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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吧。”唐竞又点头,倒想看看她还会怎样。
何世航只当唐竞是周家雇员,礼貌一笑,过来将周子兮带到一旁,急急对她道:“你一定记着,是弘道女中。”
这话周子兮已听了许多次,两人在船上通信,她一开始就老实告诉他,自己已有婚约,只是未婚夫素未谋面。何世航听闻,便鼓励她自由恋爱,争取继续受教育的机会,比如去念这个弘道女中。她谢了他,心里却很清楚,并非是这学校有多么好,只不过就是因为他妹妹在里面读书,到时候可以替他传信。
那时她就不置可否,此时也是一样,微一低头,像是答应了,又好像只是因为羞怯,不等对方分辨出究竟是哪一种,便已转身走回唐竞那边去了。
何世航为人有几分清高,不曾向她说起过自己的家世,但看他的起居排场,住着船上最好的舱位,早晚贿赂西仆替他们送信,想来也不会太差。至于对她有没有用处?尚且不知。人都说世家子最无用,但叫爱情冲昏了头的那一种,也许会有些不一样。
周子兮边走边想,目光却是落在唐竞身上。与那何世航相比,眼前这男人她倒是猜不通透。见到他之前,她一直以为自己的监护人会是一个奸猾的老头儿,谢了顶,鼻梁上架一副圆眼镜。然而,此刻眼前的人却是高大地站着,双臂健硕,有如打手,又惜字如金,沉默得不像一个吃开口饭的人。
他会拿她怎么样?心中有没有一丝怜悯?她全都猜不到。
不过,这也在意料之中,帮派老头子手下的讼棍,若真能叫她一个小姑娘一眼看穿,一定早就死了几回,哪还会有命站在她面前呢?
与此同时,唐竞也正看着她,莫名就想起自己留学的时候,总以结交外国女朋友为荣,觉得她们无论容貌还是风情,都更胜华裔女子一筹。直至此刻,他见到周子兮,将身旁一个个装扮时髦的美国女人衬得好似粗劣奔放的赛璐珞玩偶,脸上脂粉欲融,腋下洇出汗渍。而她却是官窑细烧的瓷器,烈日之下,微凉依旧。
谢力做挑夫,搬下几件行李。唐竞也曾坐过跨海的邮轮,见识过头等舱那些小姐太太们的排场。相形之下,周子兮的家当实在算不得惊人,总共不过几只皮箱与帽匣,也许是因为年纪小,也许是兄长亏待,都不一定。
装了行李,四人离开码头,还是由唐竞驾车去往周公馆。那是租界西区哥伦比亚路上的一座三层别墅,房子盖得十分周正,花园也颇有规模,打从外面路上看进去,只见草坪,树林,以及佣人住的偏屋,正宅是怎么都看不见的。
奥斯丁轿车沿着灰白色细石车道一路开进去,绕过喷水池,在大门口停下。一行人下得车来,箱笼琐碎留着由佣人们收拾,唐竞只先带了周子兮去祭拜周子勋。
灵堂设在偏厅,靠墙摆了一张红木条案,上面有灵位香烛,与周遭的欧式装饰格格不入,乍一看竟像是错乱了的时空。其实,眼下这样已是折中之举。周氏本是大户人家,乡下老宅里尚有偌大一个宗族,要是按里的规矩,一口楠木棺材需得在家中停灵三年才得入土。但这是在上海,此地又是租界,这一年夏季酷热,尸身根本存不住,不等唯一的血亲回转,就早已回乡落葬了。此时,只余一副遗像挂在灵位后面的墙上。
唐竞担任周家的法律顾问已将近一年,记忆中的周子勋总是形容憔悴,就算是不清楚底细的人一看也知道是瘾君子,如今遗像上的那张面孔反倒叫人觉得陌生的很。这照片是周氏族里人选的,大约摄于五六年之前,彼时的周子勋倒是仪表堂堂,极其年轻的一张脸,那副眉眼与周子兮有几分相像,但给人的印象却又大不相同。
唐竞是知道真相的人,周子勋可说是自己寻死,而面前这个小姑娘却不像是那样的蠢人,仅凭着她脸上那副无所谓的表情,便知她若与兄长易地而处,反倒会好好地活下去。
也不晓得是从何而来的念头,他看着周子兮的背影就莫名这样想,或许是因为她没有哭,连装装样子的抽泣都懒得作,只是双手交握,垂目在灵位前面站了片刻。
“节哀。”他对她道,也只是依着惯例随口一说罢了。
果然,她听到声音回头,脸上竟有淡淡一丝笑,瞧着他反问:“何来的哀?父亲过世的时候,我只有十岁,就被他送到寄宿学校去了。这七八年也没见上一次,与他不过就是陌生人罢了。”说完便转身走出去,沿螺旋形楼梯扶摇直上,一路吩咐佣人备水,开箱,伺候她梳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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