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处怪异的牢笼之中。这个牢笼形状是不规则的,它是由数十条如肋骨般的褐色大木条构成,这些大肋木横躺斜插,彼此交错如同一片竹林,只在中间围出一个极狭窄的小空间。刚才的强烈撞击,让吴定缘脑袋里仍在嗡嗡响荡。他强忍眩晕,勉强伸手去晃其中一根木条,可惜却纹丝不动。他再一低头,发现身前还横着另外一具躯体:苏荆溪双目紧闭,额头上一缕鲜血缓缓下滑,在惨白的脸颊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红痕。吴定缘花了好一段时间,才搞清楚之前发生的事情。这条漕船从坝上跃下运河后,强烈的冲势让它像楔子一样插入附近的临时船坞。船头一路撞碎闸门、浮槽、吊龙口,然后直通通地顶进船坞尽头的匠作坊。匠作坊里摆着一堆堆加工到一半的榆木舵杆、杉木大桅、船肋板条等大料,被这么一撞,噼里啪啦地散落下来。他与苏荆溪从船头跌落的同时,便好巧不巧地被这些坍塌的木料给埋住了。幸运的是,这些大木都是厚长条形状,彼此碰撞交叉,没有压实在身上。但船料实在太重了,光靠人力根本没法撼动,活像个关蛐蛐的木笼。木笼外头一片寂静,不知道梁兴甫是个什么情况。此时吴定缘顾不上那凶神,他先俯下身去探苏荆溪的鼻息,呼吸微弱。他好歹做过捕吏,多少知道一点急救之术,便托起她后颈枕在臂弯,去掐人中。连掐了十几下后,一声虚弱的呼唤从苏荆溪唇间飘出来:“这是骤冲昏瞀之症,又不是闭气,掐人中没用,你照我说的做……”在这种状况之下,苏荆溪居然保持着冷静。她闭着眼睛,断断续续地发出指示,每一个都简洁明了。吴定缘依言施救,其中一些手法不免有肌肤相触,事涉礼法之大防。只是说者虚弱,听者专注,加上牢笼里阴冷局促,两人都生不出丝毫旖旎之心。苏荆溪的手段高妙,吴定缘执行得认真,过不多时,她总算恢复了些许精神。吴定缘又从她腰间摸出一袋止血药粉,这本是给太子预备的,被他抓出一把抹在苏荆溪额头,再撕了半条袖子缠住。苏荆溪其实头部受伤甚重,但如今条件所限,也只能勉强这么维持住了。“这里太冷,得更暖些才好。”苏荆溪半靠着他肩膀,喘息着说道。吴定缘要把外袍脱下来给她披上,苏荆溪说:“人身似火,你来把我抱紧。”她的语气平淡,好似医师在给患者开方子。吴定缘略一犹豫,伸开双臂把她拥在怀里,胸膛紧贴脑门。他虽然常去富乐院,耳濡目染了不少男欢女爱,自己却从未与一个女子贴得这般近。倒是苏荆溪一点不见尴尬,还凝神去听他胸音:“你心跳得可有些厉害……也好,血流得快,还更暖和点。”说完往他怀里拱了拱,让两人之间再无空隙。黑暗中,有幽幽的药香冲入吴定缘的鼻孔,以至他浑身僵直,一丝肌肉也不敢挪动。从认识以来,苏荆溪被这个凶暴的南京捕吏骂过、踹过、捆过,见他如今居然瑟缩得像只小乳猫,不觉一阵好笑。她怕他肌肉太过紧绷,有意岔开话题:“也不知太子可曾脱困。”“在船落下来之前,我把他踢下去了。怎么也比落到梁兴甫手里强,希望小杏仁能捡到他吧。”吴定缘总算稍稍放松了点。“说起来,这位太子爷可一点也不像个天潢贵胄,毛躁,脾气急,情绪起落比江潮还大。”“那家伙啊,棺材里头搁脂粉死要面子。”吴定缘刻毒地补充了一句。反正他们哪儿也去不了,便保持着相拥的姿势,你一言,我一语,描摹起太子性格里的恶劣之处。说第三个人的坏话,永远是两个人聊天最好的佐料,气氛慢慢松弛下来,姿势也变得自然。“不知你注意到没有,每次一有人说他不配做皇帝,太子反应就特别大。我猜他如此咄咄逼人,只是为了掩盖心中的恐惧与失落吧,大概平时不甚自信之故。”苏荆溪不知不觉又犯了职业病,“这很奇怪,作为大明皇太子,按说这该是他最不缺的东西。”“他对旁人的眼光这么在意,大概是因为还在乎什么东西吧。”吴定缘简短地评价了一句。“听起来,这可不光是在说太子呢。”牢笼里的空气似乎有些凝滞,吴定缘心里一阵后悔。这女人太擅长从言辞里窥出真意,稍有破绽便会被看穿心思。“我跟他可不一样……”“怎么不一样?能说说吗?”苏荆溪道。她感觉吴定缘的身体僵了一下,不由得笑道:“不必紧张,只是闲谈而已。咱们在这里左右动不得,多聊聊天,有助于保持神意警醒。再者说,反正在瓜洲水牢里,你不是已跟太子吐露过一次心事了吗?”吴定缘点了点头,虽然他并不觉得太子会记得这种无聊的小事。“还记得你说出来的感觉吗?是不是像卸除了一点点包袱,根骨都轻了几分?”苏荆溪的语气就像一根茑萝,看似虚弱柔软,却不知不觉缠绕上来,等吴定缘觉察时,发现难以推拒。“可是……”“做人坦诚,心无负累。多少烦恼,都是庸人自扰憋出来的。无论如何,总比你靠酗酒来逃避要好。”苏荆溪说到这里,环顾四周,忽然笑了,“哎呀,还记得我说过的吗?再遇着像汪家水牢那样的处境,你我之间也许会变得更坦诚一些,没想到这么快就应验了。”这里一片漆黑,又动弹不得,除了没有水,倒真与水牢所差无多。苏荆溪见吴定缘还是很紧张,便道:“看来是天意使然。这样好了,你说说你的,我便讲讲我的,咱们谁也不吃亏。”这个回答大大地出乎吴定缘的意料。那日在瓜洲水边,他开口问王姑娘是谁,苏荆溪避而未答,现在却主动表示要开口。吴定缘犹豫片刻,轻轻叹了口气:“好吧……”他刚要开口,苏荆溪说等一下,然后调整了一下姿势,把耳朵贴在他右胸肋骨上:“人的骨头,亦能传导声音,右胸不存心跳,可以听得最为真切。”吴定缘犹豫地半伸开胳膊,把手虚搭在她肩头,摆出个搂抱的姿势,再一次讲起了当年变成“篾篙子”的过往。低沉的声音化为烟气,缭绕于这个支离破碎的船坞之间,飘过竹架,掠过桐油大缸口,穿过船篷和栈板之间,并最终随着灰尘徐徐落定。这一次的讲述一气呵成,全程苏荆溪听得十分认真。待他讲完之后,她仍保持着聆听的姿势,若有所思。直到吴定缘咳了一声,苏荆溪才抬起脸,道:“感觉如何?”吴定缘从胸中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确实觉得肩上松快了一点。苏荆溪轻轻笑道:“你可真是个执拗的人啊,只为一个身世,居然作践自己到这地步。”“也许吧。”吴定缘苦笑着摸摸后颈,“我娘亲从小便说我脖子硬,犟起来几头牛都拽不动,死顶起来能一条路走到黑。我这脾气,也许是随我那个不知是谁的亲爹吧。”苏荆溪若有所悟,道:“难怪我总感觉你怪怪的。你看,从南京开始,你所做的一切都是被动的,都是别人要求的,就没有自己主动想要的。我们苏州有句话:船行无针路,四向皆逆风。因为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也就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做什么,所以无论如何,都摆脱不开这种茫然。”“你以为我不想知道吗!”吴定缘情绪陡然激动起来,“可我一个羊角风病患,又能如何?”“你这个病,其实来得很蹊跷……”一涉及医症,苏荆溪便神情认真起来,“痫病分为风、惊、痰、食、虚、虫等。你一见火光就犯病,听起来该是惊痫之症,想必是曾经遇到过什么可怖之物,埋下了病根。”“可我在知道自己身世前,并没犯病啊。”苏荆溪摇摇头,道:“这可未必。惊痫的病根千变万化,未必只有一端。我曾见过一桩病案,病人幼时在雷雨天的稻田里猝遇一蛇,吓昏过去,醒来时全不记得。之后,病人一切行动如常,单看见雷电或蛇都不会犯病,但四十岁那年,恰好又在雷雨天里看到房梁上一条蛇,立刻犯了惊痫。从此之后,即便只遇到雷电或只遇到蛇,都会复发。”“你是说,我的惊痫,非得是火光和身世之谜凑到一块,才会出事?也是小时候留下的病根?”“这我可不知道,但我能感觉到,你内心隐藏着一种很深的恐惧,你自己都未能觉察的恐惧。你的一切所作所为,酗酒也罢,惊痫也罢,都是为了避开这种恐惧。”“胡说,人怎么会害怕自己都不记得的东西。”