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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竞却不在乎,甚至无所谓穆骁阳会不会也那样想。如今的他已经没有了当时的软肋,他再也不会回到小公馆的卧室里,不会有一副温香的身体抱着他的臂膀,用一把细柔声音把他叫醒,便也不用害怕看到那个持枪走进来的人。
他又住回饭店里去,只是换了另一家汇中饭店,地方还是在外滩,听得到海关大楼敲出西敏寺的钟声,以及码头工人的号子,每日出入总有两个保镖跟着,这是穆先生的安排。
有些道理,唐竞自然是懂的。以张林海的性格,必定不会轻易罢休,只是蛰伏在锦枫里等待一个时机罢了。而穆骁阳用他,也不是因为他有什么了不得的本事,或者有些事别人都不行,非他莫属。穆先生用他,就是因为他曾是张林海的心腹,他知道锦枫里的一切,或者更准确地说,几乎是一切。所以,对于张林海来说,他既是耻辱,也是威胁。
但穆骁阳确是个知人善用的,既然收了唐竞,便也是真的用着他。
比如锦枫里治下的那家盛昌银行,从注册上的缺漏,到挪用存款的亏空,乃至同业拆借的账期,唐竞全部了然于心。不过几个月功夫,盛昌便因为周转不灵,登报声明倒闭。
转眼却有一家汇华银行新开出来,大股东正是穆骁阳。而后,又是商业联合会主席易人,新上任的还是穆骁阳。再过一年,穆先生已然爬上了公董局董事的席位。
这一路,唐竞一点点跟着过来,样样事情经手,细想之下却还是觉得惊讶。公董局华董,这可是有史以来华人在租界坐到过的最高位置。而走到这一步的这个华人并非什么了不得的名门之后,却只是一个贫苦出身的江湖中人罢了。
此时的穆骁阳仍旧穿着灰色派力斯长衫,袖口翻一道两寸宽的月白,看起来活脱脱就是一个教书先生,出门还是乘坐原本那辆雪佛莱轿车,夫人、姨太太、儿子、女儿一大家子住在原本的穆公馆里面。若要说有什么不一样,那便是逢到穆公馆请客的时候,座上的来宾已经多得是学者、名士,还有政界与金融界人士,各种实业老板更是不在话下。所有人都拱手唤他一声“穆先生”,倒好象他真是一个德高望重的教书先生。
帮派本来为人不齿,就算真当拼了命爬上去,口袋里有了些钞票,照样还是被更上面的人看不起。穆先生走到如今这一步,莫说是当年的张林海,就算巅峰时期的老头子也要自叹弗如。
到了这个时候,帮中那些老人也不说唐竞是吕布了,改了口说他是穆先生的军师。唐竞仍旧无所谓,这两年,穆骁阳待他不薄,他也确是佩服穆先生的眼界和手段。但那个五年之约,他是记着的,只望穆骁阳也不要忘。至于那之后他会去哪里,他自己也不知道。
起初,还有信从法国寄来,他全都留着,但一封都没敢拆,更没有回复过。渐渐地,那边也就没有信再寄来了。
所有联系都是通过日内瓦,由四马路出身的电影明星苏锦玲,寄信给外交部驻国联使馆代办、全权公使吴予培。然后,这全权公使吴予培亦会回信,漂洋过海,寄给四马路出身的电影明星苏锦玲。
若是认真想起来,这件事倒是有几分好笑。唐竞始终好奇,吴先生这样一位正人君子会对这从天而降的污名作何感想。
从日内瓦来的信里几乎都是好消息周子兮通过考试,进入里昂大学,主修文学,又兼攻读法律预科。她先是住在教会办的女生寄宿舍里,后来搬出去与同学合租一间公寓。她甚至找到一份工作,在百货公司的地下室里做接线员。等到书读上去,法语日益精进,她英文也好,便又兼了外交翻译,逢到寒暑期就去日内瓦,在公使团里做事。
唐竞不禁自嘲,也不知是吴先生收拾女学生比他手段狠辣,还是那女学生对着吴予培就是比对他更买账,过去动不动考个丁等回来,如今却是争气了。
这样的结果,叫他既是欣慰,也是怅然。如今的他,也许还是配一个跳舞、跑马、打牌、抽大烟的太太更合适一些。
有时候,随信还有相片寄来。在那些影像中,她或是跨骑在一辆自行车上,或是与公使团的年轻书记员们在一起。在一幅单人肖像里,他看到她已经不戴那只结婚戒指。
但最叫他心惊的却与戒指无关,只关乎她本身。她似乎又长高了一些,面孔渐渐褪去稚气,穿着西式连衣裙,曲线玲珑。每次看见那张照片,都会叫他的心重重地一顿,是因为美丽,也是因为陌生。她越来越像是个成年女子,虽然还是如从前一样,不怎么笑,有些孤傲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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