吴定缘摸摸下巴,不自然地说。“你也许会遗忘了恐惧的细节,但绝不会遗忘那种感觉。你仔细想想,你酗酒时真的是觉得好喝吗?还是为了换取一夜浑浑噩噩?”面对犀利的质问,吴定缘沉默不语。苏荆溪盯着他的眼睛,道:“讳疾忌医,这可不好。你这个病,只有再一次去面对那种恐惧,把它击败,才能够根除所以你到底在恐惧什么?是外头那个病佛敌吗?”吴定缘脸色一变,道:“怎么可能!我是打不过他,可不代表我会怕他!”“你们吴家跟病佛敌之间,恐怕并非仇敌这么简单吧?”她刚才在土堤上已注意到,梁兴甫要杀死吴定缘时,脸上浮现出的不是复仇的快意,而是一种微妙的欣慰与感激。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动作与情绪,居然同时出现在一个病佛敌身上,这让苏荆溪觉得好奇。她先前听太子提过,说吴定缘骂梁兴甫的话是“忘恩负义”,便知道他们之间必有更深的渊源。吴定缘无奈地摇了摇头,苏荆溪这是在诱导他一次把秘密倾吐干净啊。不过,也好,在这个大难随时临头的狭窄空间,反而让人拥有了开口的勇气:“永乐十八年冬,梁兴甫硬闯金陵城,先是把南城兵马司打得稀烂,然后又潜入城内搅扰四方,博得佛敌之名。应天知府头疼至极,逼着我爹立下了军令状,半个月之内要把他擒住。我爹动用了大批差役,还请了很多江湖上的硬手,却一无所获。“当时我不服气,一直也在暗中查访,但跟官府的查法不太一样。我仔细勘察了梁兴甫每次犯事的地点,都在舆图上标出来,试图找出规律。脚磨地有印,嘴喘气有味,他只要还是个人,肯定会留下点什么。我终于发现:他每次犯案,附近必有水井。金陵原来战乱频繁,很多水井都有密道相连,这样围城时不用担心没水。过了那么多年,大家都差不多快忘了这回事,没想到他还记得,用这些井道来回移动,难怪官兵都捉不到。“我立刻把这个发现告诉我爹,并设计了一个诱捕之计。我爹大喜,立刻着手安排人手,三天之后果然把他围在了冶城山上。我爹身先士卒,划伤了他的面孔,眼看凶顽即将完蛋,可柏川桥那边的火药库突然爆炸,举城皆惊,梁兴甫趁机重伤逃走。“我本以为这是他运气好,可再一查,发现火药库的爆炸十分蹊跷,而且颇多线索与我爹有牵连。我跟着我爹,发现他竟然把梁兴甫藏在清凉山下的一座寺庙里养伤。我十分惊讶,质问我爹为何这么做。我爹说他当年在江湖上混时,曾与梁兴甫有旧,故而冒着偌大风险留了他一命。梁兴甫伤愈之后,便自行离开了。”“令尊怕是没说实话。”苏荆溪评价道。“我自然知道。可他既然不想说,我也懒得问,只是多问他讨了些钱喝酒。”吴定缘发出一声低沉的叹息,“当时梁兴甫离开时,说了要报答我家的救命大恩。没想到他现在恩将仇报,竟一心要杀掉恩人全家。”“也许……他不是以怨报德,而是真心相信,把你们全家超度升天才是最好的报答。”“这也太荒唐了吧!”“我知道的一些病人,跟梁兴甫差不多。他们有自己的一套道理,并沉溺其中,执着到了极致,在世人看来便是疯的。”“好了,好了,不说他了,越说越晦气!”吴定缘晃了晃脑袋,“现在到你说了。”苏荆溪偏了偏头,仍旧用前额贴住胸膛。她的声音不同于平时的冷静或温柔,就像被掀去了一层湖绉纱面,露出了真正的质感:“我那一位手帕之交,名叫王锦湖,是苏州长洲人氏,是个极聪明的姑娘。我与她在同一位老师手下修习岐黄之术,因此相识,可以说是情同姐妹。锦湖在医道上的天资远胜于我,假以时日,必是义妁、鲍姑、张小娘子一般的人物。我们经常叹息世人偏见太重,女子为医者少之又少。而受制于礼法,太多女子没法延请男医师诊治,以致香消玉殒,实在可惜。在入学那一年的乞巧节,我和锦湖对着明月立下誓言,他日学成,在苏杭一带开个女医馆,我们都是坐馆,一边设帐收徒,一边治病救人,教江南女子再无疾病之苦。“可惜的是,她家里觉得,医道对女子来说终究是杂学,相夫教子才是正道,便在永乐二十年把她远嫁京城一家高门若只是如此,也还罢了。苏州与京城有漕河畅通,我与她时时鸿雁传书,可聊解思念之情。锦湖甚至在信里勉励我,让我一个人把女医馆开起来,代替她去享受她所憧憬却再不能触及的那种生活。我从字里行间,能感受到她在京城生活的苦闷,却无能为力,只能多写几封信去,希望能为她稍做排遣,聊解云树之思。”“云树之思?什么意思?”吴定缘插了一句。“这是杜甫的《春日忆李白》: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苏荆溪知道吴定缘肚子里墨水不多,笑着又补充了一句:“这是形容朋友别离思念的话。”吴定缘“哦”了一声,也不知听懂了没有。“可就在一年前,我惊讶地发现,这些信石沉大海,再无回应,她整个人完全消失了。我很惊慌,亲自去王家询问,却没有回应,托人去京城打听,也毫无音信。于是,我决定自己去查,一查才发现,她在永乐二十二年已经死了,死在夫家最堂皇、最残忍的手段之下,带着不甘与惶恐,就这样死了。你能想象我那时的心情吗?就像是把心脏剖开,把砒霜与钩吻灌下去,流过全身经脉。”说到这里,苏荆溪的声音变得有些嘶哑,娇弱的身躯微微弯曲,仿佛剧毒至今仍在侵蚀。吴定缘不得不把她抱得再紧一些,才能抑制住她的颤抖。“参与这一次谋杀的,有很多人,他们的名字我都知道。有些已经死了,有些还活着。可我一个远在苏州的女人,又能如何?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为锦湖在独墅湖畔立一座衣冠冢,四时祭拜,只盼她能转世到个好人家。“当我以为自己会慢慢走出伤痛时,却听到一个消息,杀害锦湖的其中一个凶手朱卜花,居然大摇大摆去了南京……当天晚上,我梦到了锦湖。她漂浮在一片漆黑狭窄的幽冥之中,身上吊着一根细细的丝线。她的脸色铁青,眶内唯余眼白,双手十指流着脏污的血。她告诉我说,每一个魂魄,都靠阳世之人的思念为丝牵系,方不堕无间地狱。而整个世界只有我还在惦念她、关心她,只有一根细丝还在牵着她的魂魄。说到这里,锦湖的身体开始摆动起来,一边摇摆一边在哭在怨,在惨呼,在尖叫,在重现她临死前的可怖神情。这个梦,一次又一次在我眼前复现,每一次都令我痛彻心扉,让沸腾的毒液渗透全身。我知道,我必须替她报仇,否则她将永堕深狱。”说到这里,苏荆溪突然自嘲地笑了:“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自己是医师,自然知道这一切与锦湖无关。不过,是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内心一股戾气无可抒发,遂化成梦里锦湖,给自己一个理由罢了。这是心病,却不必用心药来医,只要化为一剂心毒就够了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吴定缘磨动着嘴唇,嗓子有些干涩。他猜到是复仇,却没想到竟是如此炽烈决绝。“我决定杀掉每一个害死锦湖的凶手,至死方休。所以我主动陪同太子北上京城,不为忠君,亦不为报国,只为一个微不足道的理由,为了一个在世人眼里微不足道的女人。”苏荆溪疲惫地说道,似乎因这段故事耗尽了心神,整个人瘫软在吴定缘怀里。“竟能为一个朋友做到这地步……你们的感情可真好啊。”“我这一世,只有一个交心好友,魂魄相通,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唉,你不会明白的。”“我怎么不明白,过命的交情嘛。”吴定缘看向苏荆溪的眼神,微微有了变化,饱含着钦佩、怜惜、敬畏,甚至还带了一点羡慕。她这么一个弱女子,居然能为朋友做到这地步,着实令大部分男子因之蒙羞。“你这是帼帼不让须眉啊。”他想起瓦子里形容穆桂英的一句话。“是巾帼不让须眉。”苏荆溪扑哧笑出声来,气氛缓和了不少。两个人交换了秘密之后,关系总算不那么僵了。过了不多时,对面突然传来“咔啦”一声,似是什么东西被拽倒。过不多时,又是“哗啦”一声,铿锵作响,黑暗中似乎有什么野兽在逐渐逼近。两个人的身体,都是一颤。这几乎没有第二种可能。不知梁兴甫为何耽搁那么久才过来,但此时两人身陷囚笼,逃不能逃,战不能战,只待他过来瓮中捉鳖。吴定缘伸出手又晃了晃木条,纹丝不动,当真是穷途末路。这一次,他可没有在黄册库的好运气了。吴定缘叹了口气,看了眼仍伏在胸前的苏荆溪,却骤然怔住了。原来苏荆溪不只有额头上的撞伤,她的右腿也被死死压在了一条断水梁下,虽不至粉碎,但也动弹不得。之前苏荆溪在指导他施救时,这么严重的腿伤却一字不提。甚至她主动扑在吴定缘怀里,是为了刻意转移视线,不叫他觉察。可这又是何必?吴定缘惊疑之余,迅速把两人的对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突然想通了。苏荆溪说什么搜集病案,都是幌子,她绕了一大圈,真正目的不是探听吴定缘的故事,而是找个借口,不露痕迹地把自己的复仇大计讲给吴定缘听。从右腿被压住之后,这个女人知道自己没法活着离开船坞。而吴定缘还有机会活着逃出去,回到太子身边。他一定会把这故事说给太子听,而太子登基之后,必然不会放过锦湖的夫家这样一来,即便自己死了,复仇仍可以继续。真是苦心孤诣的好算计!她居然强忍剧痛,在极短的时间内动了这一连串的心思,简直太……吴定缘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苏荆溪才好。苏荆溪注意到他盯着自己右腿,有气无力地笑了笑:“我就知道瞒不住你……可我并没骗你什么,我说的都是真的。只要能报得了仇,生死又有什么打紧……”她从他的胸膛上勉强撑起,离开怀抱,整个人虚虚地向地面滑下去。吴定缘一阵苦笑,道:“有时候我还挺羡慕你的。面对仇敌,憋着口气弄死就行。现在我的仇敌就在眼前,我甚至都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一边说着,吴定缘一边脱下自己的袍子,轻轻覆住苏荆溪的身躯。然后他从牢笼的间隙伸出手去,从附近捡回更多的散碎船料残骸,撒在她身上。饶是苏荆溪聪睿过人,也被他这一番举动搞糊涂了,只好伏在地上尽量不动。远处的“咔啦”声逐渐逼近,吴定缘的动作也越来越快,很快苏荆溪便被大大小小的碎木片盖住,不点亮火烛凑近,是发现不了的。“我刚才说过,我跟太子不一样。他在意别人的评价,是因为还在乎什么。而我现在什么都不在乎,包括我自己。”吴定缘从囚笼里站起来,挺直了胸膛,“如果你还有机会见到太子,让他赶紧回京城去,不要管我了。”苏荆溪有些发怔,但出于直觉,她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过不多时,一个高大的身躯在囚笼外的黑暗中浮现。梁兴甫的肩、背与粗大的臂弯肌肉上插着许多碎木竹屑,半个脑袋上都扣满了褐皮漆,还有几条铁链斜搭在身体上,随着走动不住摇晃,发出铿锵的碰撞声。看来刚才碰撞之时,他是被甩到了更麻烦的地方,到现在才算脱困。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梁兴甫孜孜以求的目标,居然被船料困在如此狭小的地方,静等着他来取走,这一定是佛母护佑的结果。梁兴甫走到囚笼前,一言不发地盯着吴定缘,想要多享受一会儿这美妙一刻。直到吴定缘的一口唾沫飞出牢笼,落到额头上,他才伸出手来,握紧其中一根板条。吴定缘撼不动的大料,在梁兴甫的巨力之下被轻易抬起。平衡一失,囚笼“哗啦”一声坍塌解体,梁兴甫的手捏住吴定缘的手臂,把他硬生生拖了出来。吴定缘没有做任何反抗,因为这毫无意义。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仇恨的眼神一直瞪着梁兴甫,牵引他的注意力在自己身上,确保梁兴甫不会再往这个囚笼里多看一眼。既然脱不开囚笼,那么唯一保住苏荆溪的办法,就是把她藏得更深些。这策略说来简单,只要一个人愿意主动牺牲,便可实现。梁兴甫解下身上的铁链,将吴定缘五花大绑,然后将他扛在肩上,朝着船坞外头走去。吴定缘知道自己必然无幸,勉强抬起脖子,最后瞥了一眼身后。“一线生机,还是留给你们这种还在乎些什么的人吧……”他道,随即闭上眼睛,等待着命运的最终一刻降临。此时,在礼字坝的运河对面,混乱已经接近尾声。在永安营的强力弹压之下,三百多个纤夫全都老老实实地蹲在地上,双手抱住脑袋。那些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官吏,也都被拖到树下,接受简单的救治。“廷益,这次我欠你一个大人情!回头去宋风楼,我请你吃最地道的宋嫂鱼羹!”方笃对于谦深深一揖,语气里一半感激,一半后怕。没想到这些白莲余孽如此嚣张,居然把主意打到了五坝之上。若不是于谦坚持要他出兵,只怕漕河运输都要为之中断,他作为当值官员怕是要倒大霉。于谦赶紧把方笃扶起,嘴上客气着什么同年之谊,心里却是一阵苦笑。他的本意,是用白莲教的名头吓唬方笃,好出动永安营去对付梁兴甫。可谁想到假戏真做,白莲教居然真的在礼字坝策动暴乱。方笃的麻烦解决了,可于谦的目的一个也没实现。他扫过河岸,黑压压一片全都是光着身子的纤夫。太子不见踪迹,吴定缘和苏荆溪也不知下落,梁兴甫这个大敌更是消失不见。怎么想,这都不是一个好兆头……于谦强抑住不安,对方笃道:“白莲信众狡黠,千万不要掉以轻心,这坝上坝下,得好好搜查一下才好。”方笃点点头:“廷益考虑得周到。我这就派人去运河对岸,贼人一个也别想走脱!”于谦犹豫了一下,道:“若是搜到什么可疑人物,不妨知会一声,也好让我安心。”他不敢在方笃面前透露太子身份,可又得仰仗永安营来找人,讲话时必须斟字酌句,特别累人。方笃满口答应,一转身,脸色突然一沉。原来那位薛孔目被人救醒,一脸狼狈地跑到老槐树下请罪。方笃二话没说,抬起腿来狠狠踢过去一脚,把他打翻在地。这个儒生在漕河上混得久了,行事也沾染了江湖的彪悍气。“你贪虫穿了心!纤夫伙食都敢克扣五成,真不把陈总兵放在眼里吗?”方笃痛骂。他知道下面的人不干净,只是没想到贪蠢到这地步。纤夫是力役中最辛苦的,盘坝又是拉纤中最累的活,一分油荤一分力气,所以纤夫伙食一向得供足。胆敢在这里头截留五成,那是成心跟漕运过不去啊。薛孔目赶紧辩解,说伙食没有克扣,只是食材没来得及送来,他愿意垫钱先补上,为陈总兵分忧。至于漕船倾覆,不是管理上的疏漏,而是白莲余孽故意捣乱之故。方笃知道这些小吏世代攀附在漕务衙门下面,盘根错节,自己一个流官也不敢太过责罚。既然薛孔目愿意吐钱出来赎错,又把盘坝事故推给白莲信众,把上官的麻烦择得干干净净,他也就不为已甚。反正一没死人,二没波及城内,三来弹压及时,方笃觉得这个分寸刚刚好,没必要再搞大了。方笃开口道:“如今给你个将功折罪的机会。你把混进纤夫里的白莲教众挑出来,一并送到刑部分司的狱里。记住,不得枉抓一民,不得漏逃一人。”他特意提醒一句,是告诉薛孔目抓几个典型,别把人都抓光了,谁来干活?薛孔目闻言大喜。本来是贪腐小吏逼迫民反,他搞不好要被杀头,现在方笃把它直接定性为白莲余孽闹事,自己的罪过就没那么大了。方笃交代完之后,继续去跟于谦说话。薛孔目狞笑着拎起灯笼,走到这群黑压压蹲着的纤夫中间,一个一个照过去。很快他走到孔十八身前:“老东西,怎么样?刚才的嚣张劲呢?咽回到狗肚子里去了?”孔十八一口痰飞过来,薛孔目闪身避过,狠狠地砸了他肚子一拳,老头痛苦地蜷起身子,把刚才吃的馒头呕了出来。“这个是首恶!”薛孔目大声道,永安营的兵丁立刻把孔十八往外拖。他又看了一眼旁边的朱瞻基,好像也是首先冲上来的几个,一指:“这个也是!”薛孔目一口气又挑出来八个纤夫,都是平日里看不顺眼的刺头。永安营的士兵拿绳子把他们反手拴成一串,押着往刑部分司送。一长串犯人就这么垂头丧气,踉踉跄跄地从大槐树旁边走过,朝着新城而去。于谦站在槐树之下,下意识地朝这边望了一眼。他对白莲教深恶痛绝,能多抓几个总是好的,这时他忽然发现,队伍里有个身影似乎有些熟悉,可惜夜色深重,附近人数太多,三晃两晃便看不见了。于谦本想走过去,仔细张望一下,忽然耳边传来方笃的声音:“廷益,运河那边似乎搜到了什么人。”于谦一听,立刻把注意力转回到这边来。那支队伍,便继续朝前走去,很快隐没在黑暗之中。根据前方永安营传回的消息,他们进入了被漕船撞毁的船坞里,并从中发现一个平民女子。当时她被压在一堆木料堆下,额头与左脚都受了伤。“苏大夫?!”听完汇报,于谦忍不住喊出声来。方笃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你认识?”于谦说:“这是我同来淮安的朋友。”“你的朋友,怎么会跑到那里去?”方笃有些惊讶。漕船在盘坝时,上头不能留人,一个女人大半夜怎么上的船?于谦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等她过来一问便知。他不善扯谎,索性把麻烦推给苏荆溪,她肯定可以在一瞬间想到一个合乎情理的故事。过不多时,永安营兵把苏荆溪带到大槐树下。于谦快走上前,低声急切询问。苏荆溪虽然神色委顿,神志还算清醒,便把之前的遭遇讲了一遍。讲到吴定缘被梁兴甫抓走时,于谦第一次感觉到,她的语气里产生了微微的波动,似乎有一缕情绪从破裂的外壳散逸出来。不过,他此时无暇顾及别的感受,道:“也就是说,太子之前就掉下船了?”“是的。”“具体位置?”“就在漕船被拽到礼字坝的顶端时,朝反方向摔下去的。”苏荆溪抬起胳膊朝那边一指。于谦二话不说,撩起袍角撒腿就跑。他一口气跑到运河旁边,沿着坝侧的纤路一路寻找。路面上到处都是脚印和垃圾,于谦忽然看到远处有一个躺在地上的影子,心中一阵狂跳。等赶到那影子旁边,他才发现是一具纤夫尸体,枯瘦的身子上还盖着发臭的篷布。于谦又是庆幸,又是失望。他抬头看了看,礼字坝就在侧旁,如果太子跌下来的话,应该就落在这附近。他索性趴在泥地上,在灯笼照耀下一寸寸地搜寻。这里遍布纤夫的脚印大多是前深后浅,因为他们需要身体前倾,用力拽动纤绳。其中只有几个平浅的脚印,一看就不是纤夫所留。他沿着这串古怪的足迹,一路摸到了附近一条分水渠。于谦看到,渠内泥沙里有一个凹陷下去的人形坑,似是什么东西从天下砸下来的。于谦精神一振,再沿渠找了一圈,终于发现渠隙里卷成一团的衣袍与灰靴,毫无疑问,这是属于太子的。可是,他为什么要脱光自己再离开?一个荒唐的念头像白驹一样闪过心头,于谦猛然直起身子,讶异地看向远处那群赤条条的纤夫。“砰”的一声,牢房的栅门被重重关上。刚刚推进牢里面的,是十个被指认为白莲余孽的纤夫。他们被永安营的人押到刑部分司之后,先扔在这座属狱之内。今晚官府的第一要务是恢复盘坝,至于怎么收拾他们,要等漕河通畅之后再说。这间牢房不算太小,纵横有二十多步,塞进十来个人一点不嫌拥挤。地上铺着残缺不全的芦苇席子,墙角是一片片尿苔,牢内阴暗潮湿,但总体来说味道还好。牢门上挂起一把铁铸云翅大锁,锁头沉重黑亮,就是铁锤都别想砸开。等到狱卒一走,这些纤夫立刻聚拢起来,围在了孔十八身边。刚才薛孔目那一通殴打,打得老头萎靡不堪,一路上几乎是被人搀到牢房,一进来就瘫靠在墙角,受创匪浅。“你们都给我记住……”孔十八声音虚弱,可威严犹在,“等会儿推官问话,你们只管把罪过往我这儿推,说是被我骗来的,揭发我胁迫你们作恶。若问起坛里的事,你们就说没烧过香,没拜过佛母,都是被我这个坛祝骗来的。”“可这么说,佛母会不会不高兴……”一个纤夫颇有些犹豫。“咱们穷苦人为了活命而已,佛母慈悲,不会为难。你们就照我说的说!”可其他人面面相觑,都有些为难。这一转脸就往同伴身上泼脏水的事,良心上实在有些……再者说,如果他们这么供述出来,孔十八是必然要被判死刑的……孔十八眼睛一瞪,大声道:“这有什么为难?咱们动手前都约好了,谁出了事,家人由活下来的人共养。我一个孤老头子,死了便干净,你们不用有什么负担,合算!”朱瞻基一直在冷眼旁观。也许真如孔十八所说,他们暴乱的目的,只是让薛孔目不敢再中饱私囊,让大部分纤夫能吃上饭。现在只付出了十个人入狱的代价,就达成了目的,哪怕孔十八因此被杀,也“合算”。他不期然想起了白龙挂。那些人每年送几个人给官府归案,换来盗取粮食的默许,以养活杨家坟那千余流民。他们的做法,与孔十八颇有相似之处。这些底层百姓唯一能拿出来做交换的,只有人命,而且视之为“合算”。这时孔十八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洪望小兄弟,你来,我有几句话要说。”朱瞻基一愣,他找我能有什么事?可还是赶紧凑过去了。说来也怪,朱瞻基跟白莲教的仇恨极深,可面对这个连累自己入狱的老信众,怎么也恨不起来。他走过去蹲下身子,孔十八端详了他一阵:“你不是普通的庄户人家。”朱瞻基一瞬间全身绷紧,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孔十八这时笑了,道:“莫紧张,关起门来上榻,谁家没点藏着掖着的事?我不是查你来历,只是问你一句话:能不能接了我的香坛?”“啥?”太子莫名其妙。“我肯定是出不去啦,可我在外头起的那个香坛,总得有人照管。”孔十八扫视了一圈牢里的同伴,“这些乡亲都是好人,可他们一辈子除了服徭役,从来没离开过村子十里,更谈不上什么见识,管不来香坛的。我看你谈吐不凡,肯定读过不少书,去了不少地方。你来做这个坛祝,我也放心。”朱瞻基觉得这事太荒唐了:你知道你在干吗吗?邀请大明皇太子加入白莲教担任坛祝?“你连我的来历都不知道,就这么放心把香坛交给我?”他找了个理由婉拒。孔十八笑了笑,道:“这又不是什么家财庙产,有什么不放心?来坛里烧香的,都是十里八乡的穷苦百姓,尤其老太太特别多,她们又唠叨又犟,可最诚心不过,宁可省下自己一口,也要捐给坛里。再就是那些孩子,来了也不念经,就想偷一口供品糕点吃。他们爹妈天天刨地,没人管,若不是香坛帮着收拢,不定什么时候就掉河里淹死、瞎吃野果毒死、栽到井里摔死什么的。那些皮猴子简直是魔星下凡……”说着说着,孔十八的话开始多起来,神情越发松弛,不像是在说服,慢慢变得像是在回味。他显然对自己的香坛极为熟稔,一桩桩事情、一个个人历数下来,说得津津有味。周围的纤夫们,年纪小的开始啜泣,年纪大的也是面色凝重。他们都意识到,这是在托孤。“其实佛母如何神通,我不曾亲见。可有了这么一处香坛,把乡亲们拢在一块,互相都有照应。赶上年景差的时候,至少能撑下去。所以我死了不可惜,唯一挂念的,就是把坛祝传给一个有办法的人,让香火别灭了就行……我这次一定会死,可你们得在这坝下活下去不是?”孔十八的声音,逐渐低落下去,这一段话说得他疲惫不堪。周围的纤夫扑通都跪下了,纷纷哭了起来。他们平日受坛祝的恩惠颇多,心甘情愿追随,突然听到这么一句,又怎能忍得住。朱瞻基看到此情此景,心潮剧烈地澎湃而起,他突然有一种强烈冲动,想要说出自己的真正身份。只要太子一句话,孔十八一定可以活命,这些人一定都能得到赦免。他们明明没做错什么,只是挣扎着想要活下去而已,为什么要承受这种苦难?话到嘴边,却怎么也冲不过双唇。理智化成于谦的模样,反复在脑内劝谏,说这样不安全,这样太危险……朱瞻基终究还是把冲动按了回去,跺了跺脚,大声道:“若我是皇上,就把这劳什子漕运停了,百姓便不必再受这盘坝之苦了!”监牢里的纤夫们听了,纷纷点头附和。他们只当朱瞻基在说气话,但觉得很过瘾。没了漕运,沿途官府就不必征调徭役,大家可以安心在家里种田了。只有孔十八没出言应和,看向朱瞻基的眼神越发犀利起来。“你们都散开歇歇吧,我跟洪望小兄弟单独说几句。”他忽然说。纤夫们以为两人开始移交香坛事务了,纷纷散到牢狱各处待着。孔十八从腰间取下一方巾子,从旁边的瓦盆里蘸了蘸水,让朱瞻基先擦擦脸。朱瞻基脸上的泥水早就干了,变成一层薄薄的硬壳,很不舒服。他接过巾子,一边擦脸一边说:“承蒙厚爱,可惜我真没办法接管香坛,您还是另外选贤的好。”孔十八盯着他,反而说起另外一个话题:“你可知道小老儿从前是做什么的?”“当兵?”“呵呵,眼睛比隼子还尖。”孔十八赞了一句,“我是淮安附近的军户出身,年轻时勾军去了燕藩,然后一直在兴和千户所里面,做一个夜不收。”朱瞻基瞳孔一缩,“夜不收”是明军的侦骑尖兵,而兴和千户所位于大明与鞑靼的边境地带,永乐皇帝数次北征,都是从这里出征。有本事在兴和当夜不收的人,都是精锐中的精锐。难怪他策动暴乱的手段那么高明,边军连鞑靼精骑都不放在眼里,何况区区一个中原河坝。“我在一次征伐中受了伤,再也上不得阵。军中想留我做个教头,不过我年纪大了,终究思乡难免,便脱换了军籍,回到淮安府。”后面的事情,孔十八没说。但朱瞻基多少猜得到,多半不尽如人意,否则他也不致被征调过来盘坝。太子疑惑的是,他突然说起这个干吗?孔十八道:“小老儿常年在边境,看到了太多事情。这些事跟乡亲们是没法讲的,说了他们也不懂。但我相信你一定能听懂。你刚才那句话,说得不对。要说漕河之上的弊端,那真是比水蚊子还多,但若因此废弃南北漕运,那句话怎么讲?怕噎着就不吃饭了。”朱瞻基一瞬间以为自己回到了朝议现场。要知道,洪熙皇帝打算迁都的主因之一,正是京城用度全靠江南支撑,每年漕运靡费浩大。倘若迁回南京,便可以省掉大半漕费。汪极反对迁都,是因为他在漕河上的利益过于巨大。这个老兵明明被漕务折腾得快死了,怎么也这么说?“为什么?”太子问。“我在边关待了许多年,看见草原上的势力像野草一样此起彼伏。北元的乌萨哈尔汗大汗没了,还有鞑靼,有瓦剌,有兀良哈,打服了一个阿鲁台,又冒出一个马哈木,打服了马哈木,阿鲁台又叛变了。自始至终,北边的边患就没停息过。他们就像是草原上的狼,你强的时候就躲得远远的,你变弱了,他们就扑上来,一口一口地咬你的血肉。”孔十八说起这些时的口气,跟刚才截然不同,凌厉如朔北的风。“我是个大头兵,不懂那些朝政的弯弯绕绕。我就知道一点,如今的北境边关,背后就是京城,就是皇上,所以粮草兵器、甲胄辎重什么的,要多少有多少,边墙也修得结实,足以震慑那些鞑子。要是皇上回南京去了,会怎样?”朱瞻基答道:“就算皇帝南迁,这里也会留下一员上将或者藩王,一切依循旧制便是。”孔十八摇摇头:“没用的,你就算把徐达、常遇春都找来,也没用。永乐爷为什么放着锦绣江南不住,把京城摆在离草原不远的北平?因为他知道,只有京城搁在那儿,边关的士兵才有主心骨;只有皇上亲守国门,才能带动漕运,把物资输送到北境。”朱瞻基心中一震,他可从来没从这个角度考虑过问题。“天下的力量,永远都是朝着天子和国都流动。国都一迁,漕运必停,漕运一停,边事失去支持,必然弛废不堪。朝廷在南京安享繁华,可北边的狼们也会成群结队出来觅食,从此边关永无宁日永乐爷跟你说过他的用意吗?”“皇爷爷自然是说过的,只是父皇也有他的考……”太子说到一半,舌头与牙齿突然顿住了。一股冰凉的寒意霎时从心中涌出,顺心脉流经四肢百骸,把他冻结在原地。“呵呵,果然。”孔十八的目光一凝,双臂一弯,向朱瞻基行了个军中大礼:“周围人多眼杂,属下不能施以全礼,还望太子殿下恕罪。”太子手脚一阵阵发凉。难怪孔十八这么突兀地聊起国策,原来是在试探他的身份。他对这话题太过熟悉,反而放松了警惕,露出马脚。“你是怎么……”“殿下您跟随永乐爷扫北时,兴和千户所调了一批骑兵,远远地遮护您的营盘,我是其中一个。”孔十八说得颇为自得,“当夜不收的人,眼力都像一根蜂刺那么毒。太子的相貌、形体都得烙在心里,永远忘不了。适才我看您的面容和动作有些熟悉,所以稍微试探了一下,还望恕罪。”原来他刚才拿汗巾让我擦脸,是为了确认相貌。朱瞻基待在原地,面对夜不收哪怕是个退役的夜不收真是什么都瞒不住。孔十八笑道:“属下也是糊涂,居然还想把您拉进香坛,脑子里的马奶酒灌得实在太满了。”朱瞻基尴尬地笑了笑。孔十八很识相,压低声音道:“殿下微服至此,必有道理,不必说给属下听。只是有个问题,还请殿下示下。”“讲。”太子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殿下混入我等之间,又被抓进这监牢,实是一个意外,对吧?”“是的。”朱瞻基抓了抓脑袋。“属下可助太子离开这牢狱,只是求太子一件事……我知道朝廷不容白莲,只求念在这一坛信众不曾作奸犯科的分上,能宽赦他们的罪过。他们只是想活下去而已。”都到这时候了,他居然不是求赦免自己,而是去保那些信众。朱瞻基嘴上还有些不服气,道:“我只要亮出身份,便可走出监牢,还用得着你来救吗?”“殿下若能露出真身,早便露了,何必等到现在?”太子哑口无言,在这个老兵面前他简直无处遁形。孔十八从怀里掏出一朵铜莲花,莲分八瓣三层,颇为精致:“这便是信物,每个香坛都有一朵。殿下出去,可以凭借此物让他们帮忙。”朱瞻基默默把莲花接过去,心里有些委屈。其实只要走进陈瑄的衙门,一切问题都可迎刃而解。可于谦坚持不许他表露身份,这才沦落至此。孔十八笑了笑,欠起屁股,把芦苇席子掀起一角。苇席下面,赫然是一个土洞,洞口刚好够一人钻进去。朱瞻基大惊,这可是刑部分司的监牢,怎么会有这么大一个破绽?这些纤夫又是怎么知道的?孔十八道:“自从来了淮安,我便安排了人手轮流犯事,被关到这里惩戒。每个进来的人,都趁机偷偷挖上一段,积少成多,就成了这么一条地道。”“你们从一开始就计划好了?”“官吏狡毒,有备无患而已。”朱瞻基登时无语。这个老“夜不收”实在太可怕了,幸亏他只关心自家香坛的乡亲们,若是真起了反心,只怕淮安城都会被搅得天翻地覆。他疑道:“既然有现成的地道,为何你们不跑?”“都是有家有口的人,能跑哪里去?好让殿下知道,老百姓但凡有半分指望,便不会乱来这洞,是给那些还不致走投无路的人留的。”太子觉得孔十八似乎话里有话,不过如今还不宜追究,他把铜莲花接过来,抬起右手,道:“我朱瞻基对天发誓……”话说一半,却被孔十八把手按下去了。“殿下身份尊贵,犯不上专门为我们起誓。我是老军,殿下是太子,若是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身份,明白自己该做的事,就天下太平了。”“可是……”朱瞻基一阵激动,孔十八抬手道:“适才揍薛孔目时,你明明可以趁乱离开,为何跟着我们冲过去了?”“因为看他不顺眼,那贼厮鸟该死!”孔十八仰头大笑,让开了洞口,道:“实不相瞒,属下相救,不是因为您的太子身份,而是因为殿下那痛快的一棍。”朱瞻基看了他一眼,毫不犹豫跳进洞里。其他纤夫聚拢过来,挡住了从监牢外看来的视线。居然一个人都没流露出羡慕,也没一个人表示也要逃走。这个孔十八治军真是有一套,倘若此人身居京营要职,还不知能调教出什么样的军兵来。太子暗自感叹了一句,一矮身子,钻进洞里。孔十八迅速把芦苇席子盖好,又叫来几个人并肩坐在上面,伸直双腿压在席子边缘。一直到屁股下没动静了,他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来。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显出几许感慨与讶异。他在北地经历了诸多奇事,可都没有刚才那么离奇。没过多久,监牢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孔十八眉头一皱,刑部分司再怎么急,也得等鸡鸣之后再开审,现在谁会跑过来?为首的是分司的推官方笃,他旁边还跟着一个面相方正的男子,看服色是个书生,看气质却像一位官员。那男子一马当先,走到栅栏跟前,试图把脑袋探进来。方笃抬手示意,自有几盏灯笼抬起来,把整个牢房照得如同白昼。“廷益,这里有你要找的人吗?”方笃问。于谦在每一个囚犯的脸上扫过去,最终失望地叹了一口气。他刚才意识到,太子可能混在纤夫之中,便立刻去找方笃,把河边那几百个纤夫一一查验了一遍,可惜一无所获。于谦想到永安营抓走十个首恶,便要求再去分司牢里查验。方笃对此有些不情愿,可毕竟欠了于谦一个大人情,只好陪着一起发疯。现在看到于谦没找到,便开口劝道:“既然没有,我们还是走吧。回头我请淮安府丞发一道文,在城里帮你找找。”于谦虽不甘心,也只好如此。他转身正要离开,陪同来的薛孔目却“咦”了一声,疾步向前数了数,大声惊道:“怎么只有九个人了?”淮安城北不远有一座钵池山,外形盘纾凹曲,形若钵盂,因而得名。相传这里乃是王子乔炼丹的所在,因此被列入道家七十二福地。不过,如今钵池山上的道家衣钵,只有一座籍籍无名的乾元道院,反倒是隔林相望的景会寺,乃是淮东名刹,香火极为旺盛。乾元道院与景会寺分立于钵池山两侧,两条山脊蛇形而下,交会在南侧山麓。地势在那里突兀地拔起一个悬坡,密布桃林。淮安人管这里叫望江头,因为坡下不远便是漕运河道。吴定缘被五花大绑,四肢缚在一个松木架子上,就像一条躺在砧板上的死鱼。梁兴甫仔细地检查了每一处绳结,后退几步,似乎在欣赏一幅丹青画作。吴定缘闭目不语,现在他没什么想说的,只待一死而已。梁兴甫在地上插了三炷檀香,念诵了一阵经文,然后缓缓抬起头来,看向吴定缘。那张被烧伤的可怖面孔,此时居然变得有几分慈眉善目,有如悔悟的金刚。“定缘,你们吴家对我有大恩,现在终于到了报答之时。”梁兴甫见吴定缘不理睬,也没动怒,他从腰间摸出一把剃度用的扁刀,磨得很是尖利,月光下闪着寒光。“接下来,我会用这把解脱刀,把你的肉身慢慢剐掉。人的肉身沉浸世毒,侵扰五蕴,乃是诸法烦恼之因,招聚生死之苦的集谛。我助你割舍肉身,便可得大解脱,度去极乐世界。这是无上尸陀密法。”梁兴甫念叨着似通非通的法门,将扁刀紧紧贴在吴定缘的右手手背,冰凉的触感令他一哆嗦。“接下来会非常疼,你会无比痛恨我,这就对了。尸陀密法的要旨,就是通过极度的痛苦,逼出你身体里的嗔怒恚怨之毒,随血肉一并割舍,才会了无挂碍地飞升法界。寻常人为何有轮回之苦?正是肉身不舍、嗔毒未净的缘故。可惜你爹铁狮子在这之前便死了,来不及施行尸陀密法,我愿自承业报,把这一份恩情还给他的儿子。这一番苦心,你往生极乐世界便会知道。”梁兴甫说这话时,表情不见一丝狰狞,反而露出无比真挚,可见是发自内心的。饶是吴定缘心如死灰,嘴角也禁不住抽动了一下。看来正如苏荆溪猜测的那样,这个病佛敌绝对是疯了。“昔日我心智蒙尘,错漏善缘,所幸得见尊长以肉身证道,以尸陀密法解脱,方才彻悟。你若见到尊长,记得要代我叩安哪。”梁兴甫絮絮叨叨说着,吴定缘也懒得问他尊长是谁,把双眼一闭,只待一死。只是他的牙齿无法抑制地轻轻磕动着,暴露出了心中的恐惧。梁兴甫又念了一道《要行舍身经》,把刀刃贴在吴定缘手背,正要用力一剐。就在这时,旁边桃林中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梁护法,先停手!”剃刀微微一颤,梁兴甫和吴定缘同时朝那边望去,只见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掀过桃枝,朝这边走过来。她的手里,还捏着半个刚摘下来的油桃,嘴里咔嚓咔嚓嚼得正香。吴定缘不认识她,梁兴甫却冷冷道:“昨叶何,你来得倒快。”“哎呀,紧赶慢赶,差点还是没赶上。”昨叶何又啃了一口桃子,然后丢到地上,拿绢帕擦了擦手,“这个人,你暂时不能杀。”“嗯?”梁兴甫以为她会先问太子的下落,没想到居然关心起吴定缘来了。“我在金陵城里查了一圈,打听到一桩有趣的事情……”昨叶何笑盈盈地走到吴定缘面前,先细细端详一番,又好奇地伸出手来,摸了一下他的鼻尖,“我需要带他去济南一趟。”本来已存死志的吴定缘,“唰”地睁开眼睛。这女人在金陵城打听出什么事了?为何非但不杀自己,还要带自己去济南?梁兴甫手握剃刀,面无表情,道:“我正在施行尸陀密法,不得中断。”昨叶何早习惯了他这种神神道道,吸了吸鼻子,道:“哼,你不缓也得缓,这个人,我可是要送到佛母面前的。这家伙说不定会成为佛母翻盘的机缘。”昨叶何没有细说机缘是什么。梁兴甫的眉头不由蹙了一下,毕竟授他尸陀密法的,正是白莲佛母本人。她的机缘,他也不好去搅扰。“那就权且押下,待我去淮安擒得太子,跟你一并去济南不迟。”梁兴甫淡淡道。昨叶何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古怪:“呃……这个,太子的事,不用我们操心了。”“捉到了?”“不,另外有人接手了。”梁兴甫顺着昨叶何的视线,朝桃林方向看去。只见一个胖子踱步而出,他脸膛黝黑,颌下一圈硬须,体形肥硕,凸起的肚皮几乎要把绿罗褶袍撑爆,勉强被一条嵌玉束带勒住。胖子爬山累得有点喘,先抽出一柄泥金扇子,拽开领口呼哧呼哧扇了一通。昨叶何伸手指向他:“这是北边那位贵人的使者,叫狻猊公子。”说到这名字,她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龙生九子,老五叫作狻猊。这胖子用“狻猊”做代号,反差实在太大了。吴定缘在木架上一听“北边那位贵人”,不由得竖起了耳朵。一直以来,都是白莲教与朱卜花这样的棋子在前冲杀,筹谋这一切的棋手却隐在黑幕之后。如今帷幕一角掀开,这位棋手终于现出了一丝端倪。这位狻猊公子虽然装束普通,腰间却束着那一条玉带,这是宗室才有的规格。能驱使一位宗室为之效命,那位贵人的身份可以说呼之欲出,一如于谦所推测的那样。狻猊公子看了看吴定缘,很快把视线移开,泥金扇子“啪”地一合,笑眯眯道:“本来呢,我家贵人跟你们佛母都约好了,咱们一南一北,同时发动。我们北边差不多解决了,可南京城那么周密的布局,你们居然都能让太子逃掉,还折了一个朱卜花白莲教盛名之下,名实难副啊。”这个质问看似随意,昨叶何却听出其中的严重性。这次搞出这么大失误,让贵人与白莲教的盟约岌岌可危。若失去了贵人的信任,白莲教只怕是……说是生死存亡之危也不为过。昨叶何柳眉一挑,正要开口辩解,狻猊公子却倒转扇柄,轻佻地挑起她的下巴,道:“不过,这也是贵人自己的错,自家的大事,让外人干岂会尽心竭力呢?接下来你们不要管了,本公子会亲自抓总,小娘子尽可安心。”一张油乎乎的面孔凑近昨叶何,鼻孔翕张,仿佛在闻她身上的香气。昨叶何不动声色地从旁边树上摘下一枚桃子,用力塞到他嘴里。这动作略显亲昵,却成功地阻止了他的接近:“你莫要掉以轻心,太子身旁也有人辅佐,此时已扬帆北上也说不定。”狻猊公子嘿嘿一笑,把桃子拿在手里,踱步走到望江头的边缘,俯瞰着那条蜿蜒向前的人造大河,道:“同为水生,龙蛇岂能相同?你们的鼠目,揣度不出真龙的心思。漕河北上有徐州,有济宁,有临清,有沧州,只要太子还在千里漕河之上,就一定跑不出我的手掌心。”他胖嘟嘟的手掌往下一翻,五根萝卜粗的指头拢成一个肉笼子。昨叶何知道,狻猊公子这一番话,绝不是胡吹大气。那位贵人的身份高不可测,连朱卜花都能甘心投靠,可见在官府里极有影响力。他若是想在漕河之上发力,失掉吴定缘的太子只怕难逃一劫。“可中原宽阔,若他不走漕河呢?”昨叶何美目一挑。狻猊公子哈哈一笑,金扇轻摇:“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此地正是王子乔炼丹遗迹,你们身在仙人居所,怎么还操这么多俗心?”“你还没回答我。”胖子咧开嘴笑了,道:“那他就在路上慢慢消磨日子呗,只要下个月初到不了京城,这大局便算是底定。怎么样?要不要跟着本王去见识一下丧家之犬?”昨叶何装作没听见他的话,双手一抱,道:“既然公子胸有成算,那便预祝你旗开得胜。”“东西呢?”狻猊公子伸出手来。昨叶何叹了口气,这胖子果然不傻,便从怀里把太子遗落在南京的玉佩取出来,交到他手里。交接完事情,昨叶何转头对梁兴甫道:“天一亮,我就让本地香坛安排几匹快马,咱们立刻出发,回济南向佛母复命。”梁兴甫把吴定缘从松木架子上解下来,把他扛在肩上,朝山下走去。狻猊公子一直把玩着那一块玉佩,很显然,他只关心朱瞻基的下落,对这个小捕吏的命运毫无兴趣。狻猊公子望着昨叶何婀娜的背影消失在山道尽头,意犹未尽地啧了一声:“回头应该跟佛母说一声,把这小娘子讨来同参双修之法。白莲教这次办事不力,送些补偿过来也是应该的。”他把扇子插回到脖颈后,再一次俯瞰那一条如白练般的运河。只见礼字坝附近灯火通明,大批民夫像蚂蚁一样麇集。他们正全力以赴地处理漕船事故,争取天亮前恢复通航。河面上排队的漕船已堵成了长长的一列,活像一条不耐烦的暗黑色水蟒。“皇兄啊皇兄,你怎么就不能学学朱允炆,早点认命呢?”狻猊公子长长叹了一口气,手里攥紧了昨叶何给的那一块太子玉佩。“找到了!”几十个永安营的士兵迅速聚拢过去,在一口水井旁的土墙底下发现了洞口。这洞口被藤蔓与墙垣遮盖,不仔细根本看不出来。方笃盯着这个洞口,气得额头青筋直突。这些犯人也太嚣张了,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在监牢里挖出一条通道,把刑部分司当什么了?随意进出的勾栏吗?更可恨的是,那些牢头居然全无知觉,若不是薛孔目发现犯人少了一个,此事还不知何时会被揭穿。洞口边缘有明显的手脚痕迹,犯人显然已钻出洞口,逃去无踪。可让方笃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十个犯人,只跑了一个,他们为何不一起跑掉?那九个犯人众口一词,只说敬畏国法,不敢擅离,让他无可奈何。方笃下令让士兵把洞填好,再取一块青石板压住,然后悻悻对身旁的于谦道:“廷益还想去淮安哪里找人,我可以具奉手书,让他们行个方便。”说完他浅浅地打了一个哈欠。言外之意,我可不能陪你瞎折腾了。于谦的心情更加郁闷。他已经查遍了所有的纤夫,只差最后这一个,偏偏还跑了。那犯人到底是不是太子,根本无从知晓。永安营都搜不到人,更别说他了。“要不然,我还是跟方笃说实话?”一个念头跳入于谦脑海,“看方笃的言谈举止,九成没有参与叛乱,跟他说了实情也没关系……”可他猛一咬牙,把这个念头生生地掐灭了。绝不表露太子真身,这是他定下的原则,岂能自己抽自己的脸?方笃九成可能没参加叛乱,万一是那一成呢?太子身荷天下之重,绝不能冒险,一点都不能。方笃既然委婉地下了逐客令,于谦也不好多留,向他拜别后,先去找了苏荆溪。那个女人足智多谋,说不定会有什么好办法。刑部分司已给苏荆溪录完了口供。她果然没辜负于谦,编造出了一套合情合理的故事,解释自己为何出现在漕船上,没人产生怀疑。于谦把目前的情况跟苏荆溪讲了,她沉思片刻,无奈地摇摇头:“我们现在没有办法,只能看太子自己的造化了……不过……”“不过什么?”“你说那么大一个逃洞,十个犯人却只逃了一个,实在蹊跷。会不会是那个逃犯身份特殊,得了其他人的庇护?会不会是太子……”“那怎么可能!”于谦断然否定,“牢里头全都是意图暴乱的白莲信众,他们怎么会庇护太子?”白莲教作为两京之谋的执行者与帮凶,与太子一方可以说是仇深似海。说他们会庇护太子,简直比黄鼠狼给鸡拜年还荒谬。苏荆溪轻叹一口气,道:“若是吴定缘还在,他一定有办法。”于谦的下巴一阵紧绷,他昨晚一门心思在寻找太子,都没顾上痛惜“篾篙子”的下落。此时他们一筹莫展,却念起了那个小捕吏的好。那家伙嘴臭脸冷,可总有办法在窘境中劈出一线希望。倘若是他,会怎么做呢?于谦冷静下来,努力模仿“篾篙子”的思路,把脑海里的陈规都抛开,用最离经叛道最不像话的思路去发散。什么时候于谦自己忍不住要开口斥责,差不多就是吴定缘的风格了。思忖良久,于谦睁开眼睛,勉为其难地开了口:“我们找不到太子,那就只能让太子来找我们了。”然后他说出了自己的计划。就连苏荆溪这么沉稳内敛的人,都忍不住露出“这样也行?”的神情。此时已是五月二十二日(辛卯)的清晨,一大早就有稠厚的铅云糊满天空,一丝风都透不进来。可是淮安新、旧二城仍是热闹非凡,尤其是在运河与河下大街交叉的西湖嘴,更是繁盛异常。这里连接码头、货栈与双城内外,从日出前开始便是车水马龙、水泄不通。这些行客溅起一层飞尘,在湖嘴上空始终飘浮,竟无一时能安然落下。在西湖嘴最热闹的牌坊旁边,一个书生模样的人端坐在小方桌前,有婢女侍立一旁。桌上摆着文房四宝,不过都是粗劣货。旁边高立起一个大布幡,上头写着:“洪望学士亲授程文要诀,现场点拨,保去京城,连登科甲。”那墨迹一看就是新写,还未干透。过路的行人稍微认识字的,都忍不住驻足多看一眼。这个叫洪望的是什么人?好大口气,他点拨几句,就能考中状元,那他自己干吗不去考?再看那书生,面相倒方正,神情还挺腼腆,怎么看也不像是个狂士。越是离奇的噱头,越是引人议论。大明自开科取士以来,何曾有人把文章技艺当街贩卖。有几个读书人过去试探了一下,发现这个自称洪望的书生还真有点水平,虽没布幡上说的那么神奇,但引经据典,讲得颇为通透。当然,也有人当面叱骂他斯文扫地,那书生脸色涨红,只是不走。结果一传十、十传百,就连很多不识字的贩夫走卒都聚拢过来,想看看这位点石成金的文章圣手。短短半个上午过去,于谦发现居然颇赚了些钞银。他苦笑着把这些交给苏荆溪收藏,心中不时哀叹,此乃焚琴煮鹤呀,可这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办法,含着泪也要坚持下去。太子化名是洪望,那么只要他听说有“洪望”在淮安城内摆摊,又“保去京城”,自然能猜出是谁。等到快接近中午的时候,于谦已经接了十几单生意,说得口干舌乏,满头大汗,又不敢走开。他看看天色,正想跟苏荆溪说舀些井水来,忽然觉得袖子一沉。于谦一低头,看到一个七八岁的小童在扯自己。他无心逗弄,想掏出一枚铜钱打发掉。那小童却摇摇头,说有人想请你去堂屋讲学。于谦摸摸她脑袋,说:“我走不开,让你家大人直接来吧。”小童道:“我家大人说非洪望先生去不可,去了有刚磨的小杏仁吃。”一听“小杏仁”三字,于谦脑袋“嗡”了一声。在围观民众的嗟叹声中,两人跟着那小童离开西湖嘴。小童带着他们走街串巷,很快来到了一片低矮的棚屋附近。这里是淮安新城向西扩张的产物,规划已至,但城墙未及覆盖。所以名义上算是城内,但与城外村落无异。在这里居住的,多是清江厂的工匠与淮安附近的佃户。于谦和苏荆溪被小童带到棚屋内的一处简陋宅子。他刚一迈进去,立刻觉得不对,只见堂屋正中摆着一个弥勒佛,弥勒佛下一座白莲花。四周十几盏火苗闪动的长明灯,炉子里有三炷香,有几个老太太哼哼唧唧地跪在下首,不知在念什么。“白莲教?!”于谦意识到这是个陷阱,不由得惊叫起来。苏荆溪迅速拔出发髻中的铜钗,把那小童捉在怀里。小童被这一吓,哇地大哭起来。几个老太太听见,赶紧起身,却被于谦死死盯住。埋伏绝不止这几个老太婆,对方打的到底是什么主意?于谦脑子里迅速闪过疑虑,突然看到一个人从后堂转了出来,一身麻布短衫,那短衫上似还绣着白莲标记,可再一看那面孔,不是太子是谁?于谦“啊”的一声,百感交集,顾不上太子这身诡异的穿搭,上前就要叩拜。可朱瞻基瞪了他一眼,示意别声张。于谦过于激动,犹然未觉,身子还要下拜,幸亏苏荆溪松开小童,用那铜钗子去刺了一下于谦的胳膊,才让他回过神来。朱瞻基安抚了一下那小童,然后把两人带到后堂,把门窗关严实,这才讲述起缘由。原来朱瞻基从逃洞里离开之后,按照孔十八的指点,来到了他掌管的那一处香坛。太子把铜莲花一亮,香坛里的人立刻把他奉为上宾。白莲教的香坛管理极为松散,只要有人敬拜弥勒,能聚起十来个香众,就可以算作一坛。这里的香坛压根不知道白莲教在南京搞的大事,只是吃斋礼佛,对太子毫无疑心。朱瞻基在这里痛快地洗了个澡,吃了点东西。他急于与于谦等人恢复联系,便请香坛的几个火工外出打听,一来二去,便听到洪望先生街头保去京城的奇闻,遂让一个小童过去传话。于谦搓搓手,喜不自胜,道:“总之能找到殿下,便是徼天之幸。我去跟方笃说一声,让他准备一条盘过坝的快船,咱们尽快登船出发。”“吴定缘呢?”太子朝他俩身后看了看。屋子里的气氛一时沉重起来。苏荆溪将他被梁兴甫带走的事讲述了一遍,太子霍然起身,道:“病佛敌把他带去哪里了?”苏荆溪摇摇头。朱瞻基浓眉一皱,又看向于谦:“你不是认识那个姓方的推官吗?能不能让他全城搜捕梁兴甫这个巨寇?”于谦也摇了摇头,道:“若让刑部分司搜城,势必会牵扯出殿下的真实身份,太过弄险了。”“啪”的一声,太子的手掌重重拍在桌面上,道:“你这是见死不救!梁兴甫跟吴定缘家里是死敌,落到他手里,还能有活路吗?啊?!”于谦垂下头去,却坚持道:“吴定缘遭难,臣亦痛铭五内。只是眼下时辰紧迫,殿下潜藏身份赶去京城才是最大的事。不然奸佞称帝,生灵涂炭,又岂是一家一人之苦?”于谦说得一点都没错,可朱瞻基胸口一团闷火,陡然爆发而出。他飞起一脚把圆凳踢翻,道:“藏!藏!藏!你为何总让本王潜藏身份!难道这漕路之上所有官员都是叛贼,只有你于谦是个忠臣吗?”“殿下,臣不是说过吗?我们赌不起,倘若有一人……”于谦还要苦口婆心劝,却被苏荆溪给拦住了。她知道太子秉性冲动,这时讲大道理,只会火上添油。苏荆溪这边按住于谦,那边对朱瞻基柔声道:“殿下息怒,吴定缘临被掳走之前,特意叮嘱过我,让太子莫要管他,尽快返京……”朱瞻基怒道:“不管他?只怕等我到京城,他骨头都烂完了!”苏荆溪轻轻叹了一声,把吴定缘的身世,以及吴家与病佛敌之间的恩怨,讲给两人听。太子先前在水牢里听过前一半,于谦则是第一次听。两人听完之后,都大为震惊。原来“篾篙子”背后,居然还隐藏着这样的曲折。“他所行之事,所过的生活,都是在悄无声息地作践自己,自我毁灭。我疑心他死志早萌。”苏荆溪的情绪有些激动,可语气仍保持着克制,“但这一次不一样。他说他无可在乎之人,死便死了,听起来和平日一样自暴自弃。可我行医多年,知道那只是掩饰。他真正做出这种抉择,是因为他仍有在乎的东西请殿下察知。”“当啷”一声,那只小香炉从于谦怀里跌落在地,滚到太子脚边。朱瞻基俯身把它捡起来,在手里摩玩了一番,见到上头血迹斑斑,不由得双肩一垂,勉强把火气抑住,道:“那,我们何时出发?”于谦抬头一喜,然后赶紧低下头,说:“我这就去跟方笃联系。”然后逃也似的离开了香坛。朱瞻基坐回到椅子上,有些颓然,见死不救的愧疚像一具石锁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苏荆溪趁这个机会,赶紧为朱瞻基处理箭伤。这几日太子虽然折腾不休,伤口倒是愈合得不错,眼见那该死的箭镞即将拱出头来了,这时更不可掉以轻心。正处置到一半,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咣咣的敲门声,本坛的管事走了进来,赔着笑脸说:“能不能请贵客借些钞银来,突然来了急用。”太子知道孔十八这个香坛没有事产,全靠穷人互相守望,这会儿有急用,八成是谁家死人或者生病了。他慷慨地一挥手,把于谦上午赚的那十几贯宝钞与散碎银子送过去,管事千恩万谢,说:“等公中有钱了一定奉还。”太子表示不必还了,顺口问了句,是什么急用?管事说:“是用作功德捐。”又解释了一句,“一般上坛的护法去各地办事,佛母会发一道法旨,请当地香坛予以协助,要么出人,要么出钱,这个贡献可以攒成功德,便叫作功德捐。”“难道最近有护法来淮安了?”朱瞻基眼睛一眯,觉得有些不对劲。“昨天就来了,还下个法旨,让淮安城里各坛信徒去四大王歇庙。不过,他们要的是丁壮,本坛都是老弱病残,便没派人去。今天人家又来派功德捐,我们便不好回绝了。”朱瞻基眼神一动,便对管事说:“请坛老去打听一下,护法是做什么大事,需要功德捐。若真是有机缘,我这里多襄助一点也不妨。”管事大喜,捧着钞银赶紧出去打听了。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苏荆溪一直悉心按摩着伤口,全程一言不发,可朱瞻基知道,这姑娘冰雪聪明,必然从刚才的谈话里看出了些什么。不过,他并不担心苏荆溪说破,因为她总是最能理解自己心思的。想到这里,朱瞻基心口暖意复生。当她的纤纤玉指再一次按在肩伤前面时,太子忍不住抬手将它握住,指尖腻滑,心中为之一漾。可惜苏荆溪的手没做任何停顿,在伤口周边轻柔地按拂一圈,然后迅速移走。朱瞻基的手悬在半空,有些尴尬,只好顺势抬起手,学着吴定缘的样子握紧拳头一晃。不到半个时辰,于谦跑回来说:“船都安排好了,是上好的进鲜快船,午时即走,直抵京城。”看他面色涨红未褪,八成是方笃被他给吵烦了,勉为其难地给了他一封荐书。于是,太子、苏荆溪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东西,跟着于谦匆匆离开。就在他们走出香坛之前,管事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对着太子耳语了几句。朱瞻基“嗯”了一声,没做任何表示,只是让于谦再拿些宝钞出来给他。在一群老太太嘟嘟囔囔的诵经声中,他们返回西湖嘴,沿着淮安河下的车马道跨过漕河,来到清江口。清江口乃是淮安的漕河枢纽,这一带几乎没有绿植,河岸完全被鳞次栉比的商铺、工坊与大小码头填塞。行船至此,无论是盘坝过水还是走清江浦新河,皆要在这里重新装卸,然后滑入淮河。昨天晚上的事故,似乎并未造成多大影响。各色尺寸的骡牛车子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团成一个个小旋涡。短褂力夫们一拥而上,在船主的呼喊声中卸下各自的货物,往船上扛去吊去。甲板上的船工们跑来跑去,一边挨着漕吏官员的呵骂,一边操弄船舷、放下跨板,还不忘跟旁边的船只抛去几声脏话。若换作昨天之前,朱瞻基只觉满眼混乱不堪。可如今在这一片狼藉嘈杂中,他似乎看懂了一丝混乱中蕴藏的秩序。这规律看似缥缈,却切切实实地驱动着事情运转,如同眼前的河流一般,泥沙俱下,粗糙浑浊,始终昂扬地向东奔流而去。他们很快在最靠前的桥栈尽头找到了那一条进鲜船,它的船头高高竖起一块“奉内府进鲜回避”的杏黄色旗牌,这意味着漕河最高的通行权。于谦把方笃的荐书交给船头,顺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担心地问船头说:“这天气会不会耽搁出行?”船头猛拍胸脯,说:“一会儿肯定得有场大雨,但五月本来水少,能多下点雨是好事,只会让船行得更快。”于谦大喜,可一抬头,发现太子在苏荆溪的搀扶下,已踏进了客舱。五月二十二日的午时一到,进鲜船准时开出清江口。过不多时,它从最后一道淮阴船闸滑入宽阔的淮河干流,扬帆朝西而去。果然如那船头所言,进鲜船刚驶入淮河,天色便彻底暗下来。阴云迅速凝成墨团,有巨大的雨滴敲打在船头,洇成一个个水圈。很快雨滴连缀成片,雨片又汇合成水帘,无数帘幕自天穹同时垂下,把这一条船连同船内的人,都笼罩在一片烟波水泽之中。大部分人都躲到船舱里面去,船头只有一个人影久久伫立,似乎被这雨雾所困,说不出地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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